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師身軀顫抖,說不出話來,心中明白這惡人徹底瘋了。


    川梟目現溫柔之色,道:“那一刻起,我才明白自己背負多大的罪,無論我曾經做過多少善事,皆及不上這罪惡,我自稱為惡,從此以後,我活在世上,隻做壞事,不管善行。”


    李銀師終於答道:“但我...但我沒死,我為何沒死?”


    川梟搖頭道:“你問倒我了,或許龍火貴族強壯過人?或許是你命不該絕?或許是上蒼保佑?又或許...或許我不忍心殺你,在最後一刻偏離了要害?世事無絕對,風雲也變幻無常。”


    李銀師張大嘴,又要喝罵,但川梟親上了他的嘴唇,他用力輕微,可李銀師無法抗拒。


    良久,川梟道:“你活著很好,我錯了,我不該傷你,我不明白她為何要我帶你過來,但我會保護你,保護我的銀眼兒。”


    李銀師顫聲道:“她?她又是誰?是那骷髏女子麽?你令全城遭殃,到底為了什麽?”


    川梟抬頭望天,道:“你聽見了麽?它們在唿喊她的名字!旱魃,旱魃,那吟唱多麽好聽,多麽神聖?”


    李銀師知聽見空中淒慘悠長、絕望悲痛的呻吟聲,那兒似有千千萬萬的幽魂,形骸說那是陰影境地的亡靈在唿喊。


    川梟低下頭來,道:“人性與人的靈魂,就像黃金一樣,那是有限的,為數不多,極為珍貴。凡人拿到的多,咱們盜火徒就拿不到了。就仿佛寶刀寶劍,是需要爭奪的,你明不明白?”


    李銀師道:“所以你害了我之後,又濫殺無辜?仍是為了令自己變化為人?”


    川梟尖聲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道:“我聆聽了斷翼鶴訣!那紫鶴確確實實告訴我這法子!她說:召喚屍魃陣,殺更多的人。他們其中,有人奪了你的黃金,有人奪了你的寶物,有人占據了你的人性,總有一人將成為你靈魂升華的踏腳石。’這就如同武林中爭權奪利一般,我不殺人,便永遠得不到索求之物。你是光腳的,不必怕穿鞋的。”


    李銀師又道:“你該殺我才是!與旁人何幹?隻因你半途而廢,未能徹底取我性命,才仍是這般低賤的活屍!才會越變越瘋,甚至變得禽獸不如!”


    川梟道:“我若不瘋魔,如何能理解得了旱魃神?如何召喚得了屍魃陣?”他輕撫李銀師秀發,注視他的雙眼,語氣變得寵愛萬分,他道:“但無論我如何禽獸不如,如何瘋狂著魔,我都不會再舍得害你分毫。”


    李銀師隻覺心在上升,又不斷下降,他心知川梟欲殺盡滿城百姓,可卻又為他深情所感動。李銀師並非歐陽擋,他畢生遭遇令他對蠻狠的離落國暗懷怨恨,他所以保家衛國,也是因為歐陽擋的緣故。如今歐陽擋已死,李銀師還在乎什麽?


    他捫心自問:若他能找迴以往的愛,化解曾經的恨,哪怕離落國全數淪陷,又與他何幹?


    但他錯了!關聯可大得很!


    這是歐陽擋舍命守護的地方,這是他願意埋骨的大地,李銀師與歐陽擋在此度過了最美好的時光,這兒的人尊他們為英雄,接納了他們,哪怕川梟真心實意,但李銀師豈能就此沉淪?


    川梟倏然沉寂,他直起身,轉了半圈,麵對下方,李銀師迴過頭,見到漫天幽影之下,站著形骸。


    ......


    黑石碑中的低吟不絕於耳,到了此處,空氣壓抑得唯有死人方能承受。亡者的靈氣如萬千條蛇,纏繞著川梟,令他顯得與石碑一般龐大,同樣震懾人心,憑借屍魃陣,憑借黑石碑,川梟真氣浩瀚如海,無邊無際,似乎高不可攀,深不可測。


    形骸朝前走,並無畏懼。


    上一迴,他見到如此強悍的盜火徒時,還是個孩子。麵對亡人蒙,是塔木茲護送他逃離險境。


    當時,塔木茲行將就木,他根本沒有活下來的希望,但麵對死亡,麵對可怖的活屍,他何曾有過畏懼?


    塔木茲將生的希望賜予了形骸,將生命的火種點燃,令它在形骸心中灼燒。形骸繼承了塔木茲,繼承了他的高貴、勇猛、狂熱與正氣,繼承了他的悔恨、自責、潛伏與隱忍,無論他承不承認,無論他願不願意,他是骸骨神教的幸存者,也幾乎是最後的信徒。因而他雖是活屍,但他並不瘋狂而可悲,卻驕傲而自豪,他並不以詛咒為苦,堅持著這條漫長的道路,無愧無悔的走下去,去拯救、去鏟除,帶來希望,傳播火種。


    一個活屍走向另一個活屍,一個盜火徒走向另一個盜火徒。他們都有些瘋狂,但形骸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川梟並不知道。


    形骸加快腳步,直至快如飛火,川梟開口,似要嘲笑形骸,但形骸一劍已至他頭頂,川梟麵前出現骨牆,骨牆上尖刺如浪,但形骸任由骨刺重傷了他,這一劍劈開了骨牆,砍中川梟肩膀,直至他腹部,劃出一道致命的口子。


    川梟慘叫一聲,朝後退,形骸渾身浴血,繼續追擊,他如猿猴般蹦跳,動作無法預測,倏然間一劍橫劈,川梟掌中取出一柄骨劍,招架形骸攻勢,但形骸一轉身,右手重重打在川梟胸膛,喀喀聲響,川梟骨頭斷裂,形骸手掌則被骨刺穿透。


    形骸絲毫不停,掌心打出一道驚雷,雷若天龍海蛇,卷住川梟,撕裂他的身軀,炙烤他的血肉,川梟渾身冒煙,遍體焦黑,跪倒在形骸麵前。形骸長劍劈落,將川梟從頭到尾一劈兩半。


    李銀師“啊”地一聲,心中大悲大駭,亂作一團,他自然知道川梟罪該萬死,可見他如此,又不禁淚如泉湧。


    形骸後退幾步,將李銀師身上骨索斬斷,喊道:“快走!”


