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般的沉寂淹沒了形骸,淹沒了歐陽擋,淹沒了一具具屍首,一座座廢墟。


    形骸見模糊的影子上下漂浮,來迴遊蕩,天沉重而低落,烏雲猙獰而龐大。他想象著幼年時的夢魘,麻木的心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懼。


    陰影夾著靜止而蝕骨的寒冷,滲入形骸身軀中,加劇他的傷勢,令他陷入更深的絕望中:形骸殺了太多的怨靈,它們恨形骸奪走他們在陽間的立足之地,它們如同平靜的風暴,積蓄著力量,隨時將洶湧而至。


    形骸搬運真氣,試圖使出遁夢之法。當他遁入夢中,即使被人所殺,也能從旁人夢中逃脫,他當初正是運用此法,避開餓女屍那奪命一擊。


    他忽然想道:“也許在夢海深處,生與死是一迴事?在夢中死去的人會在現實活著,而死也不過是生的另一形態而已。”


    他瞪大眼睛,見自己傷口中湧出夢墨,但那夢墨微少瑣碎,很快被陰暗與死亡的氣息掩蓋,就如同風暴中沉默的小舟一般。頃刻間,形骸腦中靈光一閃,迴憶在腦中愈發清晰。他想起馬熾烈被聖蓮女皇所殺,魂魄被無形仙靈占據,居然死而複生!不錯,不錯,夢海與陰影境地或許並無不同!


    形骸之前敗在惡梟手下,正是受困於陰影之故,夢海敗給了死亡,那並非是夢魘玄功被陰影境地克製,而是陰影的浪潮更大更強。


    形骸又想起孟輕囈與自己被許多仙靈圍攻,夢墨充斥各處,好似汪洋,連孟輕囈也處於下風,束手無策,那夢墨扭曲了現實麽?又或是夢墨引來了夢境?


    形骸心中頓悟,不再畏懼,他抬起左手,凝聚氣息,血化作夢墨,夢墨變作一柄匕首,他將匕首一揮,空中破開一個小口子,五彩斑斕的夢傾瀉而出,渲染了陰影,驅逐了黑暗,如繭一般披在形骸身上。眾怨靈見狀退縮害怕,飛入高空,形骸放下心來,知道自己安全了。


    借助夢墨,他縫合傷口,接上斷骨,過了片刻,那破口緩緩消失,形骸站起身,走向歐陽擋。


    他死後仍是尖牙鬼的模樣,形骸試圖召魂,但卻一無所獲。形骸心中無奈,後悔不已。


    歐陽擋救過形骸的命,若不是他,形骸無法安然抵達白玉塔,若不是他,形骸無法完成除靈大陣。但若不是他,眼下死的就是形骸。當時情形危急萬分,歐陽擋神智已失,形骸身負重傷,形骸唯有全力自救,他原料不到自己能逃過一劫,更想不到為何在最後關頭,歐陽擋功力竟如此低微?


    莫非他尚有一絲清醒,故意讓形骸殺了他麽?如果真是如此,他又何必劈出那第一劍來?


    又或者歐陽擋成了尖牙鬼後,反而變得孱弱無力?


    此刻多想無益,這位為國為民、古道熱腸的救命恩人已然死去。


    被形骸親手殺死。


    形骸背起歐陽擋的屍首,走向白玉塔。


    途中,忽聽空中傳來遙遠的低語,那低語聲極為沉痛、悲哀、瘋狂、壓抑,響亮的令人心驚,急促的讓人頭疼。它迴蕩在解元城上空,卻如同搖搖欲墜的通天大山一般,不知何時將毀滅一切。


    形骸抬頭眺望,見一座黑色的石碑。那石碑沒入雲霄,高大無比,它是從何時出現的?形骸全無頭緒。它是不是這陰影境地的幻覺?又或是更大災難的征兆?


    形骸無法理會,加快了腳步。


    他迴到那地下湖畔邊上,李銀師快步迎來,他見到歐陽擋,臉色蒼白的如同死人,問道:“歐陽大哥!歐陽大哥怎麽了?他受傷了麽?”


    形骸搖頭道:“李將軍,歐陽將軍他死了。”他委實不知該如何措辭,將這噩耗委婉告知這位情緒激烈的戰友,與其遮掩,不如直截了當。


    刹那間,淚水充滿李銀師眼眸,如同水銀珠子一般,他喉嚨顫抖,怒道:“你說謊!不可能!”


    他遲遲不接過歐陽擋的屍首,形骸也遲遲不交給他。利歌、白雪兒他們靠近此處,見這場景,皆露出驚駭悲傷的表情。


    形骸僵硬的仿佛木雕,李銀師顫抖的猶如殘葉,形骸不開口,李銀師也不開口。


    許久,形骸將歐陽擋屍首緩緩放在地上,麵部朝下,黑色的長發如一塊黑布遮住了歐陽擋,成了那可怖的真相最後的屏障。


    李銀師眼淚流入嘴唇,眼眶紅腫,神情絕望,淒慘得難以形容。這憤世嫉俗、悲慟至極的人行事處處出人意料,好像隨時會碎裂的冰山,或是難以捉摸的海嘯。


    但他似乎在害怕什麽,並不去碰歐陽擋的屍首,查看他此刻的模樣。他不動,沒人敢動,歐陽擋縱然深受大夥兒愛戴,但那是李銀師的情郎,也唯有他有權處置。


    形骸心想:“他、利歌、桃琴兒、體由大師,他們都是龍火貴族,也都是離落國人,他們都可能發病。”


    李銀師突然發瘋般的大笑,笑聲聲嘶力竭,他捂住肚子,笑彎了腰,喊道:“那就滾遠些,莫打擾我睡覺養傷!那就滾遠些,莫打擾我睡覺養傷!哈哈!哈哈!”


