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闊空地上,擺滿骨灰盒、骨灰龕,環繞著一處十丈徑長的大篝火。火焰燃起,似與陰影爭鬥似的,徑直燒上了天,由於木柴堆的太高,風一吹,這火堆搖搖欲墜,在黑夜裏猶如垂死的巨人,連站都站不穩了。在骨灰圈子之外,站著成千上萬的亡靈,仍不斷有人走出鬼群,將裝骨灰的器皿放在火堆之外。


    這是骨灰節,金剛獅子城中極為重大的節日。城中亡魂,若有骨灰者,可見骨灰帶到這火葬堆旁,讓這‘神聖’的火觸碰骨灰。而亡魂借此祈禱,上界還活著的親友在夢中便能見到死者,聆聽他們的傾訴,依照乞求,燒給亡者器物,讓他們在陰間的日子有所起色。


    利歌靜靜看著,形骸也靜靜看著。看著骨灰被風吹起,飛往聖火中;看著聖火飄忽不定,與黑夜抗爭;看著亡魂虔誠的禱告,令火焰愈發明亮;看著火光投下的陰影,如黑手般輕觸每一個人。


    形骸道:“聽水馬牛說,活人若吸入這骨灰,心肺腐爛,不久便會病亡。”


    利歌道:“那師父為何還留在這兒?”


    形骸道:“其實有些事,師父一直未對你說。有時我算不得活人,而是個活屍。”


    利歌道:“我成了迷宮主人後,其實也並非完全活著。”有時,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有時,又覺得自己成了囚犯。正如拜登無法返迴陰間,利歌想要還陽也不容易。


    形骸指著群鬼,道:“這是高興的節日,你怎地愁眉苦臉,唉聲歎氣的?徒兒,你雖有成長,但心智尚稚嫩了些。”


    利歌瞪著他,心中嘀咕:“不是師父你先說自己半死不活的麽?而且這節日也不能算得歡慶。”


    形骸道:“我總不明白,他們這些骨灰器具是哪兒來的?莫非是在集市中購得?裏頭盛放的是旁人的骨灰?”


    利歌道:“這骨灰確實是假的,但仍屬於每個亡靈自己。若非如此,火葬堆無法將他們的心願傳給生者。”


    形骸道:“你這話更令人不解,為何是假的,又屬於自身?那不就是真的了?”


    利歌迴答:“他們死後,若親友燒了他們屍首,隆重安放骨灰於墓穴中,死者在陰間‘醒來’時,同時也會有自己的骨灰。這骨灰實則是陽間骨灰的投影。”


    形骸道:“難怪了,這些骨灰即使在此處被燒,不久又會重現於亡者身邊了?”


    利歌點頭道:“隻要那陽世的骨灰盒仍完好無損,這些骨灰影子便無懼損毀。”


    形骸若有所思,道:“每一個亡魂,就像這骨灰一樣。他們在陽間留有重要的事物,才能存於陰間,若陽間那事物不在了,他們便會進入輪迴。”


    或許活人的思念是陰間亡魂存活的原因之一,換句話說,亡靈與神靈相似,也需倚仗人的信仰。即使那些窮困潦倒、形單影隻的亡靈,隻怕也被人牽掛著。


    利歌笑道:“我也說不清楚,或許正如師父所言。”


    形骸道:“那是,為師何等淵博,極少犯錯。”他們繼續觀望,看眾鬼來來往往,看灰塵浮上天際。


    形骸歎道:“結果拜登並未答應你。”


    利歌道:“但他也並未不答應。”


    當時在朝廷上,拜登聽了利歌請求,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隨後封利歌為冥燈護法王,利歌無法再行推辭。


    有的鬼認為這是拜登器重利歌的明證,畢竟他默許了利歌的要求。有的鬼則認為拜登拒絕了利歌,再用高官厚祿籠絡他。


    形骸道:“你想借助陰間的力量,對抗妖界,但拜登並非傻子,沒好處的事,他多半不肯做。更何況他包藏禍心,也有意征服陽世。”


    利歌點頭道:“據傳,他的主人笑屠之所以將他困在陽世,正是想命他一心一意在此散布死亡與陰影。當然這隻是謠傳,最多不過是猜測。但是敵人的敵人,便不是我們的敵人了。”


    形骸推出手掌,驅散靠近的浮灰,他道:“隻是青陽教與聖蓮女皇,未必知道有拜登這麽一號人物,遑論與他為敵。”


    利歌喃喃道:“是啊,這該如何是好?”