    李銀師道:“可是...”


    形骸道:“他還未死,立時就會....”


    話音未落,川梟一分為二,變作兩個川梟,全都傷勢輕微,幾乎完好。他笑道:“你比上一次強上許多,若非屍魃陣,隻怕不易對付。”


    突然間,地麵裂開,百道鋒銳利爪襲向形骸,形骸抱起李銀師,躍入空中。但那些骨刺瘋狂生長,越來越高,眨眼間已如白骨森林,這百丈方圓的空地上已無立足之處。


    形骸一個跟頭,踩上一根骨刺尖頭,骨刺削鐵如泥,但形骸腳下閃著一圈金光,輕柔無比,心中也全不當一迴事,於是穩穩站定,此招是他無心金猴拳的輕功心法,哪怕在刀山火海之中,也能泰然處之。


    川梟走過白骨樹木,歎道:“我無意傷銀眼兒,你還是放下他好。莫非你想以他為質,要挾於我?”


    李銀師道:“孟將軍,放我下去,你這樣勝他不得。”


    形骸點點頭,放開李銀師,李銀師跳落在地,走到一旁,銀眼中滿是擔憂。


    他在擔憂形骸?還是擔憂川梟?形骸無從得知,更半點不想知情。


    左邊川梟張開手掌,聚攏石碑中的陰氣,驀然間變作個三十丈長的骨鎖鏈,鎖鏈上尖刺參差,凹凹凸凸,他一揮手,鎖鏈有如一條白色巨蟒,咬向形骸。形骸單足而立,掌中現出金圈,一拳擊出,砰地一聲,將那鎖鏈彈開,兩邊骨樹被這鎖鏈一碰,紛紛粉碎。形骸一躍而起,朝川梟跳來。


    右邊川梟一張嘴,吐出一道白煙,這招是他將體內的五毒之骨化作粉末,噴出體外,劇毒異常,無藥可解。但形骸身子環抱成圈,身繞四個金球,金球旋轉成環,破開毒霧,撞碎鎖鏈,喀地一聲,將右邊川梟撞得粉身碎骨。


    左邊川梟拔出骨劍,刺向形骸,形骸一彈一撲,忽前卻退,身子展開,右手手肘打在左邊川梟腹部,隨後一道金圈環繞那川梟,令川梟身軀洞穿,口吐鮮血,摔入骨林廢墟裏頭。


    形骸再跳上一根骨刺,俯視下方,見四個川梟站起身來,每一個依然安然無恙。


    川梟奇道:“為何你這拳法令你堅不可摧,而我遍體硬骨卻不堪一擊?”


    形骸道:“這是洪清猴王拳,憑借心中‘勇、善、忍、斷’這四德,仲裁善惡,鋤強扶弱,隻因你身負罪孽,而我造福蒼生,故而天道在我這一邊,我若出拳,你無可抵擋,你若出招,難以傷我。”此招是他與星知和尚交手後領悟而得,隻要形骸問心無愧,善大於惡,使用此法可令功力大增。


    川梟冥想片刻,頃刻間形體劇變,密集駭人的骨刺穿破身軀,成了尖刺,那四個川梟皆急劇膨脹,變作數丈高的骨頭魔怪。骨魔怪衝向形骸,骨中發出尖嘯,催的人心中軟弱不已,恐懼彌漫。


    形骸運無心金猴拳,全不受擾,朝其中一巨怪跳去,踏上其肩,一拳將其腦袋轟裂。但這巨怪身上長出白骨,化作骨牢,困住形骸,其餘三個骨魔揮拳打來,形骸立時身形虛無,悄然飄開。


    但那三個骨魔配合得極為精準,算準形骸逃脫時機,驟然見打出冥火掌風,形骸使洪清猴王拳阻擋,但那三怪借助石碑陰氣,掌風強烈,如山崩浪落,隻聽一聲輕響,金圈碎裂,形骸背部劇痛,遠遠飛出,他心態樂觀,身法靈巧,不受疼痛困苦,半空折轉,落地後躲在一骨樹之後。


    李銀師來到他身邊,神色驚恐,道:“他為何能不斷活轉,而且越來越強?”


    形骸道:“他借亡靈氣息,身在此處,無可殺死。”


    李銀師急道:“那該怎麽辦?”


    形骸低下頭,想起塔木茲與亡人蒙一戰,當時塔木茲必敗無疑,但在最後時刻,他從夢海中召來了無形仙靈,逆轉形勢。


    或許生死如夢。


    形骸一咬牙,將李銀師擋在身後,掌心凝聚夢墨,夢墨化作一柄長劍,他全力一劈,霎時空中裂開一道五彩斑斕,夢影萬千的裂縫。裂縫之中可聽見歡笑聲、低語聲,聲音稚嫩喜悅,猶如萬千幼童玩耍打鬧著,好奇的窺探此處。


    片刻後,海嘯般的夢洶湧而出,夢境的海洋淹沒了死亡的海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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