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之光打在寂靜的林子裏,偷窺著亭子裏修長的藍色身影,忍不住伸出柔軟的手輕輕撫摸向他,像是要掀開遮著他神秘容顏的白色鬥笠,又像是在確定,這個人身上那發自內心的冰冷。

    亭子邊上有一個小小的湖,湖邊隻種著一棵柳樹,因為銀安百姓喜歡在此處送別,這座亭被命名為“折柳亭”。

    此刻的柳樹下坐著位白衣姑娘,手裏不知拿著什麽又薄又小的東西,放在唇邊吹出了句句成調的曲子。一曲終了,她習慣的迴頭尋找仙子的身影,自從三百年前的那個夜晚開始,她就一直覺得,月白的光華不是來自天上那輪白皙的月亮,而是來自仙子脈脈含情的內心……

    她緩緩放下手裏的柳葉,這首曲子是徐錦綺之前教她的,那時候老說她笨學不會,還三心二意半吊子水平,那個家夥雖然討厭還小氣,不過她和仙子一樣,現在十分擔心他,想他。

    徐錦綺被“偷”,他們心下都明白這八成就是衝著徐錦繡魂魄而來的,息樺心裏暗自後悔,當初為何會答應那個笨蛋的要求呢,因為是他的要求,才會讓自己失策了嗎?

    現在對方有意躲他們,他們興許要下不小的功夫才能打聽到他的消息。可奇怪的是,這麽多天過去了,即便是息樺的能耐,也沒有半點消息,還不知道他是不是受了很多罪?

    究竟,在哪裏……

    小卉把手上的柳葉拋進黑暗裏,與漸漸分明的來者迎麵相遇。

    翩翩俊朗的地靈小妖在息樺麵前總是格外恭敬:“我迴王府查看了守淮王的屍身,沒有什麽奇怪的地方,與當初被帶走時一樣,已經離世。”

    小卉搖頭:“這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啊!梅九說過要帶他迴青丘,而當日我將瓷瓶交予她,她便說要帶著那人類王爺先去楚城看看。可是如今那王爺卻莫名出現在這裏,說明了什麽?梅九不見了!她的性子,不是個會罷休的人,若是青丘和楚城她都沒有去,怕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兩人視線相交,都不置可否,息樺道:“除了梅九做出的那些事,銀安近來可有異象?”

    地靈小妖道:“若說怪事,除了前些日子那來去匆匆的怪病,銀安一向如往日般平和。”

    小卉疑惑:“怪病?”

    息樺闔目。

    “這件事情小生與仙子提起過,得病的百姓沒有其他症狀,都是發瘋發狂最後慘死。皇帝與守淮王為了這事操過不少的心,不過還沒等找到這怪

    病的根源,它就突然消失了,像是從沒有發生過那樣。”

    “那真是怪病啊……”小卉仰著頭,“和那個瘋道士一樣發癲發狂的病嗎?”

    息樺藍眸微睜:“瘋魔……魔煞……”他像是想到了什麽,肅然問道,“可有百姓喪生?”

    地靈小妖想都不想便道“有,皆是瘋瘋癲癲,嘔血而亡。”

    “埋於何處?”

    “當初怕有傳染,都是在城郊一處荒地草草安葬了事。”

    “去看看。”

    地靈小妖與小卉麵麵相覷,都不理解這許久之前的怪病會與徐錦綺的失蹤有關係。

    銀安近郊的荒地吹著陰冷的寒風,夜色下顯得格外詭異嚇人,畢竟是地靈而化的小妖,馬上感應到了怪異之處:“這裏鮮少有生靈出沒,但是那些屍體都不見了。”

    息樺並未驚訝,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這處荒郊不但沒有一具人的屍體,就連動物或者它們的屍體也沒有。小卉聞了聞四周,隻覺得有股難聞的味道,等到再仔細聞的時候,卻又什麽都沒有聞到。

    寂靜無聲的月色灑在荒地上,明明沒有幾棵樹木,地上卻映有盤枝錯節的影子,仿佛還隨著地上偶爾拂過的冷風擺動幾下。

    息樺正看著那些過分渲染了恐懼的影子,突然看到一團黑影閃過,它出現的快消失也快,但息樺還是認了出來,那是個人影。

    他循著那個方向追了幾步,四周漸漸墮入了黑暗,他感到一股狠厲的氣息向自己而來,便翻卷衣袖,紫光過後,眼前亮堂了些,但他明顯感覺到,那戾氣已將自己狠狠包圍。

    小卉和地靈小妖並未跟來,息樺此刻獨自站在黑暗中,周身那紫色的仙障竟像是被點燃的火焰一般,開始熊熊燃燒起來,就像是向著他為中心在燃燒。

    借著仙障燃燒的強烈光芒,他看清了周圍的黑暗,原本是在沒有活物的荒郊,此刻黑暗中卻站著慢慢的“人”。他們的臉上麵無表情,眼睛也是全黑的,看不出在看著哪裏,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們每個人手裏都拿著一根骨頭,看大小和形狀,分明都是人類的四肢骨。

