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驅魔師們飲得大醉歇下,山風穿林, 沙沙作響。臥房內, 莫日根與陸許正在地上纏綿, 而陳奉躺在榻上睡熟了。莫日根摸來摸去,剛要進去,陳奉突然說了句夢話,陸許便嚇了一跳。


    “還是送迴去罷。”莫日根說,“萬一半夜醒了見打架, 對小孩兒多不好。”


    陸許隻得示意莫日根送過去, 莫日根抱著陳奉,到得李景瓏門前, “噓”了聲,李景瓏赤著胸膛出來。


    “完事了?”莫日根說。


    李景瓏點頭, 莫日根便速速將這燙手山芋遞給李景瓏,說:“輪到我了,可別來了。”


    李景瓏笑著抱過陳奉,莫日根一腳撩上門, 火速趕迴去與陸許溫存。鴻俊睡眼惺忪,問了聲,李景瓏便將陳奉放下來, 陳奉睡得迷迷糊糊, 見人就抱, 摟住鴻俊隻不放手。李景瓏充滿醋意, 將陳奉撥開些許, 揭開被子,躺下一同睡了。


    夜半時,李景瓏驀然毫無來由地醒了。


    他睜開雙眼,不知為何,想起了那夜鴻俊離開自己,前往高崖的一幕,仿佛有什麽東西正在遠方發出陣陣低沉的鳴喚。緊接著他剛起身,便見智慧劍發出陣陣光芒。


    李景瓏:“!!!”


    他手持智慧劍,朝向房外,朝往某個方向時,智慧劍光亮增強,李景瓏馬上推門出去,沿著那陣陣光芒,快步穿過長廊,去往側殿。四處一片荒涼,案幾、長榻、紗簾散落滿地。


    華清宮側殿內一陣金光投出,李景瓏匆匆推門而入,迎麵竟是一尊不動明王像高居堂中!


    上一次來過華清宮尚未發現有這尊像,想必是經烏綺雨一番天翻地覆地折騰後,不知從何處請來的銅鑄,以鎮妖邪。此刻不動明王竟是顯靈,俯覽李景瓏。李景瓏尚打著赤膊,不知如何是好,短暫思考後朝不動明王跪下,將智慧劍橫擱在膝頭。


    “明王……大人。”這不是李景瓏第一次與不動明王對話,但每次匆匆相對,俱不知該如何稱唿,隻得含糊其辭帶過。


    “孔雀大明王已不再成為魔種所寄。”不動明王道,“渡化蒼生戾氣重任,從此亦不知如何解脫,這是你的選擇,然而對千秋萬代之後世,仍然影響深遠,不可小覷。”


    李景瓏沉吟不語,不動明王又說:“曆任神力繼承者,從未有過像你這般念頭,這是昔年連我也無法做到的舉措。”


    李景瓏一時不知明王在誇他還是在責備他,隻得答道:“晚輩惶恐。”


    “你以心燈之力,暫且擊潰魔種。”不動明王又道,“但三百六十五個日夜後,魔種便能自行修複完畢,李景瓏,你剩下一年的時間。”


    李景瓏:“……”


    李景瓏心道不會罷,好歹讓我休息幾天再告訴我這個消息。


    “餘下眾器,想必你早已得知下落。”不動明王說,“畢竟是你親口請求我,將六器分付予整個驅魔司……”


    “是。等等……”通過夢境,迴到過去時,李景瓏確實是這一提議的始作俑者,然而六器具體去了何處,他卻不知道確切的位置!


    “找齊六器。”不動明王伸出手,又道,“傳承智慧劍,一年之後,成敗在此一戰,此刻你雖獲初勝,未來卻仍有可能,墜入萬丈深淵,切記。”


    不動明王巨掌攤在李景瓏麵前,李景瓏震驚了,那手掌中,安靜地躺著一隻渾身火紅色的鳥兒!


