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烈日炎炎, 潛入怛邏斯城的分隊換上黑衣大食軍服飾,怛邏斯城外河穀莊稼地早已荒廢,河對岸曆經多次大戰,已如同廢墟。四麵城牆殘破不堪,然而城外、城中,卻聚集了將近二十萬人, 場麵一時壯觀無比。


    眾騎馳騁於平原上, 不斷接近怛邏斯。此處曾是祆教的聖城,也是先知瑣羅亞斯德傳道的三大區域,大唐軍力至為強盛之時,影響力一度延伸到此處,而後薩珊王朝覆滅,唐軍方不斷東退。


    鴻俊已恢複了平靜,將先前之事暫且擱到一旁,畢竟阿泰的生死對眼下的自己來說更為重要。唯獨李景瓏策馬跟在他的身後, 與裘永思不時交換眼色,擔憂這隻是山雨欲來前的寧靜。


    怛邏斯城中, 聖殿已被摧毀, 足可容納十萬人的祭壇廣場上, 北麵立著一幅巨大的壁畫,上麵是光明之神阿拉胡·馬茲達授予瑣羅亞斯德神火戒的一幕,壁畫前是瑣羅亞斯德的巨型全身雕塑,頭部早已被毀去,一手前伸, 象征萬丈光明。


    李景瓏等人翻身下馬,望向怛邏斯中央,七天前,巴思已朝整個新月穀地發出消息,要在怛邏斯摧毀聖戒,處決妄圖複辟的伊思艾家族最後一人。


    “這兒來。”李景瓏已偵查過城內地形,計劃出路線,城內人山人海,他們先是潛入一戶民宅,內裏出現了一名身穿黑衣的中年男人,見他們入內,解下蒙麵巾。


    “這是拉珊。”李景瓏朝眾人道,“祆教的。”


    那中年男人做了個手勢,乃是火焰蒸騰之意,裘永思以眼神詢問李景瓏,李景瓏點頭示意可以相信,說:“那天就是他帶我們去找阿泰。”


    “安曼還未進城。”拉珊能講漢語,略帶生硬,說,“巴思會在太陽升上天空的最高點露麵,你說的那位弟兄呢?”


    “就是他。”李景瓏拍拍鴻俊的肩膀,說,“你負責用飛刀斬斷巴思的手臂,解開阿泰的鐵鏈。”


    鴻俊“嗯”了聲,拉珊便道:“可以埋伏了,跟著我。”


    “小孩子怎麽辦?”拉珊注意到陳奉,又說。


    陳奉答道:“我跟著他們,不會搗亂的。”


    “你真乖。”拉珊笑道,並遞給陳奉一把匕首,說,“你能保護好自己。”


    那匕首比陳奉的手臂還大,禹州便抱起他,將皮套連著匕首係在他背後,當作短劍使用。拉珊帶著他們沿市集出來,其時百姓眾多,眾人都身穿黑衣,像極了前來巡視的守衛,排成一列,大搖大擺,便無人盤問。


    “我看見他了。”鴻俊低聲道。


    離開市集,沿著殘破的石路上去,便是怛邏斯聖殿與殿前廣場,廣場中央,瑣羅亞斯德左手持一把拄地權杖,右手虛按前方。權杖如同石柱佇立,而阿泰則衣裳殘破,頭發上滿是血汙,被捆在權杖上,垂著頭,已不知死活。


    祭壇下,廣場上,人頭攢動,盡是前來見證曆史的百姓。


    “走。”裘永思催促道,“別多逗留。”


    拉珊將他們帶到偏僻處,朝鴻俊說:“請您跟我走。”


    拉珊到得聖殿一側,甩出繩索,鴻俊、禹州帶著陳奉,攀上聖殿一側。到得一個隱蔽的平台上,眾人藏身日影下,廣場上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祭壇前,阿泰被捆縛之地,皆暴露在鴻俊的射程範圍中。


    “本來想交給莫日根。”李景瓏道,“但想來想去,還是交給你更安全。”


    畢竟李景瓏不知巴思會帶來什麽武器,若非尋常法寶,隻恐怕莫日根的釘頭七箭難以克製,且看上去鎖住阿泰的鏈條上刻滿符紋,假設一擊不斷,便容易橫生枝節。


    “遠不遠?”拉珊顯然十分緊張。


    “距離正好。”鴻俊答道,“放心罷。”


    李景瓏一拉裘永思,朝鴻俊點頭,兩人便躍下聖殿,混進人群中,禹州則與陳奉坐了下來。


    民居頂上、聖殿前、柱後、市集,全站滿了人,唯獨祭壇上空出一塊地方,並以衛兵嚴密包圍。空地距離最近的屋頂足有百步,箭矢到得祭壇前也早已是強弩之末。


    巴思顯然有恃無恐,打定主意要將祆教在此時此刻徹底毀滅,四麵八方所站,守衛的黑衣衛兵各持彎刀,在這烈日下俱一動不動,注視著祭壇。


    鴻俊注意到聖殿廢墟高處那些守衛們,心想稍後一旦事發,定會遭到圍攻。拉珊從他的表情上看出其意,說:“都是我們自己的弟兄。”


    禹州問:“你們有多少人?”


