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骸答道:“是啊,大叔,此地是....”


    背後有人屏息,隨後一聲輕響,形骸立時一讓,見一根木棒打落,未打中形骸,卻正中形骸麵前那人,那人沙啞的喊了一聲,滿臉是血。形骸見身後是另一個赤身餓漢,披頭散發,頭上禿了大半,仍是要吃人的眼神。


    形骸見其餘餓漢都麵對著他,心知不妙,向背後那人推了一掌,這一掌留有餘力,但那人中招後立時倒地而亡。形骸吃了一驚,想:“他怎地如此不經打?”


    眾餓漢齊聲怒吼,手持棍棒朝形骸撲來,形骸打出兩拳,兩聲悶響,又將那兩人殺了。形骸滿頭大汗,想道:“他們太過虛弱,稍稍一碰就死。”不願糾纏,從人群中衝了出去。眾餓漢在後大喊大叫,不依不饒的追來,喊道:“殺了這細皮嫩肉的外鄉人,大夥兒都有肉吃!”


    形骸奔行片刻,前方豁然開朗,身在一廣大山洞裏,這山洞岩石層層,散布上下,搭著許多木棚,各處豎著火把,一股股惡臭衝入鼻中,形骸看那石壁上、地麵上、木屋上、溝渠裏,流淌著鮮血黑水,橫豎躺著人的屍首,皆被開腸破肚,被咬去大半骨肉。


    形骸魂飛魄散,想:“地獄!這兒準是地獄!我被帶到地獄來了!”但又覺得不太像。


    另有數百人探出腦袋,盯著形骸,全數瘦的皮包骨頭,肌膚上生著癬、長著瘡,瞠目張嘴,露出零零星星的牙,留下黃色口水,他們如此消瘦,已分不清男女,雖全數活著,可未必比死了好受。


    形骸往上爬,這時,有十來個餓漢從下方追來,又有數十個餓漢在上方圍堵,有人轉動投石布,石頭朝形骸飛來,形骸左右晃動,將飛石躲開。隨後有人拿著削尖了的木槍刺他,四麵八方,各處皆來勢洶洶。


    形骸拔刀在手,一招“龍尾難尋”,刀光轉了一圈,將木槍震飛,眾餓漢摔倒後,喀喀聲響,骨骼斷裂。看來眾餓漢肌肉萎縮,骨骼疏鬆,竟經不起稍稍一摔。


    形骸心想:“他們是人,怎活的比牲口還不如?這裏到底是哪兒?”


    他不想殺人,可見眾餓漢窮兇極惡的模樣,心下驚慌厭惡,不得不出手還擊,眾餓漢似餓昏了頭,也不知畏懼,隻是前仆後繼的湧來。形骸殺了幾人,立時有人補上,他想要突圍出去,可到處全是人影。


    有一漢子爬到高處,朝形骸躍下,形骸一刀將他斬的血肉模糊,驟然間,形骸心頭悲憤萬分,精神衰弱,四肢百骸竟不聽使喚。他心中忍不住想:“他們是人!是活生生的人!我殺了一百多個活人!”


    他們活在水生火熱之中,日子悲慘無比,整日隻吃老鼠、蚯蚓、蛆蟲度日,又重病纏身,朝不保夕。他們隻求一頓飽餐,你自保有餘,為何要殺人?形骸,形骸,你是何等殘忍的屠夫!你到了他們的地方,擾亂他們的心思,挑動他們的食欲,就像把魚餌放入魚塘,那全是你的錯,你居然還動手屠殺?你於心何忍?你又並非弱肉強食的禽獸,你的良心不覺得痛麽?你會遭報應的。


    形骸腦中亂作一團,又想:“難道我該讓他們吃了?沒錯,正該如此,我一輩子養尊處優,他們一生鮮有舒適的時候,看來我命中注定要將自身血肉,讓他們大快朵頤,如此我才能贖罪!”見有兵刃刺來,隻是麻木躲閃。他不明白這念頭從何而來,也不明白為何這荒謬的想法竟如此牢不可破、真實可信。


    這時,上頭有一根繩索垂下,聽一稚嫩聲音喊道:“快上來!”


    形骸陡然清醒,抓住那繩索,那繩索十分粗糙,卻又極為結實,手一抓住便不易鬆脫,隨後“唿喇”一聲,形骸被大力氣往上一扯,飛上十丈,到了最上頭的凸岩處,他見到一彎腰駝背的身影伸出手,將形骸拉上了岩石。


    下方餓漢斷斷續續的痛罵,但他們病的太重,稍罵幾聲,咳嗽不停,嘴裏吐出血來。


    那身影舉起火把,形骸見是個與自己年紀相當的少年,他頭發散亂,目光警覺,渾身汙穢,衣不蔽體,左臂與雙足撐在地上,宛如犬類。


    形骸道:“多謝相救,不知恩公尊姓大名?“說話間掃視周圍,見那根救他的繩子盤著數個輪軸,竟是個極精巧的機關。


    那少年笑道:“我叫小爪子,你呢?”說的是龍國話,口音古怪,但極為熟練,像是某地方言。


    形骸鞠躬道:“在下孟行海,乃是龍國洛水派襄離別院的弟子。不知此地何處?下方的又是些什麽....人?”