    “這是……”


    “鳳凰天尊不入輪迴,且暫交予你,與孔雀大明王塵緣未盡。”


    李景瓏接過那三指大的雛鳳,不動明王轟然散作漫天金粉,化作星河就此消失。


    雛鳳安安靜靜躺在李景瓏掌心中,未曾睜開雙眼,始終將頭埋在翅膀下。


    翌日。


    大船啟程,經涇河水道入長江,沿路南行,預備途經荊州,再走水路入蜀,如此便可不必穿過“難於上青天”的川蜀古道。李景瓏在驪山下找到尚未逃遠的船工,船工們尚在觀望,本想迴長安去看看,李景瓏卻使了銀錢,令人開船送他們入蜀。


    而重明也隨之迴來了。


    “啊啊啊——”眾人一見雛鳳便駭得不輕。


    “好漂亮的鳥兒。”陳奉說,“咦?你們為什麽躲得這麽遠?”


    船上,夏日微風吹過,陳奉拿著根筷子要去戳雛鳳,忙被眾人製止,切不可老虎頭上捋毛。


    “它是我爹。”鴻俊放下手中書卷,來到案幾前,李景瓏以外袍簡單地圍了個窩,將雛鳳放在其中,自從昨夜歸來後,這火紅色毛色豔麗的鳥兒便不吃不喝,仿佛入定一般。


    “你爹是鳥兒嗎?”陳奉十分好奇,問,“你不是驅魔師嗎?”


    這話鴻俊實在沒法迴答,然而陳奉數日來看在眼中,心裏早已隱約有了答案,鴻俊隻得笑道:“是啊……讓我看看它?”


    昔時的鳳凰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則是這隻安靜的雛鳥。


    其餘人等俱不敢逗弄鳳凰,一來它曾是鴻俊的養父;二來雖曆經涅槃,卻誰也不知道它有多大妖力,萬一在船上噴起火來可不是玩的;三來要是無意間把它惹著了,拍拍翅膀飛走,鴻俊再找不著,可得恨一輩子。


    “不關我事。”李景瓏忙道,“不動明王隻是讓我轉交,交給你了。”


    大夥兒紛紛走了,剩下鯉魚妖、陳奉與鴻俊端詳那鳥兒。


    鴻俊伸出手指,輕輕戳了下雛鳳,低聲道:“哎,爹。”


    它已經記不得你了——青雄的話猶在耳畔,鴻俊卻依舊抱著少許希望,但雛鳳待他始終不理不睬,鴻俊怔怔注視著它,一時百感交集,悲從中來。


    “給它起個名字吧?”陳奉說,“有名字嗎?”


    鴻俊本想說它有名字,轉念一想,卻放棄了這個念頭。


    “沒有。”鴻俊說,“叫它‘歸來’罷。”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陳奉說。


    鴻俊震驚了,但轉念一想,陳奉雖家道中落,卻也是大文豪陳子昂的後人,倒也不足為奇。


    “對。”鴻俊笑了起來,說,“是這麽個意思,它還是迴來了。”


    鴻俊將歸來放在榻畔,與陳奉看了一會兒,雛鳳仍在睡覺,誰也不搭理,鴻俊便決定不去打擾它,留下陳奉好奇地定定看著這鳥兒。


    李景瓏坐在船舷上,眺望兩岸,大船剛馳離驪山,沿岸一片焦黑,昨夜不動明王的警告令他重新擔憂起來,剩下一年,尋找另外三件法器,運氣好的話……李景瓏已經不大相信自己的運氣了。仿佛什麽事兒一旦將朝著最壞的結果轉變,必然就是那個結局。


    鴻俊四處找尋李景瓏,船中艙內還傳來裘永思撫琴之聲,李景瓏朝鴻俊看了一眼,笑了起來。


    “有件事想與你商量。”李景瓏示意鴻俊過來,隻要陳奉不在,便忍不住抱他,讓他靠在自己身上,他想了一想,興趣盎然地問,“我想把陳奉當咱們兒子伺候,你成麽?”


    鴻俊說:“當然啊!”


