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即這小姑娘與木菀心扶著玫瑰,出了屋子,到一旁洞窟外,小姑娘喊道:“喂!老頭子!她要見你啦!”


    老者道:“讓她進來。”聲音沙啞無力,似乎下一刻便要倒斃一般。玫瑰心下擔憂,朝前走去,小姑娘與木菀心跟在後頭,但一股柔和之力傳來,將兩人阻擋在外。


    玫瑰步入黑暗中,走了許久,終於至一黑魆魆的石室,此時,周圍燈光亮起,原來左右兩側放著蠟燭。玫瑰見那“老頭子”浮在半空,下方是一深不見底、徑長十丈的地洞,那地洞令人心寒,光看著便讓人覺得自己行將就木。


    但這“老頭子”隻怕看不見。


    玫瑰跪地磕頭,道:“前輩,我乃朝星的女兒藏玫瑰,前輩法號可是無妄?”


    老者道:“我不認得什麽朝星,也沒什麽名號。外人願叫我什麽,那也由得他們。”


    玫瑰見識過這老頭子神功,自己連他隨手一招都擋不住,此人武功蓋世,絕無可疑。她道:“那我叫你‘無妄’,可不可以?”


    無妄點頭道:“隨你。”


    玫瑰道:“無妄前輩,我此來是請你出山相助,指點迷津....”


    無妄又道:“死亡之前,眾生無高下,我並非你前輩,你並非我晚輩。”


    玫瑰站起身,笑道:“好,無妄,我遇上一極厲害的敵人,唯有你能敵得過他,你願不願幫我的忙,將此人擊敗?”


    無妄沉吟片刻,道:“你那敵人可是叫孟行海?”


    玫瑰吃了一驚,但旋即認為或許是木菀心已先行告訴了他,點頭道:“是。”


    無妄道:“此人就在穀內,他敗了南方劍神,正朝此趕來。”


    玫瑰心頭大震,一時間不知所措,問道:“鬼烈叔叔他怎麽樣了?”


    無妄喝道:“咄!你通過考驗,怎地還看不透生死?那鬼烈甘願為你戰死,你何必為他擔心?那孟行海也並未動手殺他。”


    玫瑰急道:“前輩,我求你....”但驀然瞧見這無妄平淡神態,心中莫名寧定下來,深知這無妄若願幫自己,自己根本無需相勸。而若他不願,任憑自己如何哀求都是無用。


    她想了想,改口問道:“前輩,你那考驗,就是讓我瀕臨死地,舍己救人麽?”


    無妄道:“我布置了三層考驗,本是為了讓我那徒兒牡丹頓悟,但你誤打誤撞,非但渡了牡丹,自己也闖過了難關。”


    玫瑰道:“牡丹?‘喂’小妹妹原來叫做牡丹?三層考驗?那又是什麽?”


    無妄答道:“第一層考驗,是命她衡量自己與罪大惡極之人的性命,罪人性命低賤,死不足惜,她卻沒頭沒腦的想讓罪人將她殺死,咱們死亡劍派雖推崇犧牲,但如此卻不可取。”


    玫瑰皺眉道:“你一直告誡她生無可戀,死無可懼,又命她去送死,原來是為了讓她明白自身性命珍貴?”


    無妄道:“第二層考驗,我令她衡量自己與無辜而無用之人的性命。那些老者雖無大害,亦無大用,若以自己有用之軀,舍生相救,豈不可笑?為大道可死,為親友可死,為聖人可死,為贖罪可死,其餘不可死。”


    玫瑰恍然大悟,道:“那....那第三層考驗....”


    無妄道:“通過前兩層考驗者,未必不懼死,極可能是貪生怕死之輩。到第三層時,我令你衡量自己與親友、眾多半神的性命。你若對他們視而不見,置之不理,我早已將你殺了,但你舍生取義,正是我等待的人。”


    玫瑰聞言,低頭沉思而不語。


    無妄又道:“神龍騎血脈得自風木水火土這五行神龍,故而皆可謂乃五行化身。然則五行之外,另有一行,乃是死亡。老夫自五百年前便隱居於這山穀中,融於黑暗,禁欲苦修,凝視紫夜,超脫血肉,接近虛無。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唯有自身為火焰,方能召來火焰,同樣,唯有自身接近死亡,才能掌控死亡。”


    玫瑰道:“人死固可輕於鴻毛,也可重於泰山。”


    無妄蒼老枯萎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道:“不錯,不錯,老夫凝視死亡多年,正是在等一位值得為之而死之人。我本以為那人是牡丹,但實則另有其人。”


    玫瑰愣了片刻,道:“我....我萬不敢受前輩如此大恩。”


    無妄喝道:“你以為死亡對我而言,乃是苦難折磨麽?錯了,錯了!”


    玫瑰見無妄變得如此狂熱,一時慌了神,忽聽見洞外有人驚唿道:“孟行海!”