    形骸了解利歌,他看利歌的目光,雖然難以捉摸,但卻感到他已有了對策似的。


    形骸道:“以巨巫龍蜒的智慧,他不可能不知道陰間的存在。陰間的巨巫,也應當對龍蜒有所了解。我對你說過太古之事麽?”


    利歌道:“沒有,是怎樣的?”


    形骸開始講述。他告訴利歌刑天等八位巨巫創造了眾神,又賜予眾神智慧,創造了靈陽仙為首的覺醒者,隨後,八位巨巫與凡人聯手,與昔日同胞進行千年戰爭之事。


    利歌聽著聽著,腦中靈感浮現,死亡巨巫那雜亂的記憶起了波瀾,他很快便記起了其中的概況。


    形骸道:“但在那之後,這八位巨巫中的六位與凡人、仙神再起紛爭,他們相繼戰死,成了陰間的亡神。”


    利歌問道:“剩餘兩位巨巫呢?”


    形骸道:“其中一位,叫做女媧,她便是凡人口中的地母,也是億萬龍脈的源頭,聽說在天庭,每到天結時,諸神便會為她祈福。而另外一位,卻不知下落,多半也被諸神摧毀了吧。”


    利歌想了想,道:“師父言下之意:龍蜒與亡神有仇,彼此定然懷有敵意?”


    形骸道:“敵人的敵人,便是朋友。更何況那敵人是一統妖界、陰險霸道的龍蜒?”


    利歌答道:“但碰巧凡人既是亡神的敵人,也是龍蜒的敵人。”


    形骸苦笑道:“而且凡人之中,也有不少是龍蜒的爪牙。這裏頭可就更亂了。”


    利歌沉思道:“我總覺得龍蜒未必比亡神更糟,亡神比之龍蜒,則是更大的災禍。”


    形骸道:“何以見得?”


    利歌道:“你見過拜登,以為他的目的是什麽?”


    形骸道:“這還用問:征服樹海國、離落國,解除詛咒,隨後迴歸陰間,繼續當他的皇帝。”


    利歌搖頭道:“他是亡者的皇帝,並非生者的皇帝。若真如他所願,他會令陰影境地蔓延至世間各處,直至生者全數淪為亡者。”


    形骸歎了口氣,道:“這未必比被妖魔奴役更好,卻也未必更差。”


    利歌道:“也是,所以非但要阻止龍蜒,也要阻止陰間的亡神才是。”


    廣場中的火焰持續高漲,很快便成了一棵照亮天地的火樹,骨灰成了點點火星,繞著火樹飛舞。形骸不禁想道:“那火樹就是巨巫,火星便是諸神,便是覺醒者,骨灰借火樹焚燒,當火樹熄滅,骨灰將不再明亮,依然是不起眼的死灰。”


    利歌忽然又說起了法祖理奧追尋妖法的故事,形骸想起那為愛癡狂的費蘭曲,為她暗暗惋惜——即使她真的明白,自己所做的一切將喚醒死亡巨巫,她也一定會去這麽做,就像刑天一樣,因為天性使然,他們的固執幾乎不可逆轉。


    他聽利歌說道:“引領理奧的,是一位叫伍斧的靈陽仙,參昂猜測:他或許被一位巨巫刑天的夢境迷惑....”


    形骸身子微顫,他道:“叫伍斧的靈陽仙?”


    利歌答道:“是啊,師父,你聽說過此人?”


    形骸陷入沉默,利歌見他不說,也閉口不言,不願打擾形骸思緒。


    形骸心想:“這伍斧是靈陽仙?又為何會轉世為盜火徒?又怎會在後世與風呢喃,夢兒牽扯起來?他是死亡巨巫蘇醒的推動者,又能找到盤古之心。他當真是我的前世?在前世,當他身為靈陽仙時,便已經是骸骨神的化身了?那他與夢兒在一起的時候呢?聽骸骨神的語氣,似乎他並不認得身為盜火徒的伍斧,對於此事,他沒必要對我說謊。”


    伍斧究竟是什麽人?他到底做了些什麽?一切都是刑天指使他做的麽?還是他另有所圖?


