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沒有淋漓,沒有傾盆。


    隻是有些斷人心腸,絲絲如線,線線串起不該再有的思念。


    不念,忘情,斷絕一切。


    還是明知道滾燙、疼痛,依然放不下。


    佛說,若是痛了,自然放下。


    但他可知即便痛也不會放下的,就會入了魔。


    披頭散發的男人,站在雨水裏,站在無人問津的路邊,他入了不魔,因為功法全廢。


    他不想入魔,因為魔毀了他一切。


    可即便,他現在入了魔,又能如何?


    沒有力量的魔,不過街頭耍潑的瘋子,不過是嘩眾取寵的小醜...


    他仰著頭,滿臉胡渣長一寸短一寸,濕漉漉劉海之間的瞳孔裏,夾雜著難以言說的悲痛。


    悲痛欲絕時,又是雨停後的黃昏。


    黃昏最斷人腸...


    有經過好心的小姐,想要令仆人送傘,他拒絕了。


    有經過江湖的俠客想問問他在做什麽,他沉默不言。


    別人嘲笑,大笑,以他為樂。


    他不聞不動。


    別人憐憫,歎息,似為他說盡心頭之傷。


    他不睬不理。


    安靜的眸子裏,映著的唯有那斬開了青峰的一道劍光!!


    劍光寒,當年他刀光也冷。


    這道開山的劍光,必然是那獨孤劍聖馮虛禦風,踩踏著天地間的虛無,然後以天地之力為劍,以天人合一為柄,以心中太上為力。


    如此,才揮出絕世、傳世的一劍。


    但,他留劍於此,何嚐不是在期望著後人的超越?


    真正的武者...


    何須炫耀,何須千古留名?


    “所以,你選擇的是忘情嗎?”


    落魄男人站在雨水裏,呢喃著別人聽不到的話。


    忘了...


    自然沒有喜怒哀樂,自然可以一心向劍,天人合一,以己為神明,以萬物為芻狗。


    可是。


    劍聖是劍聖,他是他。


    劍聖能太上無情以入道。


    他做不到。


    恍惚之間,他踏前一步,右手純屬而若本能的探向腰間。


    直到握空,他才察覺原來自己的刀已經不在了。


    落魄男人也不歎息,更不悲傷,自嘲,靜坐而下。


    背靠青山,仰望青山,身也成了青山。


    掙不脫,放不下,青山也是囚籠。


    再宏偉,再龐大,再金碧輝煌,再溫柔鄉,也可以是囚籠。


    囚住的是一棵永無止境、自由的心。


    落魄男人抬手,似是握住了雨。


    又抬手,似是抓住了風。


    但在外人看來,卻不過是個瘋瘋癲癲的流浪漢,腦子有問題,才不去躲雨,而是站在這天地恢弘的蕭瑟之下,如癡似狂。


    ——


    “噫籲嚱,危乎高哉!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挽著黑發的優雅少女正撐著傘,稍稍佝僂著身軀,從峽穀的泥濘彼岸,一踏一步,她目不斜視,而左手則是抓著本冊子,在默默誦讀不知哪朝的詞賦。


    “上有六龍迴日之高標,下有衝波逆折之迴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


    少女粗衣布鞋,麵容極美,美的不似人類,但她佝僂的身軀卻有令人遺憾。


    似乎天容不得十全十美,總須添上一道殘缺。


    但那佝僂著身子的少女卻不以為意,似乎風聲也好,雨聲也好,身旁路人或嘲笑、或哀憐的聲音也好,全都比不得她吟念的讀書聲。


    “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她抬起頭,看了看那一線的狹道。


    道路一側,落魄男人正仰頭站在雨水裏。


    少女露出了笑,念出來最後一句:“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側身西望長諮嗟!”


    念罷,便是將書冊放入懷中,撐著傘緩緩而行。


    隻是在經過那落魄男人時,她忽然停下了腳步。


    經過之人看到了這一幕,卻是啼笑皆非。


    “這是王八看綠豆,看對了眼啊,哈哈...”


    “隻是那小娘子還挺漂亮的,若不是駝了背,說不得本公子還要去施展一番美男計,將她帶迴家裏做個小妾...隻是這般模樣,連婢女都做不了。”


    “可惜了一副麵容,想來必定是前世造了孽。”


    “不可亂說,這兩人都是可憐人,必然是產生了共鳴,所以才停下。”


    “別亂看了,我們已經來晚了,劍聖墓地在前麵!別忘記此行重任才是!”


    “墓地之中藏有寶物,我們的目的地就是那裏!其餘的事情,都別管!”


    “對,你看那劍聖一劍斬開的山峰,不說得到他傳承,便是一招二式,都能開宗立派,揚名千古啊!!”


    匆忙的江湖中人。


    經過的商人、閑人、官人...


    他們或是看著盡頭的墓地。


    或是評頭論足著眼裏那落魄的男人,以及駝背的女人。


    或是感慨著劍聖一劍斬青山,是多麽厲害,多麽恐怖,想來他的傳承也是恐怖至極。


    ...


    但是沒人看到,也沒有人想到。


    心。


    太上無情之心。


    除了那落魄的男人,他已經看了這座山七日七夜。


    而此時此刻,那少女也站在了路畔。


    不說話,不交談,也不問彼此是誰。


    同來此處,同觀青山,已是緣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山好看嗎?”


    駝背少女突然問出一句話。


    “不好看。”


    夏極也沒頭沒尾的接了一句。


    駝背少女道:“但你已看了很久。”


    夏極道:“因為...我會沒到結束的時候。”


    駝背少女突然奇道:“你為什麽不去墓地?你難道不渴求力量?”


    夏極道:“別人的力量終究是別人的,得到了也不過是囚籠一座。”


    駝背少女笑著搖搖頭:“你真是個怪人。”


    說罷,她驀然丟開撐著的油紙傘,傘飛揚再飛揚,不知去往了何方...


    而雨水被無形氣息撐開,膨脹...


    “你應該慶幸。”


    駝背少女的聲音傳來。


    無論是落魄男人,還是周圍晚到的江湖俠客、看熱鬧的人們,都聽得一清二楚。


    目光裏,那少女長發飛舞,秋雨無法入她身周,抵達三丈之外,便順著氣罩劃開...


    她若,登臨此處。


    剛剛還歲言碎語的人,頓時嚇的雅雀無聲。


    除了那滿臉胡渣,神色落魄的男人,站在蜀道之上,淡淡問:“慶幸什麽?”


    少女狂笑一聲:“慶幸你沒有入墓地,去打擾先人的安息,否則我的劍下,又會多一個人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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