    小爪子道:“先走再說,我帶你去安全之處。”說罷走入石窟中,形骸見他行走時雙足一跳一跳,像是猿猴,暗覺憐憫,心想:“他準是吃了很多苦。”


    小爪子邊走邊說道:“這裏叫後礦山,是蘇母山黑鐵礦山中的一處。蘇母山每年買來、捉來、入獄的奴隸,大都送到黑鐵礦山中采礦,一輩子都無法逃脫。若是生病了、老了、傷了,就送到這後礦山來等死。”


    形骸知道龍國亦有奴隸,他家中便有不少女奴老奴,他養父是朝中大臣,家境優越,因此家奴日子過得也不算艱苦。他有時問起養父眾奴隸是從何處而來,為何口音如此古怪?養父如實相告:“是從東南西北的蠻夷那兒捉來的,或是自願賣身的農家子弟。”


    形骸年紀漸增,越覺得龍國這許多奴隸十分可憐,他們背井離鄉,身不由己,做的是苦活累活,地位最低,終日無望,可那些奴隸與這蘇母山奴隸相比,卻又過的是天堂般的日子。


    他問道:“恩公,我聽他們全說的是龍國話。”


    小爪子笑道:“是啊,龍國捉西海蠻子的人,西海蠻子也捉龍國偏遠地方的人。付得起贖金的,蠻子就把人放迴去,若付不起贖金,那就隻好當牲口一般的奴隸了。”


    形骸心頭一震,想:“原來他們全是龍國的同胞,相較之下,處境更加不堪。咱們龍國世間無敵,為何朝廷不解救他們?”又問道:“恩公,你可沒病沒傷,怎地也在這後礦山?”話一出口,又覺不妥,這小爪子顯然身有隱疾,行走頗為不便。


    小爪子道:“我的爹媽在後礦山把我生出來後就死了。把我養大那人本想等我再大些,賣到山外頭去當個家奴,自己得些錢財,過上好日子,這才沒把我吃了。唉,但那人命不好,不久也咽氣歸西,我不得不東躲西藏,不然早被外頭那些個爛人宰來吃肉。”


    形骸聽他這短短幾句話,實飽含無盡悲苦,無窮恐懼,隻怕一生之中絕無寧日,不由得驚怒交加,道:“恩公,我帶你殺出去!無論在哪兒,都比在這兒強。”


    小爪子歎道:“我要出的去,早就出去了,但在這山裏患了病,見不得太陽,一見太陽,喘不上氣就死。在後礦山久了,一個個都是如此。”


    形骸心知他體質虛弱,長久不見日光,唿吸渾濁空氣,若是刹那環境改善,反而易於斃命。他心下悲痛,不停替小爪子想著出路。


    小爪子哼了一聲,道:“外頭那些蠢貨,隻知道捉蟲子、老鼠、挖蛇、吃樹根、吃死屍,偶爾吃吃外頭來的外鄉人。哪裏比得上我小爪子?我自己種蘑菇,飼養小老鼠、大蟑螂,日子過得比他們強。”


    形骸毛骨悚然,道:“那萬一他們找到你家呢?恩公豈不危險了?”


    小爪子哈哈大笑,道:“他們找上門來,可是自尋死路,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形骸大感好奇,兩人走過一根石橋,小爪子示意形骸停步,推了推一旁的石頭,地麵發出咚咚之聲,朝形骸招招手道:“來吧。”


    形骸踩上地麵,隻覺下方空洞,但被東西撐住,不至於摔入,愕然笑道:“原來是陷阱?”


    小爪子點頭道:“是啊,這地麵會陷進去,裏頭是我找的黑鐵尖刺,一碰上就得死。”


    隨後再往裏走,又有更多花樣,有細繩機關,有巨木機關,有毒煙機關,有飛鏢機關,層層疊疊有十幾層,小爪子各有法子破解,但換做旁人,便是有十條命也一齊沒了。


    形骸敬佩萬分,道:“恩公,你這工藝手段是從哪兒學的?”


    小爪子道:“養我長大那人教我讀書寫字,想把我賣個好價錢,他死後,我找到一本舊書,叫做《火工密藝》,我瞧了瞧,來了興致,半琢磨半學,現在什麽都會了。”


    走過機關,來到一間大石室,左邊有泉水流過,右邊種蘑菇黑瓜,圈養老鼠,另外形形色色的零碎部件不少,皆是建造之材,又掛著不少人骨,看來是妄圖闖入此地之人。形骸見一張不知從哪兒來的大床,床上鋪著草墊,又躺著一具完整白骨,形骸想起那飛靈廟的雕像,心中微微害怕。


    小爪子道:“這就是養我長大那人,我讓他在這兒陪陪我。”


    形骸一陣心酸:“他經曆這許多苦難,仍惦記著自己恩人,心地委實善良。我怎生想個法子救他解脫?”


    小爪子道:“你坐吧,我給你弄些吃的。如果你嫌髒不想吃,我就送你外出。”


    形骸道:“恩公,你的大恩大德,我孟行海定會報答。”


    小爪子又大笑道:“我一瞧見你便覺得十分投緣,不用報答,我日子過得挺好,待我再長大些,隻會越來越好。”說罷走向左邊,鑽入另一石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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