    玫瑰臉上變色,轉眼一瞧,無妄卻已經不見了。


    她急忙衝了出去,見形骸就在前方不遠處,他神情有些困頓,臉上似有瘀傷,應當是遭遇鬼烈後經過一番苦戰得勝,此時,他雙目凝視著無妄,對木菀心,對自己都仿佛未見。


    無妄坐在形骸與玫瑰之間,像是一堆幹枯的木柴,一塊古怪的石頭,身上沒半分活氣。但形骸靜立在原地,雙足似生了根一般不動。


    過了半晌,形骸抬頭望向玫瑰,道:“師妹,我隻想避免....避免這場戰爭。”


    他語氣頗為困倦,玫瑰覺得他也很無奈。


    玫瑰大聲道:“自從孟輕囈害死遠征軍團之後,這場仇恨已非殺戮不能化解!”


    形骸道:“輕囈殿下也是迫於無奈!當時若藏家戰勝了靈陽仙,壯大了聲勢,占領了離落、樹海兩國,兵強馬壯,後顧無憂,下一步就會對付她,到時藏家會放過我孟家麽?”


    玫瑰怒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形骸道:“好,多說無益!”倏然間手一抓,一縮,一打,玫瑰隻覺自己被一張大網罩住,不由自主的朝形骸飛去,她想拔出紫星玫,但卻無法如此。


    一時間,她心中駭然:“這才是他的真功夫?”


    忽然,形骸掌力中斷,玫瑰脫困,足尖一點,急忙退出十丈。她望向無妄,感到這老僧如茫茫夜空,隔斷了自己與形骸,那夜空漆黑一片,真正的空無一物,無法逾越。


    形骸心中一凜,倒持冥虎劍,朝無妄鞠了一躬。無妄站起身來,道:“你曾經來過,你的劍意有空無之境。”


    玫瑰滿腔悲憤,心想:“他奪走了我爹爹的劍道,無妄認得我爹爹,卻誤以為是他。”


    形骸苦笑道:“我倒是想腦袋空空,沒有煩惱,醉酒睡覺,醒酒玩樂,無事一身輕,奈何總沒法如願。很抱歉,在下不曾見過閣下。”


    無妄道:“我三百年前,為了窺視虛無,將自己眼睛挖出,從此以後,人的形貌便難以辨認。但人的氣息、意念、本質,在我心中,一清二楚。”


    形骸歎道:“你...隻怕無法看清在下本質,那本質連我都不甚明白。”


    無妄沉吟半晌,道:“你似受過斷翼鶴訣洗禮,常見幻覺,陷入迷障而無法解脫。”


    形骸道:“閣下高見,還請讓路,在下欲一舉解決爭端,消弭戰事,拯救億萬人性命。”


    無妄搖頭道:“億萬性命,何足道哉?茫茫宇宙,萬年也不過一瞬,生死之別,微不足道。”


    形骸道:“高談闊論,又有何用?對你而言,那些將士、百姓的性命無足輕重,但對他們而言卻重要的很。”


    兩人皆不再言語,無妄抬起頭,空洞的雙眼不知看著何處。隨後,他走上一步,形骸身形宛如雕塑般凝固不移。


    倏然,玫瑰見形骸化作一道劍芒,一閃而逝,再也看不真切。無妄的木劍緩慢圈轉,一道模模糊糊的黑色光芒隨著木劍流淌,好似彗星破空,留下尾跡。


    偶然間,她見到形骸現形,朝無妄斬出一劍,無妄的木劍尚在右側,按理而言,絕無法擋住這左側一擊。但他那黑色尾跡卻恰好流至,格擋在前,令形骸這一招無功而返。而兩人的劍氣威力不知怎地,似被挪轉到百丈之外,遠處喀喀作響,山倒樹塌,好似地震了一樣,這兒的花園茅屋卻安然無恙。


    形骸退開,身形分散,變作七十二個人影,每個人影皆刺出淩厲劍芒。玫瑰看得眼花繚亂,心驚肉跳,暗忖:“無妄前輩的劍太慢,如何擋得....”


    那七十二道劍芒遞到無妄身前,倏然間煙消雲散,不複存在。玫瑰如釋重負,心下叫好。形骸咬緊牙關,渾身閃爍彩色光芒,一劍在空中破開口子,那口中夢海真氣沸騰滿溢,朝外湧出,但無妄那黑色尾跡如洪濤巨浪般撞向夢海,彈指間將那口子縫合起來。


    形骸稍一停頓,全速一劍,刺向無妄,速度勝似驚雷,但霍然間,他一招虛晃,方向一轉,撲向玫瑰。玫瑰連他人影都看不清楚,待察覺時,已萬難應對。


    就在緊要關頭,形骸慘叫一聲,跳向一旁。玫瑰趕緊跑向無妄,在他背後躲了起來,這才看清形骸胸口處中了一劍,留下黑色的血來。


    形骸氣喘籲籲,臉色慘白,他道:“我....我為何會敗?”


    無妄道:“因為死亡無處不在,就像人跳上空,總會掉落在地,死亡吸引著每個人,尋找著每個人身心的空隙。以劍法而論,你不在我之下,但你不願傷這女孩兒,縮手縮腳,心中有愧,在我麵前,正是破綻百出。”


    形骸喃喃道:“萬物終有一死,我若虛弱,便難逃死亡。我若動搖,劍意便消。”


    無妄點頭道:“你走吧。”


    形骸黯然搖頭,不在逗留,驟然騰空消失,不見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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