時辰一到,利歌穴道自解。他撲向前方那房門,門開不開。


    他返身奔向後門,門開後,他見到他們來時的入口。利歌迴頭望向遠方,這迷宮的邊緣仍甚是平靜,但在天上,迷宮的風暴擋住了他的視線。


    利歌下定決心:“我得迴去找師父!”但此時他卻已不知形骸在哪兒,連他也記不清迷宮中的道路了。


    他再也支撐不住,腦袋一暈,躺倒在地,淚水滾滾而下,心中悲憤不已:“我所有的親人都離我而去,我....我為何還活著?”


    他仿佛聽見形骸說:“你不是當年那沒用的小王子了,何必哭哭啼啼,戀戀不舍,徒惹本大仙恥笑?”


    利歌緩緩坐起,竭力令自己頭腦空空,如此一來,悲傷暫被壓抑住了,他取出那紅石項鏈,開啟了石門,走出了迷宮。


    迷宮外的空氣湧入心肺,利歌胸口一痛,再度跪地喘氣,他覺得自己像是個快要病逝的人,病魔摧殘著他,心魔折磨著他,渾身找不出半分勁力。過了許久,他趴在地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他在自我拋棄與重新振作的念頭中反複來迴,似乎迷失了方向,又不斷催促自己找迴勇氣。但他找到的唯有令他恐懼的智慧,令他不敢直麵的真相。


    .....


    血盲在茫茫雪地中走著,走著,走過一千裏,一萬裏,留下黑血的腳印,留下自己的眼珠、頭腦、心髒。


    他迴思著自己的過去,預想著自己的未來。


    他知道體內的血有詛咒,那詛咒不僅僅來自於女媧動的手腳,更源自於創造他的巨巫。


    女媧的詛咒令他墮落,將首的詛咒試圖奴役他。


    他或許可以挽迴墮落之勢,卻無法擺脫亡神的掌握。


    將首已死,但血盲預感將首終有一天會醒來,到了那時,這巨巫將成為怎樣扭曲瘋狂的怪物?作為他奴仆的血盲,下場又會是怎樣?


    他不斷詢問自己,凝固不動,就這樣在湖畔被凍成了冰雕。


    他想出了某個辦法。


    他挖去自己的眼,挖去自己的腦,挖去自己的心,書寫了三門流傳萬古的絕學,習練絕學者承載著血盲的罪孽,也繼承了血盲的詛咒。隨著血的傳播,那詛咒將逐漸被稀釋,被溶解,被消除。


    會有人將這三門功夫練到最高境界,最終,血盲將從血學書的真傳者中重生。


    利歌注定獲得不樂法衣,葉無歸注定殺死秦桑,而利歌注定吞噬葉無歸,他們彼此間的因果定會交錯在一塊兒,互相殘殺,決出勝者。


    利歌對葉無歸鍥而不舍地追逐,真是為了阻止他破壞陰間麽?還是在他血液之中,某種宿命早已覺醒?


    血盲正在覺醒?


    利歌並非功力盡失,而是體會到了自身的潛能,引起了不適,才想要終結自己的性命。


    他還缺失一部分,泣靈經、瘋魔經、血佛經,他或許還需吸盡某一人的鮮血。


    他放棄了,他不再想著振作,他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一個心機深沉的魔頭,他不值得活著,他該死。


    有什麽動物在他臉旁嗅著,伸出爪子,輕柔地推了推他。


    利歌心想:“是野獸麽?它或許會吃了我。也好,這是我的報應,誰讓我殺了我娘,害死了義兄夫婦,更連累了師父呢?”


    那動物嘴裏喀喀幾聲,聽來十分熟悉。


    利歌睜開眼,見自己的父親利百靈蹲在身邊,雙目圓滾滾地,似與利歌重逢,十分喜悅,卻又為利歌的傷勢擔心。利歌聞到血腥氣味兒,見到一隻死去的陰間野豬,利百靈怕自己餓著,替利歌找了食物。


    這些時日來,他去了哪裏?為何會在這萬夜國的邊境處?又為何會在靠近迷宮入口的地方?而且如此湊巧地在這一刻找到了利歌?這真是匪夷所思的奇跡。


    利歌擦了擦眼淚,爬起身,摟住利百靈的脖子。在這一刻,至少他的一位親人仍活著,利歌暫且不想死了,他還想多活一會兒。


    他又想:“師父闖過了如此多的難關,又怎會死在這裏?他定然還活著,而我定要找到他。”


    在那之前,他想起形骸交給自己的使命。


    他走在前頭,利百靈跟在後頭,利歌不想自己的父親如獵犬一般奔走,可時至今日,他終於確信利百靈已無法恢複神智,他的魂被墨鬼毀了,他的魄又受了感染,無法長出健康的魂。他永遠隻能這樣了。


    但他始終是利歌的父親,而且是比那個理智的、英勇的、多情的、卻拋棄自己不管的國王好上百倍的父親。


    他在山穀中走了十天,終於見到了人煙,不,確切的說,是鬼煙,是村莊的亡者煮飯時的煙塵。


    陡然間,一旁馬蹄聲踏踏而至,利歌見旗幟飄飄,塵土紛紛,數萬兵馬朝他奔來。利歌看清當先的乘者正是扶賀、穢留、黃羊兒、惜緣等人。


    大軍在離他百丈時停下,所有人翻身下馬,除了穢留,皆跪地拜倒,喊道:“皇上萬歲,您果然安全歸來了!”


