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一片寂靜,天色昏暗,形骸起身道:“耽擱了這麽久,你沒捉住那人?”


    辛瑞道:“哪兒那麽簡單?那人自稱斷聲,功夫遠勝於我,隻怕與你差不多了。”


    形骸歎道:“罷了,本也不該指望你...”話音未落,被辛瑞推了一把,道:“若不是我,你怎能活得下來?”


    形骸搖了搖頭,朝前踏出一步,辛瑞見他傷情極慘,問道:“我也傷的不輕,若遇上大群瘋鬼,隻怕....”


    形骸從傷處擠出血,拍出真氣,揉成兩件披風,遞給辛瑞一見,辛瑞隻覺眼熟,想起是當年在解元屍魃陣中,自己曾用此物避過萬千怨靈,救過形骸一命。她那件法寶不知失落在了何處,想不到形骸卻已能自行製造。


    她笑道:“你還記得這寶物?”


    形骸道:“本也已忘了,但此情此景與當年解元相似,倒讓我突生靈感。”


    辛瑞點頭道:“此物能騙過怨靈,讓它們以為咱們是同類,不知對那些瘋鬼有沒有用。”


    形骸道:“是了!那瘋鬼不管活人還是亡者都會追殺。咱們就算有這披風,也得小心著些,尤其是你,可千萬不許再笑。”


    辛瑞豎起秀眉,道:“混賬,你還說...”


    形骸“噓”了一聲,當先走開,辛瑞抿嘴一笑,趕上了他。


    兩人步步謹慎,聚精會神,走那些人跡稀少的小巷,或是早已荒廢的街道。那披風原本無用,但形骸殺了兩個瘋鬼,將其魂魄融入魂鐵,塗在披風上,似乎有所改善。遠遠遇上些瘋鬼,即使被他們瞧見也不會遇襲,不過兩人終究不敢太過靠近。


    一路觀望情形,兩人倍感心涼——整座城似乎已被瘋狂的亡者占據,瞧不見任何正常的亡靈,連拜登委派的城中護衛官兵也皆發了狂。他們本已習慣了這滿是鬼魂的城市,現在此地變得更加險惡,就仿佛做噩夢的人在噩夢中又做起了噩夢。


    即使有清醒的亡者,也都躲了起來,不見蹤跡。


    有時,前路亡者如海,無法通行,形骸與辛瑞不得不繞道,眼見天色已晚,城市陷入黯淡無光的黑夜,連形骸目力也大打折扣。形骸道:“太危險了,先找一間屋子養傷,明日再趕路。”


    辛瑞知道心急無用,縱然擔心,唯有聽他建議。他們找一間空屋,形骸用黑木板封死窗口門扉,盤膝而坐,辛瑞掩住胸口,隻感到傷處越來越痛,忽然喉嚨一甜,她用手一擋,滿手皆染上了黑血,血中有細小顆粒。


    形骸道:“這是龍蜒的妖火,你受了內傷,怎地不早說?”


    辛瑞歎道:“你也受了重傷,知道了又能怎樣?”


    形骸道:“我服過蟠桃酒,功力又深,傷愈遠比你快上百倍。”走到她身後,連拍她神道、靈台、至陽等穴。辛瑞本不願受形骸恩惠,可又太過虛弱,隻能任他救治。


    形骸曾解救過自身的龍蜒之毒,對此並不陌生,再說那斷聲的毒功遠不及聖蓮女皇,他將辛瑞體內細小黑龍全數殺死,疏通她閉合的經脈,運轉周天,確信她再無隱患。如此施救,忙碌了足足兩個時辰,方才大功告成。


    辛瑞小聲道:“謝謝。”


    形骸得意笑道:“是誰說永不對我說‘謝謝’二字的?”


    辛瑞窘迫不已,道:“你別蹬鼻子上臉,本姑娘心情好,這才謝你一謝。”


    形骸道:“若不是你替我擊退那斷聲,以前也算救過我一迴,我才懶得管你。”


    辛瑞道:“我也是,剛剛就不該謝你!”扭過頭,不理睬形骸。兩人這一年多來共同遠行,並肩作戰,患難與共,之間好感遠大於惡感,可不知為何,卻覺得與對方鬥嘴遠比客客氣氣地交談有趣,反反複複多次,終於成了默契,也難以改善了。


    形骸靜下心,開始替自己療傷。他那蟠桃酒的效用極強,即使無龍脈可用,也能快速自愈,但心智卻大受煎熬。


    辛瑞見他臉色痛苦,暗忖:“他不顧自己傷痛,先來醫治我,他這人嘴雖強硬,卻對我很講義氣。他是利歌的師父,我也不能對他太差啦。”想到此,輕點形骸心經穴道,她真氣雖遠不能與形骸相比,但此舉確令形骸再無後顧之憂。過了一個時辰,形骸歎了口氣,道:“多謝了。”


    辛瑞笑道:“咱們打成平手,握手言和怎樣?”


    形骸道:“你我無仇無怨,我本就是你長輩,怎說是握手言和?那不是多此一舉麽?”


