頃刻間,藏風宣心中劇痛,神智模糊,眾將士憤怒地大聲咆哮,表情可怖,似隨時要上前拚殺。


    藏風宣向沉折望去,不由一凜:他從未在師父臉上看到過這等表情,就仿佛一個人在黑暗的冬天,走了千年萬年,心中仍盼著被拯救,卻被絕望壓彎了腰,壓斷了膝蓋。那悲慟與恐懼已無法用語言形容。


    沉折道:“你撒謊。”


    藏風宣從他聲音中分辨出巨大的痛苦,無窮的怯懦,盲目的逃避,深沉的失落。他說的是人話,但比將要餓死的病狗更淒慘,更可憐。


    拜天華無情地答道:“那妖女見了咱們,想要逃走,被老衲親手擊斃,你可要見見她的屍首?”


    眾僧讓開了路,拜天華拿來一具焦黑的屍首,那屍首是個幼小的女孩兒,沉折從那女孩兒身上仍能看見殘留的冥火。


    他又道:“你撒謊!”


    這時,沉折的聲音不再逃避,而是懇求,他悲哀卑微的懇求上蒼讓噩夢醒來,讓這幻境消失,讓一切歸於原狀,讓丫頭活生生的出現在沉折麵前。是不是因為沉折違背了誓言,所以才遭受這樣的懲罰?如果一切能夠重來,沉折什麽都不要了,沉折會立即走,拋下一切,遠離政爭,兌現他對形骸的承諾,隻帶著丫頭,浪跡天涯。


    他想起丫頭的笑,想起丫頭的哭,想起她好奇的眼睛,想起她說起自己要永遠陪伴沉折,寧願永不追求升華為人。


    他又想起兩人在沉折女兒的水墓前哀悼,丫頭望著墓中的屍骨,她說:“我或許還是死了比較好。”


    也許在那個時候,她說出這不吉利的話,被歹毒的、嫉恨的上蒼聽到,於是降下了這咒,帶來了這罰。


    是上蒼不好,是人心叵測,是萬惡的純火寺,是可恨的純火教!是沉折想念女兒,是沉折帶她去憑吊,是沉折害死了她,是他的私心,是他的愚蠢,是他的大意,是他的錯!


    人是野獸,人是愚者,人是奸徒,人是瘋子!對於盜火徒而言,天地萬物都是兇手,世間各地皆是刑場,他們的歸宿唯有隱居,寧願被深埋在萬丈寒冰之下,也莫要踏入這世間一步。


    為何沉折要複活她?為何沉折要帶著她?丫頭死了,沉折活著還有何用?


    沉折見到的唯有黑暗,黑暗之中,命運的絲線亂作一團,再也看不清了。


    .....


    突然,藏風宣感到似有寒冷的手捏住了自己的喉嚨,攥住他的脊梁,他的血仿佛凝固住,大地搖晃,樹木露出猙獰、殘忍的麵貌。他聽見鳥在悲鳴,卻又似乎聽錯了。他聞到烈火瘋狂蔓延的氣味兒,但這兒哪有火燒的跡象?天似凍住了,好似快塌下來,風在積蓄力量,似乎有血紅的雙眼遮蔽了蒼穹,俯瞰這罪惡的大地。


    天上有東西在看著這一切,看著對峙的雙方。


    什麽樣的東西?


    無人知道,但總之可怕極了。


    藏風宣抖動的厲害,他身邊的將士、純火寺的和尚,各個兒也皆是如此。人的本能是知道恐懼的,就像人在黑暗中會心神不寧,在狹窄的地方中會顫栗不安。這空曠的天上隱藏著未知,隱藏著兇險的命運,神秘的力量,詭異的怪物,無可阻擋的災禍。


    他覺得自己在做一個噩夢:他被空中無形的妖獸緊緊盯上,很可能立即會被巨大的爪子捉上天,受盡痛苦後被撕成碎片。


    拜天華察覺到了異樣,臉上變色,道:“藏沉折是妖魔化身,最是不可饒恕!”


    藏沉折低著腦袋,背脊彎曲,似乎已喪失了心魂,即將崩潰,但驀然間,他手中金光一閃,五道劍影刺向五行僧,拜天華、辛樹、洗塵、利垂光各自驚駭,出掌抵擋,掌心被利刃刺穿。拜風豹反應稍慢,慘叫一聲,一隻眼睛已被蒼龍劍刺傷,他心膽俱裂,遮住傷口,連滾帶爬的躲入人群中。


    沉折身形一閃,少女焦屍周圍的人全都四分五裂,鮮血灑在少女身上,滋滋作響,冒起白煙。沉折抓起那屍體,騰空而去,驟然朝東疾行。


    拜天華喝道:“追!不能讓他跑了!”


    四老僧施展輕功,飛身狂奔,霎時也沒了行蹤。


    營地大亂,藏風宣聽見那個拜風豹喊道:“藏家軍團窩藏魔鬼,汙穢不堪!將軍中所有首腦人物都捉住帶走!他們全都有罪,全都該死!”


    他嗓門嘶啞,不像人,倒像是喪家犬。他被師父刺瞎了眼睛,憤怒的已經喪失了理智?純火寺的和尚被軍團包圍,竟然還想要捉人?


    但眾僧居然照辦,他們大聲喝罵,挺架兵刃,推開眾士兵,走向一眾軍官。藏沉折不在,軍中眾人似受了震懾,或是信仰作祟,竟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這群瘋僧!這群禿驢!這群殺人兇手!這群欺淩弱小的奸賊!


