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骸又問:“既然金銀府是同謀,那又為何要趕盡殺絕?”


    懷覓晨歎道:“蒙大人想要將世上的盜火徒聚在一塊兒,開國建業,讓大夥兒不用再東躲西藏、受人壓迫,選中之地,正是這銀海島。從這銀海島出發向外,所有島嶼,大人都想占據,而此地黑鐵礦豐富,乃是重中之重。那金銀府三人得知了消息,妄圖通風報信,哼,這些叛徒,咱們容他們不得。”


    形骸震驚無比,良久才平複心情,問道:“是那位銀二爺出賣了他爹他哥?”


    懷覓晨笑道:“是啊,你看,做人就是這麽有意思。咱們想破腦袋也猜不透他們心意。大人本已跟銀二商量好了,一旦咱們占了銀海島,他就是蘇母山的城主。可這小子察覺到咱們是活屍,嚇破了膽,居然想要逃跑?”


    形骸道:“可惜你們還是暴露了形跡,紅爪已派人處置從普修島逃出的活屍了。”


    懷覓晨道:“那些?那些算得了甚麽?那不過是從普修古墓逃出來的零碎而已。蒙大人苦心經營多年,創立這盜火神教,信徒數萬,其中盜火徒有一百多人,壞形屍有三百多個,一旦動兵,必震動天下。”


    形骸急道:“為何要...要起兵?你們想要變成凡人,為何反而要殺人?你們到底要殺多少人?”


    懷覓晨歎道:“大人說了,他已想通,這是唯一的法子。咱們盜火徒無家可歸,不得人情之暖,所以一直是半死不活的屍體,可一旦創立家國,大夥兒聚在一塊兒,不再漂泊流浪,在世上有了身份,漸漸的就能收獲人性了。他不僅要救他一人,所有人他都想救,也都能救。”


    形骸大聲道:“你們既然自知是活屍,更不能為天下所知,否則咱們龍國女皇一旦動手,你們活不過一個月。你們這是自尋死路!”


    懷覓晨笑道:“大人自有主意,不怕那位女皇的神通。大人還說:‘務必要找到那位藏沉折,他已由活屍變作活人,是大夥兒的希望,是教中天賜的聖子。有他在,大夥兒的信仰就會愈發堅定,咱們的大事也越容易成功。’哈哈,不出大人所料,我果然遇上了你。”


    形骸又問道:“你們何時攻打蘇母山?”


    懷覓晨道:“何時?就在今早淩晨寅時,你即便想通風報信也來不及了,不然那銀二爺為何急著逃走?我又為何對你說這麽多?”


    形骸大驚,一躍而起,懷覓晨不料自己幻靈法術與點穴功夫已被破解,驚唿一聲,朝後屋逃去。形骸身形一晃,刺出風雷十劍,懷覓晨拔出匕首,也極快揮動,兩人兵刃相交,密如大雨,形骸飛起一腳,踢中懷覓晨腹部,砰地一響,她落在大廳另一頭。


    形骸追擊上去,但懷覓晨霎時隱形不見。她以冥火施展幻術,實是精妙莫測。形骸一時不知她在哪兒,忙朝四周張望。


    隻聽懷覓晨慘叫一聲,雙足被斬,撲通倒地。形骸一瞧,隻見沉折站在門口,擋住她出路。


    形骸喜道:“師兄?你怎地來了?”


    沉折道:“我能隱約知道你在哪兒。你二人所言,我已全都聽到。”


    懷覓晨嚇得顫抖不停,這害怕之情倒絕不虛假,但也不怎麽好受。形骸見沉折目光黯淡,知道他心中的苦悶實是無法形容,形骸自己又何嚐不是?


    他們體內皆有冥火,都算是這懷覓晨的同胞,但他們同時也是人。他們自身因為好運,早早脫離了苦海,不能體會這些同胞絕望之萬一。先前他們聽了懷覓晨訴苦,心中波瀾起伏,難以寧靜,可眼前這女子又是害了成千上萬人的劊子手,無論她是否親自殺過人,她將那些無辜的奴隸送往亡人蒙的屠宰場,此事無可置疑。


    沉折拔出劍來,對準懷覓晨咽喉,道:“說,你們會如何攻城?”


    懷覓晨膽氣全無,哭道:“我...我說,我全說出來。咱們已派了許多人,埋伏在港口各處,到時先殺了紅爪,再殺了各族族長,堵住離島海灘,隨後船隻就會攻打港口,蘇母山成了一盤散沙,其餘各島又蒙在鼓裏,就....就大事可成。別殺我,別殺我。”


    沉折長劍凝住不動。


    懷覓晨瞧出沉折軟弱,但不知他是誰,擦淚對形骸道:“沉折大人,與咱們聯手吧。有了您,我們大夥兒都會成為真人。我們才是您的家人,那些凡人才不是呢。我苦苦追求了這麽久,受了這許多苦難,眼看就要成功,您怎能忍心殺我?”


    形骸怒道:“隻是為你心中的瘋念!你害了多少人命?怎會有你這般喪心病狂的惡徒!”


    懷覓晨顫聲道:“您是說....那些奴隸?他們活著也是受苦,你沒瞧見蘇母山根本不把他們當人?他們死了反而獲救,如能成為盜火徒,將來也能成為人,我們是救了他們!”