    刑天還有許多事瞞著我。


    此時,所有骨灰器皿皆已粉碎,骨灰浮在空中,成了火雲,廣場上光暗交替,景象說不出的古怪,道不明的美麗,驀然間,眾亡者結束祈禱,成雙成對地衝往篝火旁,雙手緊握在一塊兒,跳起縱情歡快的舞。亡者的舞姿誇張猛烈,輕柔之中,似有充滿力量。男亡者擁著女亡者,急速旋轉,螺旋向上升起。似乎在這一刻,他們恢複了生者的活力,體會到那些業已逝去,無法挽迴的熱情。


    形骸哈哈笑道:“在陽世時,何曾想過陰間會這等熱鬧。”


    數對亡靈舞蹈著掠過他們頭頂,朝兩人怒目而視,叱道:“在骨灰火葬大典上,來者皆需跳舞,否則大夥兒先前的祈禱便無效了。”


    形骸吃了一驚,道:“竟有這等事?”


    一亡靈道:“廢話!你不知規矩,竟敢闖到此處來?”看看形骸,再看看利歌,又森然道:“此外另有一規矩,不許男子與男子對跳,否則便是大逆不道,奇恥大辱,要綁在篝火上燒死。”


    形骸臉上變色,環顧四周,哪找得到空閑的女亡靈?


    利歌忽然道:“師父,你的木麵罩呢?”


    形骸一愣,道:“不知怎地,已經破損,無法再用了。”


    利歌想了想,露出頑皮的笑容,他道:“師父,血佛經的一大妙用——小陰陽自化功,還請指教。”


    說話間,利歌注意到利歌身材變得矮小了些,臉部輪廓更為消瘦,由陽剛變為陰柔,眉宇眼眸更為精致,睫毛長了些許,雙眸如碧藍的湖水,水光瀲灩,望著形骸。


    形骸驚唿起來,道:“利歌,你....你這是什麽邪門功夫?”


    眼前的少女美輪美奐,容貌不在白雪兒之下,她笑著搖了搖頭,答道:“鄙人並非利歌,而叫利魅兒,是利歌的同胞妹妹,師父可否賞臉,陪我跳一支舞?”聲音清脆悅耳,正是最輕柔的少女之聲。


    形骸惱道:“你可是練了迷宮的邪術,中了不得了的邪?竟敢這般作弄為師?”


    “利魅兒”笑道:“你可是想被眾亡靈群毆,或是被綁在火柱上燒死?”


    形骸不知所措,少女已握住了他的手,她歡暢地大笑起來,學著亡者的模樣,邁著輕快的舞步,將形骸拉入旋轉的舞者之中。


    形骸怒道:“胡鬧!胡鬧!若被辛瑞看到,咱們倆都會被揍得屁滾尿流!”


    少女笑得反而更加厲害,神色瘋狂放肆,熱情得驚人。正當形骸以為利歌的神智已被亡神占據時,少女卻在他耳畔說道:“師父,你真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能遇上你,實是我一生最幸運之事。”


    形骸長歎一聲,漸漸摸熟了舞步,他心想:“天下還有比我更亂七八糟的人麽?我睡過自己的祖先,睡過靈陽仙的女祭司,與自己的女徒兒結為夫婦,現在又擁著陰陽變化的瘋徒兒跳著舞。”


    想到此處,他抬頭望望天空,不知會不會降下雷電,劈打自己。


    但利歌真的瘋了麽?為何他...她的眼神如此悲壯?如此淒涼?她想到了什麽?又打算做什麽?


    她早就不是年幼時那弱小無助的孩童了。


    自從兩人相識以來,形骸頭一次明白摸不透利歌的心思。他感到到利歌舞步癲狂而渾厚的力量,聞著她身上血腥而香甜的少女氣息,在漫天骨灰的照耀下,匯入了萬魂的群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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