    拉珊比了三個手指,答道:“三百,原本你們不來,大家拚著一死,也要救出伊思艾。”


    鴻俊心道看來阿泰在怛邏斯還是有忠心舊部的,隻奈何三百人,無法救走阿泰。


    禹州:“根本不可能。”


    拉珊說:“救不了,戰死在他身邊也一樣。”


    李景瓏潛入怛邏斯時,四處尋訪阿泰下落,正因如此,才與拉珊碰上,其時拉珊若有意出賣他們,當場讓人把他抓起來扣作人質便一了百了,不會大費周章地協助他們假裝設圈套救人。


    鴻俊說:“誰發令?”


    “你發令。”拉珊道,“大夥兒隻等你動手,就一擁而上救迴陛下。”


    鴻俊點了點頭,又問:“巴思有什麽法術?”


    拉珊搖搖頭,說:“大家都沒見過他用法術。”


    鴻俊隻恐怕巴思有什麽非同尋常的強大能力,但哪怕他是什麽大妖怪,裘永思有降魔杵,外加李景瓏的心燈,倒也不怕他。他的雙目緊盯著祭壇中央,手中扣著飛刀,隻尋思巴思會從哪個方向過來。而拉珊以為鴻俊太緊張,便開始朝他述說怛邏斯的曆史,以及唐軍與吐蕃、迴紇軍在此處的戰鬥。


    自古以來,大食、薩珊、大唐,三方便在此處既聯手,又對抗,鬥得難分難解,一度爭奪小亞細亞與新月河穀的控製權,到得薩珊王朝覆滅後,唐軍已迴天無力。雖然大食控製了大片的區域,但稅收實在太重,少數百姓仍眷念前朝……


    “這次救出阿泰,你們打算怎麽辦?”鴻俊聽到此處,突然問道。


    “我們再沒有複國的底子了。”拉珊答道,“隻要救出陛下,也許我們會離開怛邏斯。”


    “去哪裏?”鴻俊不知道為何,想起了妖族聖地。


    拉珊說:“逐水草而居,建立新的聖城。”


    “那不是和咱們一樣麽?”陳奉突然說了句。


    禹州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陳奉不要插嘴。


    “若你們的力量足夠向大食奪迴怛邏斯。”鴻俊又朝拉珊問,“重建薩珊王朝,你們會戰鬥麽?”


    “那當然了。”拉珊說,“居魯士大帝的榮光仍在,誰願意放棄?”


    “就不能共處麽?”鴻俊喃喃道,這句話並非反問,而是問自己。


    “戰爭與鮮血是永恆的。”拉珊答道,“亞述人、馬其頓人都統治過我們,如今又是阿拉伯人,苦難隻有靠自己的雙手去拯救,去解放。”


    鴻俊一瞥拉珊,目光十分複雜,拉珊道:“你們唐人沒有經曆這些,你不懂的。”


    鴻俊沒有與他爭辯,恰好就在此刻,底下擁擠的人群中發出一陣歡唿聲,衛隊分開百姓,一名身材矮小的將領騎著高頭大馬,緩緩馳來。


    “那就是巴思。”拉珊說,“隨便你什麽時候動手,陛下的性命就交給你了。”


    說著,拉珊朝向鴻俊,右手持彎刀,按在左胸前。那一刻,鴻俊發現了周遭,守候殿頂的所有的大食衛士的細微動作。他們都提起彎刀,稍稍側向鴻俊所在區域,不動聲色地提起手腕,按在左胸上。


    那是薩珊人的某種禮節,乃是對他表達感激。


    鴻俊沉聲道:“我知道了。”


    阿泰被捆在石柱上,聽見歡唿聲時稍稍抬頭,巴思排開眾人,已抵達祭壇前。朗聲說了句話。


    “他說,伊思艾家的……”


    鴻俊擺手,示意拉珊不必翻譯,隻是安靜地看著阿泰。突然他有種錯覺,仿佛看見了綁在權杖上的另一個自己。巴思之聲鏗鏘有力,廣場一片寂靜,近二十萬人盯著祭壇中央,巴思身材不高,聲音卻十分渾厚,遠遠地迴蕩在藍天下。顯然是在曆數伊思艾家族的罪狀。


