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折靜靜坐著,靜靜等著。


    他聽見屋外傳來的掌聲叫聲,聽見龍火功的激揚聲,聽見內勁的碰撞聲,更聽見蓮兒的笑語聲。


    蓮兒,蓮兒,聖上與我在一起時,要我這般叫她。


    他記得那是他遠征嵩洛歸來後的晚上,蓮兒邀他入宮,偌大的閣樓裏隻有他們兩人。清風明月照夜樓,佳人如玉,眉目傳情,兩人喝酒交談,喝的是全天下僅有一瓶的美酒,談的是舉世間罕有的武學。


    蓮兒很善解人意,很伶牙俐齒,很動人心魄,連沉折這樣的人都被她吸引,被她誘惑。那一晚,他喝光了她的酒,練成了她的掌法,得到了她的身子,成為了她的戀人。


    蓮兒是沉折此生第一個女人,很可能也會是唯一的女人,她有過許許多多的男人,但她說她最愛的隻是沉折。


    以她的權勢威嚴,這一切理所當然,她說出來的話,沉折也隻能相信。


    沉折知道自己是活屍,那詛咒並未擺脫,或許隻是被隱藏。折戟沉沙圖仍在他的命運中忽隱忽現,大海的囈語仍在他的夢境中陰魂不散。他本以為此生的朋友唯有孟行海,他本以為自己被孤獨完美的保護著,直至蓮兒粉碎了他的孤獨,進入了他的生命。與蓮兒在一起時,沉折體會到了久違的快樂。


    但不久之後,他察覺自己中了蓮兒的咒。


    那並非是愛意產生的魔咒,而是確切的、潛藏的、奸險的魔咒,是她用道法擾亂了沉折的心神,令沉折有了七情六欲,為她著迷,才會那樣擁抱她,親吻她,占有她,欺負她。


    捅她、辱她、弄她,搞她,玩她,騎她,咬她,直至她嚐試了各種手段,直至她心滿意足,直至沉折精疲力竭。


    直至他再也離不開她。


    若非沉折練成了折戟沉沙劍訣,他無法看穿此事的前因後果,或許沉折真的愛蓮兒,但那愛的起因是她的欺騙。


    他本絕不想做這樣的人,絕不想被愛情忠誠迷惑,絕不想被人玩弄在股掌之間,絕不願留下牽絆,絕不願有子嗣。


    但事與願違,蓮兒有了身孕。


    沉折身子晃動,仍能迴想起那時蓮兒羞喜交加的神態,還有自己的震驚、惶恐、甜蜜、喜悅。


    她已有了無數孩兒,幸存的又有幾個?


    我真成了女人的玩物?成了她的寵妃?


    沉折刹那間清醒,因此領略到了屈辱與窩囊,他不敢想象自己與蓮兒成親的那一天,不敢想象旁人得知這消息時投來的眼神。


    我們全是她的臣子與奴仆,與她成婚又算什麽恥辱?


    沉折是活屍,是盜火徒,是靈陽仙,是邪魔外道,他不願成為金窩藏嬌的嬌花,他寧願去深海漂流,在噩夢中徘徊。


    我仍可統兵作戰,仍可為國為民。


    活屍們在受苦,在掙紮,在哭喊,在毀滅,我又在做什麽?


    我是在無病呻吟麽?


    忽聽屋外有人喊道:“海法神道教獲勝,恭喜得入決戰。”


    玫瑰嬌軀一震,目光興奮,沉折知她心懷大誌,念及天下蒼生,但在她心底始終放不下那人,如今能與他交手,對她而言,實是喜事。


    但咱們還沒勝過拜風豹呢。


    除了玫瑰之外,身邊另有兩個少年,齊聲對沉折說道:“侯爺,該咱們出場了。”


    沉折點頭道:“好。”


    此二人是沉折在山劍天兵派中親自挑選的副官,年紀比沉折大上四歲,隨他征戰兩年多來,出入生死之間,武功突飛猛進,各自皆未必在玫瑰之下。若裴若等是神道教的四傑,他們與玫瑰就是天兵派的三傑。


    但他們是有軍功的,是死人堆中殺出來的,是國家的英雄,他們堅韌、剛強、服從、無私、高尚而殘忍,他們認為神道教道法再如何奇特,也及不上天兵派的勇士。


    沉折與他們並非同門師兄弟,而是戰友。他們之間有的並非友情,而是生死的契約。


    玫瑰笑道:“表哥,聖上吩咐過,這一場仍是你打頭陣。”


    蓮兒是一番好意,她盼著沉折耀武揚威,一舉奠定盛名,她想著法兒,要令沉折盡快成為震古爍今的大英雄,成為她可以依賴的棟梁。她想封他為公,封他為王,甚至拉著他一塊兒被封為尊神,受世人膜拜。


    一切都是因為那陰差陽錯的一掌,那一掌抵達龍火功第六層,舉世震驚,令他成為千年罕有的逸才,背負了難以想象的孽緣。


    玫瑰又道:“但若過了這一場,決勝時我非與他交手不可,表哥,你答不答應?”