    利歌幾乎忘了自己還是個皇帝。他道:“都站起來!”一句話令萬軍起身,人人臉上滿是歡喜的笑容。


    惜緣道:“皇上,多天之前,京城周圍的夜屍妖全數散去,災厄已解,這定然都是皇上的功勞,大夥兒對皇上的敬佩,實是無以複加,無可丈量了!皇上英明神武,在迷宮中亦能來去自如,非但秦桑夫人及不上皇上,連先皇隻怕也隻能瞠乎其後也!”


    利歌說道:“那與我無關,而是我師父孟行海與諸位大師的功勞!”


    扶賀左右張望,神色關切已極,問道:“行海哥哥呢?”


    利歌霎時覺得開口說話艱難萬分,不單單是怕扶賀難過,更是他不願想起離別時的情形。他張開嘴,舌頭似有些麻痹,過了半晌,才道:“師父他甘願留在迷宮之中,安撫亡神的怒氣,化解一場天地的浩劫。”


    扶賀“啊”地一聲,問道:“他何時迴來?”


    利歌低聲道:“我也不知,或許....或許很快,或許很久,或許....”


    扶賀嬌軀搖晃,泣道:“或許他永遠也無法返迴了麽?”


    利歌道:“師父是我所見過的最了不起的人,他承諾過會與我相逢,就絕不會食言。”


    扶賀“哇”地大哭起來,她一貫堅強,數十年來幾乎從未哭泣過,但這一次卻遏製不住,哭得無休無止。黃羊兒忙去勸她,兩人相互依偎,扶賀哭泣聲小了一些。


    穢留歎道:“利歌兄弟,你現在已是萬夜國的皇帝,這可真料想不到。我與黃羊兒也該....也該迴獅子國向大帝複命了。”


    利歌說道:“一場戰事,令兩國皆元氣大傷,但願今後雙方能夠和睦共處,暫免兵禍。”


    拜登與秦桑類似,與葉無歸截然不同,他是亡神笑屠創造的盜火徒,無法違抗笑屠號令。隻要笑屠執意與萬夜國敵對,拜登也必不會罷休。但如今將首險些被葉無歸滅亡,有此前車之鑒,笑屠也未必敢輕易招惹萬夜國了。


    穢留點頭歎道:“隻盼大帝不會治我‘協助帝國、擅自不歸’之罪。”


    利歌道:“他身邊除了鍾鳴之外,就隻有你一人了,你是他的義子,他需要你製衡慧彼明,你應當不會有事。”


    穢留又道:“你那位相好的姑娘...叫辛瑞,對不對?還有你那與義兄,我會試著說服大帝釋放他二人,他們本就是血族,在萬夜國過活再合適不過了。”


    利歌心知此事希望渺茫,但並不說破,點頭稱謝。惜緣忙命人取來鮮血,送上血奴,任利歌自飲。利歌心中叫苦:“以前離落國就是個爛攤子,但好歹國民是人。這萬夜國中有血族、鬼裔、亡者、血奴、活人,且層層剝削、上下加害,階級森嚴,製度陳舊,隻怕比之離落國亂上百倍!”


    要讓血族不吸活人鮮血,畢竟萬無可能。他又不能像萬夜皇那般,將國內血族趕盡殺絕。


    眾人返迴京城,各地殘存的血族都已知道新皇的消息,陸續前來覲見,送上貢品。利歌從中挑了一部分,讓穢留當做議和之禮,返迴金剛獅子城。


    惜緣查了古籍,找出萬夜皇當年的典禮,備齊法器、寫了詔書,在京城辦了登基大典,又帶利歌前往岡州血夜穀,由於秦桑夫人已然不複,故在穀外舉行了祭拜儀式。


    扶賀所率的狂蜂軍向利歌稱臣,被封為新的公爵,先前投靠狂蜂軍的血族也各有封賞。惜緣又推舉了一位德高望重,僥幸未來秦桑大會的老貴族,獲奉公爵之位。從此再無四大公爵之稱,唯有東西兩大公爵。


    又過數日,惜緣入宮,拜見利歌,說道:“皇上,被先皇所殺的那些老貴族,其家中資財已清點完畢,還請皇上過目。”


    利歌搖頭道:“不看也罷,一並收入國庫吧。”


    惜緣點頭稱是,又道:“皇上,那一日秦桑大會之中,活下來的一眾貴族對皇上忠心耿耿,有擁戴之功,還請皇上下旨封賞,否則賞了狂蜂軍,不賞原先朝臣,未免....未免會令他們心生怨言。”


    利歌道:“你替我辦,我對他們才情武功,所知委實不多。”


    惜緣忙道:“是,是,其實屬下已仔細想過,正要告知皇上。”


    利歌道:“我讓你替我全權處理,就是我‘懶得多管’之意!你還不明白麽?我要離開一段時日,你替我好好看著,莫要惹出亂子來。”


    惜緣愕然道:“皇上是要效仿先皇麽?”


    利歌笑道:“正是如此。”


    他打發了惜緣,喬裝打扮一番,離了皇宮,藏好黑玉笛,牽著一匹亡靈馬,奔馳於京城郊外的官道間。


    黑夜茫茫,月光蒼蒼,夜路上是走不完的死寂,熬不到頭的孤獨,獨自一人時,莫大的憂鬱與陰冷又找到了利歌,但他沉浸其中,竟感到了一絲愜意。


    像萬年前的血盲一樣,利歌還是選擇了孤獨。


    他振轡加速,從道路上疾馳而過。他的目的是金剛獅子城,他要去那裏拯救親人,也要去那兒找尋宿命。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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