    息樺皺了皺眉,才向前走了一步,所有人的手都舉了起來,手中的四肢骨指向了同一個地方,看著竟然像是在指路。

    息樺循著他們所指的方向走了幾步,其實沒幾步,就看到了。

    黑暗中居然有一把玉石質地的長榻,榻上半倚著一個黑

    衣黑發的男子,那人長相雖然平凡,那雙深黑的眉目中,卻不知包含了多少戾氣,就仿佛這天下的黑暗,都是散發自他的眼睛。

    那人懷中還躺著一個藍衣少年,沒有看到他的臉,息樺卻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阿琦。”息樺喚他。

    徐錦綺分明是醒著的,這樣的黑暗裏,他絲毫未露怯色,他看了息樺一眼,隻是迷惑的一眼,就像小卉在蝴蝶花穀被蝶靈所惑一樣的表情。他轉過臉衝那男子,迷迷糊糊道:“他是誰?你認識?長得真好看。”

    息樺感覺心像是被一根繩子牽著,繩子的另一端就握在徐錦琦手裏,此刻他一拉,他便痛了一下。藍眸冷了幾分,這少年前些日子還發著燒睡在他身邊,轉眼間,便問另一個男子,他是誰。

    明知這並非徐錦綺所願,他還是狠狠心酸了一把。

    那男子低頭看著少年,前一刻還狠厲的眉目變得異常溫和:“是可以救你之人。”

    他話一說完,徐錦綺便睡了過去,他讓少年輕躺在榻上,便緩緩站了起來,脖子上玉做的項圈與衣飾相碰發出清脆響聲,這種人間父母給小孩子佩戴的飾品,與他高大的身形極其不和諧。

    “你可知這裏是什麽地方?”

    息樺看著他身後榻上穩睡的少年,漠然道:“戾氣聚集,不是什麽好地方。”

    男子瞥了一眼他的仙障,唇角帶著嘲諷地勾起,息樺隻覺得四周有強大的壓力在向自己襲來,周圍仙障的火焰燃燒得更旺,他麵色被火焰照得發紫。他心下明白,表麵上看自己的仙障起了很大的作用,但這分明就是對方在消耗自己的仙力,仙障若耗盡,自己也撐不下去。

    他握著拳頭穩住仙力,第一次感覺到有些力不從心,汗水浸濕抹額的時候,他聽到那男子用囂張的語氣和渾厚的聲音說:

    “這裏便是世人所謂的魔界——超越六界生死輪迴的,無往之界。”

    男子話音剛落,息樺的抹額發出“蹦”的實實在在的響聲,應聲而破,那男子勾起唇角:

    “歡迎來到無往之界,我們美麗的……紫瓊仙子。”

    紫瓊蘭的紋飾像是受到召喚一般,使勁迸發出力量,息樺的額上燙得像是天火灼燒,沒一會兒便滴下了汗珠。眨眼之間,那男子已經站在了他的麵前,四目相對,氣息互擾,但未免離得有些近了。

    男子撫上他的臉,雖是柔聲,眸子裏卻是滿滿的戾氣:“你們仙

    子,是不是都喜歡隱忍著?明明很疼吧,看起來卻還是那麽美。”

    見息樺依舊未動,他再輕撫上息樺的額間:“你應該已經知曉我是誰了,你我雖不曾謀麵,但我與上一位紫瓊仙子也算有過些淵源。說起來,我住在瓊仙穀的日子,雖不長,可是比你要早許多呢。至於這朵紫瓊蘭……我也知曉了千千萬萬年。”

    息樺閉上眼,又緩緩睜開,視線所及之處在男子身後的榻上,仙障還在燃燒,他的嘴唇已經看出發白。

    男子勾起唇角,退迴榻前背對著他:“但是仙子放心,本君此次意卻非你。”

    他的話說得極慢,等他說完,仙障就像是螢火蟲的光,在黑夜中影影綽綽,最終因為某片樹葉的遮擋,而消失殆盡了。仙障一消失,四周原本忌憚那光明的小魔一擁而上,息樺攥緊拳頭,卻因為身體的極度虛弱而喪失了抵抗的能力,徹骨的疼痛襲來,兩隻小魔乘虛而入,竟然鑽進了他的身體。

    息樺感覺到血液裏洶湧著一股撥動心弦的力量,他的藍眸已經隻能睜開一小條縫隙,他看到男子對他道:“聽聞紫瓊仙子在尋找的那幾縷魂魄,正巧本君非常需要,仙子成人之美,必定能將剩下的也為本君帶來。若是仙子執意不舍,本君同樣自有辦法,拿仙子額上的紫瓊花蘭,煉出本君想要的魂。”

    “十日之約如何,十日後是無月夜,本君不容易忘記事情。”