    辛瑞抓起他手掌,握了握,道:“少囉嗦。”


    窗外仍幽冥漆黑,什麽都瞧不見,隻聽得眾瘋鬼的呢喃,令人不免心悸。每到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形骸便加倍想念白雪兒,他運夢魘玄功,將思念化作一隻蝴蝶,將其送出窗口的縫隙。自從他離開顛倒山後,已經給妻子送出三十隻夢蝶了,卻不知她是否能夠收到?


    辛瑞問道:“你是在想念誰麽?”


    形骸道:“我妻子。”


    辛瑞道:“你這樣的人也會有妻子?”


    形骸憤然道:“你這是什麽話?我為何不能有妻子?”


    辛瑞笑道:“你怎地這般經不起激,你是活屍,她不討厭你麽?”


    形骸道:“我早已從活屍修煉成人,可到了這鬼地方,卻又時而複發,真是不幸。”


    辛瑞歎道:“活屍至少不會害人,我們尖牙鬼卻總想吃人的血肉,我看活屍比咱們尖牙鬼強得多。”


    形骸道:“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活屍不容於天地,承擔無數欲加之罪,忍受無數冤枉委屈,尖牙鬼如何能比活屍更苦?”


    辛瑞道:“但你是活人啦,又有什麽可抱怨的?你妻子叫什麽名兒?有你的孩子了麽?”


    形骸唉聲歎氣,道:“她叫雪兒,我與她不會有孩兒的。我離家越久,越是想念她,可這旅途不知何時將會結束。”


    辛瑞道:“你又不是利哥哥,為何不迴去呢?對你而言,路途雖然遙遠,但一個月、兩個月,總能迴到妻子身邊。”


    形骸眼神茫然,迴答:“我也...也不知道,我擔心若我迴去之後,見到她的笑顏,便再也舍不得離不開了。”


    辛瑞道:“不離開就不離開,難道在家陪伴心愛的妻子,不是天經地義之事?”


    形骸道:“你不明白,這凡世需要我去拯救,龍蜒需要我去阻止,我在等,等待星知師公再給我指點,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麽做。我本不該停留,可接下來我該怎麽做?一樁災難接著一樁災難,青陽教似乎無處不在。”


    辛瑞本想嘲笑他是個自以為是的笨蛋,告訴他這世道缺了他也未必會怎樣。但當她看見形骸的眼神,陡然驚覺形骸或許並未言過其實——他曾救下過解元,救下過離落國,救下過利歌,救下過骨地長城,他或許還救過許許多多她不知道的人和地方。孟行海雖然在辛瑞麵前像個十足的酒鬼、愚笨的傻瓜,可他不是,他遠比外貌表現得偉大許多。


    辛瑞道:“星知大師先前告訴你來救利哥哥?”


    形骸點頭道:“他堅信徒兒將是拯救乾坤的關鍵。”他頓了頓,道:“在夢境中,我也見到過你。”


    辛瑞臉一紅,道:“是麽?那定然是個噩夢,你被女尖牙鬼追的走投無路,對不對?”


    形骸道:“不,我見到同行的路上有許多同伴,有你,有利歌,或許還有澎魚龍,利百靈,玫瑰....我隻見到了背影,但你的背影,我絕不會認錯。大夥兒在一起,將是對抗龍蜒的希望。”


    辛瑞低聲道:“同伴?”


    形骸道:“同伴,夥伴,朋友,同道,不管怎麽說,我需要你,利歌需要你,這世道需要你。”


    辛瑞感到心熱了起來,充滿了力氣,充滿了豪情。她原本隻是一個自怨自艾、孤苦冷漠的女尖牙鬼,每天隻想著如何殺人,如何吃人,再如何耐住殺意,少殺些人,少吃些人,整日受愧疚折磨,被食欲支配,當真是一隻淒慘兇惡的女妖。但自從遇上利歌,遇上形骸之後,不知不覺間,她的臉上開始時不時掛著笑意,她感受到了愛,有了值得珍惜的朋友,此時,她又生出了崇高的使命感,依稀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義。


    她無需再為生存而擔憂,無需再恐懼自己的天性,她終於有了值得追求的事,哪怕那件事虛無縹緲,艱苦卓絕。


    她道:“原來....你一直將我當做...朋友?是因為利歌麽?”


    形骸脫口說道:“即使沒有利歌,你也是我的朋友,我的戰友,我的親友。遇上危險,你會毫不猶豫地救我,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救你。”


    說到此處,兩人陷入沉默,又不約而同地呸了一聲,同時說道:“好肉麻!”


    辛瑞笑道:“那些事你放在心裏便行了,何必說出口來?鬧得我遍體惡寒。”


    形骸道:“奇怪,我是不是著魔了?方才所言,姑娘不可當真,聽過也就算了。”


    辛瑞板著臉道:“是麽?我就知道你沒那般好心,你放心好了,就算你嘴上說得怎樣怎樣,我一個字也不會信。”


    形骸道:“這就對了,若姑娘遇上危險,你可莫要來救我,我也懶得去救你。”


    辛瑞哈哈一笑,道:“這還差不多。”


    她伸了個懶腰,找一舒適之處坐著,閉目養神,就此入睡。她知道無論遇上何等危險,自有形骸守著。他雖說了會放棄她不管,但這人說出的這些話,辛瑞是一個字也不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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