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冥火沉澱消失,融入李銀師屍體。形骸見此情景,忽然間有些慌亂,他想要阻止此事,但愣了許久,終於縮迴手。


    他問自己:“這麽做當真明智麽?李將軍他....他願意活過來麽?”


    盜火徒的生命極度可悲,被世間排斥,所在之處會受冥火汙染而腐化,世間的人誤解他們、躲避他們、憎恨他們、猜疑他們,追殺他們。即使他們沒犯任何錯,也難受到寬容。他們的身軀是虛假的,由死去的屍塊拚湊而成。他們心底充滿無法填滿的空虛,由於空虛,他們逐漸墮入瘋狂,川梟如此,亡人蒙如此。


    形骸見得太多了。


    李銀師一動不動,形骸不知冥火何時生效,他以往從未這麽做過。


    他想起自己讀過的書,關於人死之後的情形,海法神道教與純火寺各有觀點,兩者未必矛盾,甚至都可能無錯。


    純火寺說:人體內有魂與魄,魂掌管人的智、德、意、情;魄包容人的欲、惡、恨、煞。人一死,他的魄會留在體內,隨著屍體一齊腐爛消解,短短幾天內,魄就會消散無蹤。但有些時候,這魄太過強烈,恨意太大,會成為僵屍。僵屍是低下之物,連最愚蠢的野獸都不如,笨拙而殘忍,隻知殺人吃肉。


    人的魂則會遁入輪迴,進入往生。乾坤法則將審判此人一生的事跡,賞善罰惡,使魂飛升或墮落。魂的最高境界是五行神龍,魂的最壞下場是蛆蟲螻蟻。若這人作惡太多,他的魂會一世一世退化,由覺醒者變作凡人,由貴族變作窮人,由人變作牲口,由牲口變作臭蟲。若這人行善為樂,他的魂將一世一世高升,下一世會覺醒為龍火貴族,甚至仙神、佛陀、神龍也不在話下。


    純火寺不承認靈陽仙、月舞者高於凡人,控訴他們為誘人走上歧途的魔鬼。形骸知道這話不對,但無意反駁,畢竟他們是龍火國的大敵。


    到海法神道教的書中,則另有說法。


    神道教認為:除了凡間、天庭、妖界、夢話之外,在不知名處,另有一個世界,名曰陰間。那是魂的歸宿之一。


    人的魂若對凡間太過留念,或者愛恨難忘,又或者受子孫後代懷念太深,受到太多貢品,墳塚中陪葬豐厚,便會形成極牢固的緣,令這魂無法忘卻一切,進入輪迴境界。這時,魂將穿越時空,在陰間醒來。


    他將成為亡靈。


    形骸見到過許許多多的亡靈:比如麒麟海的小鬼魂,比如聲形島的歸墟妖,比如兆國草原上的陰兵,比如解元城天空無盡的鬼影,甚至魁京或許也是亡靈。


    就如人一樣,亡靈也分高下階層。身前葬禮隆重的,死後在陰間也將享盡富貴。海法神道教對此僅有推測,畢竟無人真正去陰間走過一遭,能夠親眼目睹。


    所謂陰影境地,或許正是陰間與凡間重疊而生的異域,因而在陰影境地中,凡人會逐漸死去,亡靈能自由出沒。


    純火寺斥神道教所言為歪理邪說,妖言惑眾。畢竟世人若相信陰間真的存在,未必會願意踏入輪迴中,而希望在陰間繼續享福。久而久之,世人不再虔誠,不願苦修,不願行善,不懼死亡,純火寺一宗便難以為繼了。


    因此,在龍火天國,除了聖蓮女皇之外,再無人獲準崇拜祖先。死者被埋葬火化後不得厚葬,不得以貴重物品陪葬,葬禮往往簡潔明了,且必須由高僧到場念往生咒,舉辦法事。每到祭日,也不準大操大辦,以免死者彌留在陰間。純火寺這嚴格法令,其實從側麵證明神道教學說並無不對,否則純火寺為何這般大費周章?


    無論是輪迴還是陰間,李銀師的魂都未必會滅亡,變作盜火徒,當真是他應有的結局嗎?成為盜火徒之後,就如大部分活屍一樣,李銀師會忘了生前的一切,迷茫而虛假的活著。形骸自然希望他能生而為人,就如形骸或沉折,但那希望太過渺茫,不切實際。從古至今或許有數以萬計的盜火徒,但亡人蒙說,他從未遇到過升華為人的例子。


    除非...除非有巨巫那般扭轉乾坤之能。


    形骸注視著眼前的屍體,他唯有嚐試,唯有滿懷希望。


    希望,每一個盜火徒都懷有希望。他們魂如銅,渴望由銅化金,由死複生,由屍為人。其實,形骸不像其餘盜火徒那般沉醉於夢想,他早已放棄重為活人了。


    既然如此,他又如何麵對蘇醒的李銀師?如何能教導李銀師應付這世界的惡意?如何指引他最終蛻變,擺脫詛咒?