    形骸不明白這話有何深意,他如何能知道這是他們兩人間最後的對話?


    笑了半晌,李銀師擦去滿臉眼淚,終於走上前,俯下身子,靠近歐陽擋臉龐。屍首麵朝下,那是對死者莫大的不敬,按理而言,李銀師當為形骸此舉大發雷霆,但他並沒有。形骸不禁認為他或許預料到了一些隱秘。


    李銀師愣了半晌,搖了搖頭,道:“他死後的表情定然難看,我不看了,我隻記得他活著時那張傻臉就好。”


    形骸道:“那就立刻將歐陽將軍火葬。”


    哪怕形骸已死過數次,他仍不是個城府極深的人,更不擅長欺騙偽裝。眾人目光驚異,都察覺形骸似在隱瞞實情。


    李銀師站起身,道:“他怎麽死的?”


    形骸心想:“若告訴他實情,隻會令形勢惡化。李將軍沒準會殺我。我就說...就說他力戰群妖而亡....”


    李銀師又大聲問道:“怎麽死的?”


    形骸道:“是被我所殺。”


    眾人大駭,驚唿起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白雪兒慘聲道:“師父,你糊塗了麽?為何騙大夥兒!”


    利歌道:“歐陽將軍與使節都是好人,絕不會自相殘殺!”


    李銀師冷冷看著形骸,形骸熟悉他這目光,在李銀師殺得興起時,這雙銀眸緊盯之人,立時就會慘死在他銀刃之下。


    形骸答道:“我是迫於無奈。”


    李銀師道:“莫非是他要殺你,所以你才殺他?”


    形骸點頭道:“歐陽將軍中了敵人邪法,忽然心神大亂,非殺我不可,我無可奈何,唯有出手抵擋。”


    李銀師咬牙道:“你武功勝他十倍,要勝他而不傷他,實有無數法門。”


    形骸道:“歐陽將軍武功神勇,遠勝於我,我實是走投無路。他一劍幾乎將白玉塔斬成兩半,他一直...一直隱藏了功夫....”


    李銀師手垂落下去,如撫摸寵物般觸碰他腰間長劍,他側著腦袋,慘然笑道:“你是說,歐陽大哥騙過了所有人,隻是為了在最後關頭暗算於你?”


    形骸在無法隱瞞,他將歐陽擋身子翻了過來,撥開他額頭的亂發,露出那張兇殘暴虐的臉。眾人一見,心膽俱裂,大聲喊道:“尖牙鬼?”


    形骸注視歐陽擋麵容,神情愧疚,他道:“不錯,李將軍變作了尖牙鬼,他臨終之前...或許壓製住了邪念,露出破綻,讓我有殺他的機會。他要我告訴你:他一劍斬斷了白玉塔,殺死成百上千的尖牙鬼,他是我生平見過武功最高的人之一。李將軍,他愛你極深,你是他世上最親的人....”


    桃琴兒道:“使節,歐陽將軍蒙那位朝星大仙賜了六道神劍真氣,才能有那等能耐。”


    形骸恍然大悟,但為時已晚。


    李銀師的淚又再度泛濫,他捂住嘴,哭的梨花帶雨,如同女子。形骸道:“除靈大陣已成,解元城三日之內當可詛咒盡消。但外頭另有劇變,我得出去瞧瞧。諸位千萬莫要離開這裏,而那罪魁禍首惡梟仍留在城中....”


    李銀師突然拔劍在手,朝自己的咽喉刺去,形骸急道:“不可!”說話間召來右手,全力一拿,握緊李銀師手掌,握住那鋒銳劍刃,霎時鮮血淋漓。


    李銀師怒道:“放手!是我出言無情,害他慘死!我早就說過,他若死了,我會隨他而去!你給我放開了!”


    形骸道:“帶他外出的人是我,被他搭救的人是我,殺他的人是我,錯全在我!你何必自尋短見?”


    李銀師又笑了起來,那笑容十分歡暢,十分張狂,十分迷醉,十分詭異,忽然間,他道:“不錯!”手一轉,那一劍又刺向形骸。形骸先前受傷太重,雙手不便,而為救下李銀師,胸前毫無防備,門戶洞開,加上李銀師這一劍去勢太快,瞬息間已近在咫尺。眾人見這等變故,無不魂飛魄散。


    此刻,李銀師渾身巨震,他見形骸容貌逐漸變化,膚色發青,雙目血紅,浮起一片霜白,成了一具活屍模樣,這模樣令他倍感熟悉,倍感親切,又倍感恐慌,倍感驚駭。


    形骸運功過度,頃刻間露出盜火徒真容,而這真容恰與當年川梟頗為相似,李銀師登時神魂震撼,這一劍萬萬刺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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