    到得巴思說完時,民眾又是一陣歡唿。


    “你說他們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裘永思與李景瓏站在一起,四處觀察人群。


    “很快就知道了。”李景瓏答道。


    數名侍從上前,一名侍從手捧托盤,上置瑣羅亞斯德的聖物神火戒,此戒象征光明與烈火,在人間之中永存。


    另兩名侍從手捧兩個托盤,一托盤上置經書,另一托盤上置一長匕,以黃金為柄,鑲嵌無數寶物,雖作刀匕形打造,卻被哈裏發稱為“聖劍”,常說的一手持經,一手持劍傳道,正出自於此。


    刹那間整個廣場上黑壓壓的人群都屏住了唿吸,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侍從將神火戒放在祭壇中央,巴思先按經書,誦讀聖誡,廣場上所有人隨之跪下,巴思之聲抑揚頓挫,阿泰則緩緩抬起頭,滿布血痕的臉望向祭壇。


    “我想……”鴻俊在這靜謐之中,輕輕地開了口。


    拉珊猛然轉頭,望向鴻俊。


    鴻俊右手飛刀一抖,並作陌刀,低聲道:“無論是誰在統治這片土地……”


    與此同時,巴思手握聖劍,朝向神火戒,舉起,現出手腕上折射著陽光的大日金輪,祭壇前祭壇下,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眾生平等。”鴻俊閉上雙眼,說,“唯一希望的隻是再沒有殺戮、再沒有悲傷而已。”


    巴思大喝一聲,聖劍斬下,緊接著,鴻俊持陌刀,瀟灑一揮!


    刹那間刀氣迸射飛出,取了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先斷阿泰背後石柱,再將其鎖鏈一同斬斷,下一刻唿嘯著掠過祭壇,射向巴思。就在那鎖鏈斷開的一瞬間,巴思仿佛於生死關頭察覺了危險與恐懼,本能地橫刀一擋。


    斬仙陌刀與聖劍相撞,鏗然聲響,如震斷長空。


    刀氣竟是被擋住了!


    這是中土與西域有史以來的至高法器比拚,斬仙飛刀傳自封神時散仙之尊陸壓道君,“斬仙”二字已足夠彰顯其彪悍,鴻俊自拿到這法寶以來,百戰百勝,未得一敗,原打算以刀氣斬下巴思一隻手臂,奪走大日金輪,今日竟是被聖劍所擋,瞬間便知敵方所擁有的定是一件超級神兵!


    “救人!”李景瓏一聲斷喝,與裘永思同時衝上祭壇!


    阿泰一個踉蹌跪倒,場內頓時大亂,鴻俊將陌刀一收,縱身飛了下去,緊接著箭如雨下,祭壇下所有的黑衣衛士同時以強弩放箭,射向祭壇!


    鴻俊一聲大喊,抖開五色神光,擋住圍攻而來的利箭,禹州將陳奉交給拉珊,說:“交給你了,帶他走!”旋即也飛了下去。


    一時祭壇成為眾矢之的,黑色箭簇猶如暴雨,全朝瑣羅亞斯德所在方向射來,那衝擊力撞得鴻俊不住後退。


    拉珊一聲令下,伏兵齊出,朝著弩手不住斬殺。


    “金輪還沒拿到!”李景瓏與裘永思衝上祭壇,一左一右攙起阿泰,喝道,“禹州帶他先走!”


    阿泰被捆縛已久,雙腿無力,跪倒在祭壇前,伸出鮮血淋漓、滿是鞭痕的右手,在祭壇上摸索,去抓神火戒。


    “來不及了!”裘永思喝道,“他要用法術了!”


    巴思踉蹌起身,怒喝一句,雙方語言不通,但以鴻俊猜測,巴思定是怒到了極致。緊接著隻見巴思騰空飛起,左手一揚,經文飛速翻頁,右手持聖劍,聖劍綻放萬道強光,升上天頂。


    刹那間神怒覆蓋了怛邏斯城所在天際,二十萬百姓驚慌逃離,踉蹌跪下,大聲哭喊懇求天神饒恕,烏雲滾滾,頓時遮蔽陽光。


    鴻俊大聲道:“金環拿不到了!聖劍不是你們能抵擋的!快走!”


    然而巴思身周雷霆綻放,勢要將他們全部斬殺,他一抖右手,聖劍霎時間在空中幻化為萬千利刃,覆蓋了整個怛邏斯城!下一刻,無數被分出的聖劍光芒閃爍,猶如流星般朝大地墜下。


    鴻俊大喝一聲,雙手斜推,刹那五色神光從覆蓋祭壇一地擴展到整個怛邏斯城,裘永思祭起降魔杵,驚天動地地一掃,掃向空中巴思。然而聖劍墜落,擊中降魔杵的那一刻,力道傳來反震,竟是將裘永思震得後退吐血!


    李景瓏手中一抖,開弓,心燈光芒四射,緊接著連珠箭發,朝天空射去,奈何心燈光箭上迸發出的白色烈火遭遇聖劍便墜落,竟是逐一被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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