    除了李景瓏與鴻俊,世間再無人能說與陳家有此淵源,仿佛帶來心燈的一刻,便注定了他們必將撫養陳家的後代。鴻俊漸漸覺得,無數紛繁迭出之事,確實冥冥中似乎已有注定。


    “你怎麽又似乎有心事。”鴻俊觀察李景瓏,說,“可以,我說可以。”


    鴻俊以為李景瓏怕自己不願收養陳奉,反複確認,李景瓏又無奈笑笑,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自然如此。”


    鴻俊懷疑地看李景瓏,李景瓏便拉著他的手,召集眾驅魔師開會。


    原本李景瓏不想這麽快重啟尋找六器提議,然則魔種一日不除,總如同利劍懸在頭上,不知何時要落下來。如今再討論商議,倒是輕鬆得多,至少不必再避鴻俊,如何獵殺獬獄,也與鴻俊的性命無關了。


    李景瓏重新繪出了簡單的大唐地圖,配上六個符號,湖、門、眼、坡、月、河……其中湖是智慧劍、門是鎮龍塔下捆妖繩、月是瑪格斯孤山,已找到的三件被排除,根據不久前眾人的推測,基本上也全對上了。


    “捆妖繩本該歸永思。”李景瓏說,“被鴻俊取走了,也即是說,永思得去找到鴻俊的那一件。”


    莫日根說:“蝕月弓正在我的出生地。”


    “不錯。”李景瓏答道,“那麽鄱陽湖水道裏,存智慧劍之處,又是誰?”


    沒有人是在鄱陽湖出生的,被李景瓏問到,俱是麵麵相覷。


    “智慧劍先不管。”李景瓏又說,“泰格拉,你在哪兒出生?”


    阿泰:“……”


    阿泰答道:“實不相瞞,我在洛陽出生。”


    眾人聞言震驚了,李景瓏突然想起,薩珊王朝最後一任名義上的繼承者,前來中原朝李隆基借兵,正是阿泰出生的那段時間。


    “後來父王、母後前去與大食軍作戰,眼看無幸,便將我托付予老師。”阿泰解釋道,“所以……我想,長史,我們最初的推斷,是對的,龍門山下地脈深處,確實曾經藏有一件法器。”


    這可就棘手了……法器已不在那裏,會是誰帶走了呢?


    “鴻俊!李景瓏!”陳奉清脆的聲音響起。


    “別鬧。”鴻俊朝陳奉說,“正在開會呢。”


    李景瓏朝陳奉說:“叫爹。”


    陳奉愣了一愣,大夥兒都笑了起來,陸許麵無表情,充滿酸味地說:“恭喜啊,多了個兒子。”


    陳奉有點緊張,明白過來,看著鴻俊,說:“爹……”


    “叫我作爹!”李景瓏哭笑不得道。


    “那我叫他什麽?”陳奉一打岔,眾人馬上討論不下去了,然而這小子實在聰明。


    “叫他娘。”李景瓏說。


    鴻俊果斷更正道:“叫小爹!”


    眾人旋即爆笑,“小爹”在長安乃是罵人的話,李景瓏馬上道:“不能這麽叫,隨你渾叫著,快先出去……”


    “鴻俊!鴻俊!”鯉魚妖又像是發現了什麽不得了的事,大驚小怪、大唿小叫地衝了進來。


    “別吵!”陸許抱著胳膊正思考。


    莫日根說:“本來沒我們的事兒,蝕月弓也有了,也不會在陸許身上,我倆還是先迴房去……”


    “日子長得很呢!”李景瓏哭笑不得道,“急什麽?光是水路就得走半個月,有的是時間。”


    李景瓏不想清楚六器下落,總是不能安心,其時鯉魚妖衝了進來,大喊道:“鴻俊!鴻俊!”


    陳奉也跟著喊了起來:“鴻俊!鴻俊!”


    廳堂內吵成一團,鴻俊被叫喚得頭大,說:“都別吵了!”


    裘永思突然說:“哎?龍兄?你還記得你在哪兒出生的麽?”


    鯉魚妖說:“我一個魚卵泡,又沒爹娘,你傻啊你,咋知道在哪兒出生?”


    陸許慘叫道:“不會吧!你覺得真是它?!”


    鯉魚妖:“鴻俊!你快幫我看看!我……”


    鯉魚妖轉過身來,抬高了尾巴,說:“我……我怎麽覺得我變長了?”


    眾人:“……”


    鴻俊這才發現,鯉魚妖似乎有點兒不大一樣了。


    鯉魚妖緊張地問道:“你們看出來了嗎?”