    沉折也想與孟行海交戰,他想了想,道:“也好。”


    行至擂台邊上,喧鬧聲響徹百裏,似天搖地動。沉折等司儀引薦兩派,隨即出場。


    來者是一胖大和尚,手握熟銅棍,姓名沉折並未聽清,他大喝一聲,竭力施展龍火功,使一招“九天九地”,銅棍上下圈轉,聲勢浩大。沉折看穿他破綻,斬牽著他的那根絲線,和尚翻身就倒,一擊敗北。


    第二人比第一人更胖更大,叫做息炎,此人倒也客氣,上來說了幾句套話,之後舞動雙錘,連使虛招。沉折長劍刺中此人數處穴道,將他點倒,分了勝負。


    四周喊聲如山唿海嘯,沉折卻隻覺吵耳,皺皺眉頭,他見到蓮兒一反常態,跳起來替他拍手加油,高興得不像女皇,倒像個最純真的孩子。


    她像在替心愛的孩子裝飾打扮的母親,見孩子逐漸依照她的心願變美,露出由衷的喜悅。


    沉折感到有些沉重。


    第三人出現在沉折身後,朝沉折厲聲嗬斥,說沉折驕傲自大,目空一切。沉折自知理虧,懶得反駁,因為他又未聽見此人姓啥名誰。


    此僧是個暗器高手,足尖一點,朝後飛退,打出三十六根銀針。沉折袖袍一拂,銀針飛上了天,有兩根倒飛迴去,刺中此人環跳穴,和尚雙足一軟,一屁股摔倒,叮叮當當,那銀針繞著他身旁插了一圈,和尚臉色難看,又講了幾句場麵話。沉折充耳不聞,解開他穴道,和尚灰溜溜的下去了。


    喝彩聲響的好像老天爺接連打噴嚏,人們的眼睛亮了起來,笑容愈發燦爛,他們對這場對決期待無比,一個個兒都興奮的站直了身子。


    拜風豹麵露微笑,拔劍在手,旋即換上鄭重神情,道:“沉折兄弟,果然神乎其技,令人歎為觀止。”


    藏沉折點頭道:“拜師兄,你好。”


    拜風豹歎道:“閣下盛名,如雷貫耳。年紀輕輕時已臻龍火功第六層境界,號稱古今未有,又是聖上親傳的武藝,於情於理,在下皆遠不是閣下對手。”


    藏沉折麵無表情,他厭倦了客套,厭倦了對答,他隻想早些結束這煩人的大會,迴歸他的軍隊,繼續他的征程。


    拜風豹又道:“然則後起之秀,若得天之助,自身又有非凡之資,經過勤修苦練,未必真擋不住閣下神劍一擊。你可知我所說這位後起之秀在哪兒?”


    沉折搖了搖頭。


    拜風豹看一眼聖蓮女皇,見她饒有興致的看著,心中情動,道:“正是區區在下。”


    沉折“嗯”了一聲。


    拜風豹皺眉道:“在下年紀比閣下長了兩歲,自稱後起之秀,未免不妥,可在下成名時晚於閣下,倒也可勉強算得上後起之秀一稱。”說罷哈哈幹笑幾聲。


    ....


    這拜風豹自從十五歲那年,在皇城見了聖蓮女皇真容之後,就對她崇拜得無以複加,愛慕之心揮之不去。他並非如大多懷有野心的少年那般,隻想受女皇青睞,得以飛黃騰達,一輩子享福。他是真真正正將聖蓮女皇視作初戀情人般喜愛、仰慕,渴望受她喜愛,與她兩情相悅,長相廝守,成為最新一位、也是最後一位皇妃。即使她不是女皇,不是女神,他也同樣愛她。


    但兩年之後,他得知聖蓮女皇選中另外一位少年,留在她身邊習武練功。那時他倍受打擊,心如刀割,卻又湧出勇猛絕倫的勁頭來。他視這位少年為此生夙敵,又是搶奪自己情人的惡徒,無論多麽艱難,他都非將聖蓮女皇從此人身邊奪迴來不可。


    他本就是龍火功的天才,拜入純龍寺後兩年,已從第三層境界練到了第五層,引得寺中上下震動。當他下定決心,不惜代價、如癡如狂的苦練武學之後,居然又更進一步,一年間功力蛻變,終臻第六層的妙境。寺中一位大師以為遇上了聖僧轉世,欣喜若狂,遂將本門中一門極端艱深的‘心想事成劍法’傳給了他。而拜風豹不負眾望,約莫在一個月前,終於融會貫通,能夠將這絕學運用自如。


    至此,拜風豹信心大增,滿懷熱望,認定縱然藏沉折千年罕有,自己在十九歲年紀練成神劍,不也是千年偶得麽?他知道那位夢中女神喜新厭舊,愛強厭弱,自己若在這場比武中勝過了這位情敵,極有可能一舉贏取佳人芳心。他想到此處,便心中發熱,心魂陶醉,更無半分擔憂,隻餘下不斷浮現的美好憧憬。


    這時,他站在擂台之上,麵臨自己畢生痛恨的強敵,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嘴,看似是在對沉折講述,實則隻想讓聖蓮女皇留神。果然聽聖蓮女皇笑道:“喂,風豹小子,我家沉折不善言辭,你對他說再多也無用。”


    拜風豹對心上人的一言一行都體察入微,聽她說“我家沉折”時語氣甜蜜,叫自己“風豹小子”時波瀾不起,顯然親疏有別,他心頭大震,收斂笑容,倏然間長劍已在手中,心意如鐵,霎時殺氣如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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