    男子說完便抱起榻上的少年,此時徐錦綺已經醒來,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那一直盯著他的極美男子,他看到那藍眸裏似乎藏著很多令人心疼的情愫,他聽到那男子用清泉般的聲音一字一句,說得極其痛苦:“你若傷他半分,一毫,哪怕他瘦了一絲……”

    話沒有說完,那眼神確是萬分的堅定。

    男子看向息樺,卻是露出了一絲驚訝,但終究也是一刹那。

    “她是我心愛之人,我怎會傷她。”最後,息樺聽到那男子喚他,“玉辭……”

    在荒郊的詭異樹影中,一仙一妖一狐都見到了快速閃過的人影,等地靈小妖反映過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走散了。他在一片黑暗中走了許久,卻什麽也沒有遇上,心下奇怪,但周圍的安靜也給了他充分思考的機會,竟然就這麽想了許多事情。

    荒郊的屍體不會無緣無故就失蹤,尋常的妖邪也有偷屍體的,但是這麽執著將荒郊的屍體偷的幹幹淨淨的,他真是沒有那麽多見。這麽向來,那問題必定出在這些屍體本身。莫非這荒郊的

    屍體都變成了鬼魅?也有鬼魅執著自己生前的肉身將其偷走的傳言,但莫不是這種執著成了鬼界的潮流?不然怎麽鬧得所有鬼魅都迴來偷自己的屍體?

    一一排除了這些可能,那就是銀安怪病在作怪了,他越想便越覺得是有誰故意作了那場怪病,就是為了這許多的屍體……

    他這邊想著,卻不知那些屍體早化成了魔煞,在無往之界被息樺遇上了。

    他想起方才的“鬼影”,是故意要將他們分開,如果真是這樣,對方的打算,不是想將他們逐一對付,就是要孤立某一個人。那個人,顯然不是他這一介小妖。

    他在黑暗裏幻了把椅子坐下來休息,沒有遇上危險,說明對方真是為了息樺而分開了他們。他坐了不多時便泛起困來,小雞啄米一般打起了瞌睡。肉體隻得半醒的時候,他的意識卻分外清明起來,為他做出了一個大膽的假設,讓他一下子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幻化的椅子抖了三抖,消失在黑暗裏。

    盡數消失的屍體,充滿戾氣的荒郊,這一片沒有盡頭的黑暗……為什麽自己周身除了黑暗什麽也沒有遇到?其他人也是身處這般嗎?

    不會,他的那個假設若是真的,他便知自己為何安然無恙了——這裏是魔煞匯聚之地,通向每個人內心的無往之界。

    無往之界,就是凡人口中的魔界,但一開始並不是這樣。

    魔煞滅世之說古來有之,作為無消無止的魔煞戾氣,也有很多仙道曾找過辦法去消滅魔煞,但最終無果。試問,他們連可以消散的執念都來不及度化,而世人多少執念未果,便容易引生魔煞。心中隻要有一絲惡念,便會被魔煞糾纏,最終墮入其中。

    最後魔煞之氣壯大,上千年前一番驚天動地,為禍六界。當時有位仙子用自己的仙體為媒,意念做壁,耗盡靈力,將那魔煞困在了無往之界的那一邊,從此魔煞留存世間的勢力才得到控製。而無往之界,變成了實實在在的魔界.

    無往之界是六界中超脫生死的地方,是“虛無”之界,又有說,是通往人內心之界。那裏埋藏著每個人內心最深層的東西,喜怒哀樂,可以清楚展現出來,而其中最被放大的,是怒和懼。魔煞之氣充滿了無往之界後,這裏的憤怒會被放大無數倍,戾氣也會被放大,相應的,便會看到自己心中無比恐懼的東西,魔煞以這些戾氣和懼意為食,便會越來越強大。

    可以說上千年前那位仙子犧牲自己換來的現世安穩,也讓無往之界成為了一個絕對可怕的

    地方。而困住魔煞的無往之界,也成為六界眾生再不能前往的地方,那麽現下自己身處其中,難道說,無往之界的法則已經被什麽力量打破了?是魔煞的力量嗎?

    若是之前那場怪病,真的如地靈小妖想的那樣,是那魔煞為了在短時間積蓄力量而做下的,那些消失的屍體就是因為戾氣重而直接去了魔界,那現下他在無往之界什麽都沒遇到,隻是因為他內心深處沒有任何憤怒與恐懼的東西——所以他才能在這裏悠閑地坐著思考了那麽一堆問題。

    若真是這般,那地靈仙子和那小狐狸,想必一定會遇上些什麽,若是在這無往之界被困住,想必後果隻有被吞噬——畢竟對手是自己的內心,比自己還要了解自己的恐懼。

    眼下他不能幹等著,手中多了一把匕首,狠狠劃向手臂,幾滴鮮血落在黑暗中,地靈之氣在黑暗裏彌漫開,他終於感覺到了另一處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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