    陸許說:“沒看出來,趙子龍,你把你的那啥對著大夥兒,當真合適嗎?”


    鯉魚妖馬上大叫一聲,躲到鴻俊身後,魚的屁股都在尾下,鯉魚妖一時緊張,竟是忘了遮羞。大夥兒馬上會心道:“我沒看到。”


    “我什麽也沒看到……”


    鴻俊說:“你趴我背上看看。”


    鴻俊時常背著鯉魚妖,恰好兩尺多長,具體長多少他也沒量過,鯉魚妖說:“兩尺二寸!你看現在呢?”


    不用量鴻俊也發現了,鯉魚妖的身形仿佛被抻長了些,原本是條鯉魚的形態,現在尾巴拉長以後,竟是多多少少像……


    “像什麽?”鯉魚妖緊張地問,“大家覺得我像什麽?”


    “像條草魚。”眾人異口同聲道。


    鯉魚妖:“……”


    “該不會是會化龍罷?”鴻俊十分驚訝,鯉魚妖又躺上案去,這麽一條魚就老實不客氣,毛手毛腳伸著,一邊招唿驅魔師們打量自己的裸體……一邊說:“大夥兒幫我看看啊!”


    眾人一時無語。


    李景瓏簡直忍無可忍道:“趙子龍,你給我出去了!”


    “等再見鯤神時我問他。”鴻俊忙承諾道,“應當是功德積滿了吧?”


    “可我也沒做什麽啊?”鯉魚妖說,“救一百個人,我救了嗎?”


    裘永思道:“也許罷,咱們打這場仗,幾千上萬人都有了,不如這樣,你先迴盆子裏頭好好躺著,要化龍呢,需要抱元守一,天心相合,尤其摒棄雜念,感覺全身的變化,等待龍角的出現,待會兒,有啥動靜了,再喊咱們一起給你封正,如何?”


    鯉魚妖忙答好的好的,裘永思常與龍打交道,鯉魚妖對他的話自然深信不疑,便又啪嗒啪嗒地跑了。


    鯉魚妖被成功支走,眾人終於鬆了口氣,不必再被吵得頭昏腦漲。李景瓏說:“那麽咱們繼續……”


    一句話未完,陳奉又說:“鴻俊!該我啦!”


    李景瓏:“……”


    李景瓏長這麽大頭一次當爹,本想讓陳奉安靜,但轉念一想,為人父者,須得認真學習,教學相長,隻得暫時壓住,鴻俊倒是問:“你怎麽啦?”


    “你看。”陳奉從懷裏掏出鳳凰,眾人一看他動作頓時駭得魂飛魄散,隻因陳奉的“掏”乃是像抓小雞一般,直接提著鳳凰倆翅膀根,硬生生拽出來的。


    “你別!”鴻俊險些嚇尿,從前重明若這麽被人提來提去,隻怕一口烈焰就要燒了長安城。


    “歸來睜開眼睛了!也搭理我了!”陳奉說。


    意外的是,陳奉把雛鳳放在案上,它銳利的眼神掃過眾人,繼而又愛理不理地轉向陳奉。


    “你怎麽讓它睜眼的?”鴻俊驚訝道。


    陳奉連說帶比畫,原來是摘了一盆船頭的葉子,本打算喂給歸來吃,然而這神鳥對葉子並無興趣,反而啄去了葉上的露珠,繼而睜開雙眼,看了一眼陳奉。接下來,陳奉無論怎麽折騰它,歸來都不生氣了。


    鴻俊說:“我明白了,它有點兒渴,還得為它找吃的去。”


    說來慚愧,鴻俊一時竟是沒想到,要如何伺候鳳凰,裘永思又說:“奉兒,它剛孵出來沒多久,你須得到榻上去,將它抱著,這樣有在巢裏的感覺,時候久了,它就認得你身上氣味,將你看作它的朋友了。”


    陳奉便點了點頭,裘永思說:“兩個時辰抱著,不可動。”


    陳奉說:“那我去了。”


    於是陳奉也走了。


    眾人總算全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唯有裘永思擅長騙小孩與鯉魚,否則被吵起來,今天什麽也不用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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