    希望,要有希望。


    形骸手掌按上李銀師的額頭,他不知將等多久,但希望湧上心頭。他可以學,李銀師可以學,形骸學著當個智慧的導師,李銀師學著忍耐,學著偽裝,學著行善,學著成長。他或許終將憎恨形骸將他喚醒,但那又有什麽關係?每個孩子都有叛逆獨立的時候。


    那過程很漫長,那路途很遙遠,但那是形骸欠他們的。他對歐陽擋的許諾,他欠李銀師的恩情,他身為活屍的宿命,他過去拋棄盜火徒們的愧疚感,將支撐他找到出路,收獲希望的黎明。


    形骸感到自己似乎有所不同,他的心髒開始有力的跳動,他經脈中熱氣流淌,血液迴旋,他雙目圓睜,冷汗直流,這是久違的活人象征,就仿佛他吸收了太多冥火,又或是與孟輕囈待在一起時的變化。


    形骸心想:“怎麽了?”


    此時,李銀師身子一顫,形骸登時察覺。他見到冥火升起,宛如薄霧,宛如輕紗,披在李銀師身上。形骸道:“李將軍!”跑到一側,俯視李銀師,心中滿是關切自豪之情。


    他心道:“我究竟...為何會如此?”


    你在升華,由銅變金。


    為何會升華?


    因為你曆經劫難,對天地立下功績,複生了自己的造物,你再一次逆轉了天命,迎來了曙光,少則數月,多則數年,你將獲得生機,你將成為多少盜火徒夢寐以求的活人。


    李將軍也會如此麽?


    他不能。


    為何不能?


    他是你的祭品,他是你的代價。


    李銀師的屍體坐了起來,他凝視形骸,眼神呆滯。形骸也看著他,希望在心中灼燒,但轉瞬間,希望之火又變得冰冷黑暗。


    李銀師咧嘴而笑,嘴唇上下如刺蝟般長滿尖刺,他雙手脹大,長滿龍鱗,變作虎爪。他背上長出骨骼,骨骼鮮紅如血,隨後,一片片羽毛覆蓋了那骨骼,成了血色的羽翼。他仰天尖嘯,聲如哀笛。


    形骸萬沒料到他竟會變成壞形屍,他幾乎徹底忘卻了此節。


    李銀師並未攻擊形骸,但雙眼凝視著他,目光閃爍著貪婪的火。


    壞形屍聽從盜火徒,但也想吃盜火徒體內的真氣,他們以冥火為食,吃不到冥火,他們會不知疲倦的殺人。


    形骸喊道:“錯了!錯了!李將軍,你...你不該如此!”


    李銀師聽不懂,如果說尖牙鬼尚有細微的理智,壞形屍則是純粹的死物,隻為殺戮而生的野獸。


    形骸虛弱至極,他心中不住想道:“不該如此?怎會如此?我哪裏出了差錯?壞形屍...壞形屍未必沒救,我將他製住,飼養他,訓練他,那條路不過更遠些,更危險些,但我總能克服。”


    他想起了緣會。


    李銀師神色猙獰,齒間血紅,他從尖牙鬼變作了更糟糕的妖魔。形骸抬起頭,那張充滿感情的臉又重歸冷漠無情。


    那不是李銀師,隻是危害凡間的怪物。


    形骸左掌金光流轉,朝李銀師打去,這一拳洞穿了李銀師,他縫合的身軀登時四分五裂。


    又下雨了。


    血色的雨。


    血雨打濕了形骸,打濕了形骸的造物,形骸升華的祭品。


    形骸心力交瘁,緩緩坐倒,他想躺下來,好好睡上一覺,擺脫這可悲的噩夢,於是他閉上了眼,竭力忘卻這一切。


    當他重新站起時,已成了骸骨神。


    你為何此刻現身?為何不早些阻止這一切?李銀師的一生悲慘的無以複加,你為何不加憐憫?你無所不能,為何不嚐試救他?


    骸骨神並未迴答形骸的質問,形骸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理解骸骨神,這些創世之神近乎無窮,用常理無法衡量,無法揣測他們。


    骸骨神走向黑石碑,摸索片刻,開啟了一個黑色的洞窟。


    他走入洞窟,外界的喧囂頃刻間歸於寂靜,洞窟之內,一切呈現墨綠色,不斷蠕動,不停腐爛。在墨綠色中,他見到一扭曲、怪異、多臂、多首的女巨人。


    骸骨神問:“旱魃?”


    旱魃血紅的雙眼緊盯著骸骨神,她大笑道:“叛徒。”


    骸骨神道:“我並未背叛,我想救你們,是你們背叛了我,辜負了我的好意!”


    旱魃道:“你害死了我們!”


    刑天神情悲憫,走向旱魃,那女巨人一動不動,她的力氣已不翼而飛,不知去向,或許她用自己最後的瘋狂釀成了這場大難,隻是為了報複。


    刑天道:“我別無選擇,我想將你們救出虛無,救出深淵,但卻造成了無窮的災難。”


    旱魃笑道:“我們一次次的死,死對我們而言,不過是一場夢,已經死去的人是不會再死的,更何況是我們巨巫?”


    刑天搖頭迴答:“我找到了令你滅亡的法子。”


    刑天體型膨脹,變得與女巨人一般頂天立地,他捏住女巨人咽喉,女巨人毫不反抗,隻是發瘋般笑著。


    她在想什麽?她釀造這場浩劫,隻是為了報複?


    即使是古神也無法明白另一個古神,刑天也隻是知道如何將同胞滅絕而已。


    刑天斷絕念頭,真氣擴散,將女巨人變作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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