    是我藏風宣的書冊害了丫頭,我藏風宣該死!但唯有沉折師父有權處死我這混球!而這些仇人!這些惡鬼!他們有何資格?他們有何膽量?他們膽敢在藏家軍團的營地撒野?他們膽敢在藏家的軍旗之前誹謗、陷害將軍師父?師父是武神化身,是藏家旗幟的象征,是光輝的太陽,是所有英雄的楷模!


    我們為國犧牲性命,為何還要被瘋狗追咬廝殺?我們是去殺敵,而非為非作歹!這群和尚又做了什麽?古往今來,他們濫殺無辜,指路為馬,道貌岸然,實則肮髒得天水難洗,罄竹難書。


    從什麽時候起,遠征軍中就已經埋下了混亂的種子?是那幕後黑手的操縱?是藏家的一意孤行?是聖蓮女皇的消失?還是人本就是混亂的物種?


    須知這混亂打不倒藏家,藏家的軍旗仍飄揚在天!無論劇變還是亂象,藏家始終是堅固的、不變的堡壘與豐碑!


    藏風宣怒吼一聲,飛身一劍,將走近自己的和尚斬殺。他神態兇煞,宛如惡鬼,舉起那和尚的頭顱,任憑鮮血淋滿了腦袋。


    他喝道:“與我藏家為敵者,雖神佛亦必誅之!”說罷一甩手,鮮血揮灑,染紅了軍旗,在夕陽的餘暉下,仿佛與血色雲融成一體。


    藏高詠、藏秋陽、藏容、藏善頓時也高唿起來,並肩搶上,各出刀槍,殺死純火寺和尚。藏家將士的臉色各個兒都變了,他們的毛發豎了起來,他們的眼睛亮了起來,他們的牙緊咬起來,他們的血奔騰起來,他們大聲吼叫起來,他們的背挺直了起來。


    這一時刻,他們忘了純火寺的教誨,忘了重重教條,他們隻記得自己是藏家的軍人,是嗜血的勇士!


    他們喊道:“為了藏家,為何沉折將軍!與我藏家為敵者,雖神佛亦必誅之!”聲音重疊,越來越響亮,很快便充斥天空,直入雲霄。


    純火寺和尚見眾士兵公然違背國教,無不大怒欲狂,但他們陷入瘋狂,藏家又何嚐不是如此?刹那間,眾士兵排列整齊,布成大陣,前方是龍火貴族與重步兵,後方則是重弩爆努的弓手。


    拜風豹嚷道:“布成落花陣!將這群瘋魔邪鬼全都宰....除掉!”


    不用他說,眾僧也立即結成陣法。落花陣中,眾僧勇氣倍增,傷害分攤至鄰近人身上,一個人便不容易倒下,加倍的堅韌強悍。


    藏風宣使東山劍風,遙遙擊中二僧,隨後再扔暗器,刺中那兩個和尚的額頭,饒是如此,這兩個和尚仍然活著。藏風宣大叫一聲,躍入其中,身子圈轉,宛如颶風一般,純火寺的和尚揮動長矛,朝他刺來,藏風宣拿起大盾,將長矛格擋開,隨後長劍大盾如翼般轉動,這大盾上有風流轉,鋒銳之處,不在長劍之下,而他使藏沉折所傳的劍訣,敵人攻勢皆被他吹在一旁。他與四位師兄弟殺入重圍,浴血奮戰,竟令眾僧心驚不已。


    純火寺與天兵派是龍火國武力兩大支柱,自來齊名,各有所長。純火寺拳腳刀劍功夫由迷霧師高僧傳授,比之天兵派更勝一籌,暗合陰陽五行之道,往往神妙的近乎道法,但天兵派的甲胄、兵刃、陣法、戰術遠遠強過純火寺僧兵。而在這大營之中,士兵數目比僧兵多了五成,且對地形更為熟悉。雙方各自憤怒得忘乎所以,豁出性命也要將對方置於死地。隻殺的鮮血衝天,肢體紛飛,無數人倒地慘死。


    藏風宣鬥的興起,劍盾合一,變化簡潔卻有效,無人能近他的身。他覺得似乎沉折師父始終在旁保護著他,借給他勇氣與力量,令他龍火功氣勢磅礴,洶湧澎湃。他想要贖罪,渴望以死補償自己泄密的罪行,手中的劍似乎洋溢著死亡的氣息,纏繞著虛無的意境。他所到之處,連純火寺堅定的信仰也麵臨崩潰,於是落花陣搖搖欲墜,眾僧不禁雙腿發軟,露出退縮之意。他們陣型愈發散亂,出現極大的破綻。


    純火寺陣中,五行俗僧已去其四,剩下的拜風豹驚慌莫名,號令失效,眾僧陷入群龍無首的局麵。而天兵派則受龍翼長指揮,縱然憤恨,卻章法不亂,進退有序。約莫鬥了一頓飯功夫,眾僧已抵擋不住,各自受的傷已極為嚴重,無一人完好無損,幾乎都快倒下。


    拜風豹從未見過這等慘烈廝殺,嚇得筋麻骨軟,他捂住瞎眼,屏住唿吸,全力朝後逃走。藏風宣趕到,喊:“偷竊誣陷的懦夫,吃我這一劍!”


    拜風豹握住骨灰飛刀,扔向藏風宣,他武功本遠勝藏風宣,但手正哆嗦,魂不附體,而藏風宣鬥誌昂揚,劍融死意,鐺地一聲,藏風宣長劍折斷,但大盾仍砸中拜風豹後背。拜風豹哀嚎一聲,召迴飛刀,有兩個僧兵攔路,藏風宣難以追趕,拜風豹施展斷脈神功,在地脈中挖開一個洞,鑽洞逃走了。


    此人一走,純火寺士氣低落到極點,更無力支撐,再過不久,全數被屠戮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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