    形骸喊:“你強詞奪理,胡說八道!”


    懷覓晨又哭喊:“你答應過我,隻要我把實情告訴你,你就會幫我實現心願,會令我變作真正的人!難道你想出爾反爾?”


    形骸心亂如麻:這女子幻術詭異,若不殺她,乃是極大的隱患,且她罪孽深重,豈能饒過?可自己確實對她許諾過,話一出口,難以反悔。


    她是敵人,騙她又如何?


    她對我敞開了心扉,她命運比我更慘,我要殺她,就不該騙她,既然騙了她,就不該殺她。不然我無法原諒自己。


    沉折看著形骸,似在等形骸決斷。形骸身子發抖,霎時取出斷骨,劃破自己額頭,白色的冥火流淌出來,形骸又刺破懷覓晨眉心,在她慘叫聲中,形骸將冥火注入她腦內。


    懷覓晨微微發顫,眼神由驚恐變作驚喜,神情陶醉萬分,她道:“這...這是您的心?您的情意?您的一生?”


    形骸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但放浪形骸功令他這麽做,他的冥火飽含他的情緒,此刻與懷覓晨的冥火融在一塊兒,能令她也體會做人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


    形骸的人生雖然短暫,但對懷覓晨而言卻極為漫長。他的心緒曆程算不得跌宕起伏,對懷覓晨而言卻是精彩絕倫。


    形骸隻能為她做這麽多。


    懷覓晨流淚傻笑,她道:“大人,大人,謝謝您,我變為人了。”


    形骸一劍斬斷了她的腦袋。她死的時候,至少心滿意足,不覺痛苦。


    她死後幻覺消失,變迴本貌,但形骸根本不敢看她。沉折點了點頭,兩人並肩走了出去。


    形骸消沉沮喪,沉折也比平常更沉悶些。


    形骸找一處倚靠身子,看看這狼窟景象,看貧民奴隸麻木低賤的活著,雖是活人,但比活屍更像死者。他低聲道:“也許....也許蘇母山罪有應得,本就有此一劫。他們害了太多的人,也許還將繼續禍害下去。”


    沉折沉吟道:“龍國給他們財富,但他們骨子裏仍近野獸。所謂沐猴而冠,衣冠禽獸。他們沒學到龍國的好,反先學了龍國的壞。”


    形骸想:“是啊,是啊,看他們奢靡鋪張,醉生夢死,精神膨脹畸形,未得禮化,先自尊為人上人。他們驕奢安逸、德禮失衡,傲慢自大,輕視貧賤,以至於同過去的朋友接連決裂,反目成仇。馬熾烈雖然偏激,但在這件事上,他才真正算有遠見。”


    忽然間,他身子一顫,想道:“咱們龍火天國是否早預料到:財富安逸帶給麒麟海腐壞毀滅?”


    沉折拍他肩膀,道:“別想了,先去救紅爪。”


    形骸陡然驚醒,道:“糟了,我已耽擱太久!”


    兩人展開身法,全力奔行,沉折輕功遠比形骸為高,他道:“你知道紅爪在哪兒麽?”


    形骸急道:“這還真不知道!安佳說紅爪宅子在山上,但常去城中大屋中處置城中事務。”


    沉折道:“咱們分頭去找,你去城裏,我去山上,找到後在港口單箭船那處碰頭。”那單箭船是一艘龍國大船,在港口最是顯眼。


    形骸道:“師兄,保重!”


    沉折道:“你才需保重,殺了就殺了,莫要煩惱。”


    形骸心中愁情稍減,答應一聲,兩人在一路口分了頭。


    安佳曾帶形骸去過城中那閣樓,叫做紅狼閣,紅爪武功極高,守備不嚴,但隻需十個盜火徒一齊下手,紅爪出其不意之下,性命岌岌可危。


    此時已至黎明,街上漸有早起之人,也有官兵操練,形骸見並無活屍攻打跡象,稍稍放心,想:“或許懷覓晨是在嚇我的?是了,是了,她故意誇大實情,想一舉懾服了我,讓我乖乖投降。還好,還好。”


    他極想迴客棧去找緣會,但那客棧並不如何要緊,離港口又遠,即便真有兵禍,一時也甚是安全。他一口氣跑了二十裏地,來到紅狼閣,卻見園中遍地全是死人。


    形骸心中大驚,找一傷重者扶起,那人慘聲道:“快....快去救島主,他們人手太多。”


    形骸心急火燎,聽閣樓頂上唿聲大作,他運龍火煉體功,身子拔高,不久已到了頂層,一掌擊破木牆,來到裏頭。


    隻見紅爪變化為紅狼模樣,渾身是血,胸口破開個大洞,已受了致命傷,他正與四個盜火徒相拚,這四人武功皆與金銀府那高瘦幹屍相近,皆被紅爪重創。而這四人之外,另有二十來個奇形怪狀的壞形屍被紅爪指力撕裂。


    形骸急道:“紅爪爺爺!”飛身撲上,斬出“彈指一瞬”,十道劍光繞身飛舞。那四人與紅爪鬥得緊密,各自也再無餘力,形骸輕易殺了兩人,紅爪怒目圓睜,暴喝一聲,指尖紅光劃出,又將另兩人也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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