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門外, 叛軍攻城正酣,入夜之時,千萬油罐猶若飛火流星, 被拋入城內, 城北處瞬成火海, 攻城隊不斷攀爬, 阿泰指揮著士兵將火油傾倒下去。


    “我媳婦還在城裏呢!”阿泰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我得走了!”


    “您不能走!”有士兵當即喊道。


    “別走啊!”


    “哎, 不會吧?你們還認真的啊!”阿泰簡直無語, 偌大一個東都洛陽,安祿山打到城下,沒有將軍來守城, 靠自己一個外國人在這兒指揮,都是什麽事兒!


    說話間,城下已推出填了炭火的銅獸撞錘, 開始撞城門!


    城門轟隆巨響,士兵們一擁而上,死命抵住內城門。


    “怎麽辦!哎!你!”


    阿泰:“……”


    阿泰從來沒守過城, 隻得大喊道:“頂住!無論如何,一定要頂住!”同時心想真是麻煩,一扇子就能掀飛的攻城車, 居然這麽麻煩。然而這浩大場麵, 卻令他重新認識了凡人之間的生與死、勝與敗。


    混亂之中, 莫日根朗聲道:“阿泰!送我上去——!”


    阿泰當即大喊道:“讓開!”


    阿泰一轉身, 抖開颶風扇,傾身朝莫日根卷去,狂風平地衝起,莫日根彎弓搭箭,被送上高處,穿過城樓油柱頃刻,一箭出。


    第一箭射中懸掛撞錘的鉸鏈,鉸鏈斷開一根,緊接著莫日根飛身上了半空,一個旋轉,又是連珠三箭射去,“唰唰唰”三聲,高木架上,拴住撞錘的鉸鏈齊斷,三千斤重的銅獸撞錘驚天動地垮下,“砰”的一聲將城門外臨時架起的木橋撞塌下去。


    “撤!”莫日根朝阿泰喝道,“長史迴來了!”


    阿泰:“……”


    這簡直是今天一片混亂之中,阿泰聽見的最好消息,然則士兵們卻潮水般地退了下來。


    “沒讓你們撤!”莫日根喝道,“畢思琛快來了!守住!”


    城門外喊殺聲仍不絕於耳,士兵紛紛上城樓放箭,朝下澆火油。城內大批守軍終於趕到,隻聽畢思琛高喊道:“死守城門,絕不能退——!”


    兩人終於鬆了口氣,得以借機逃離,阿泰還沒聽清楚,問道:“剛剛你說什麽?”


    莫日根已變為蒼狼,轉頭朝阿泰沉聲道:“上來,有救了。”


    阿泰翻身上了蒼狼背脊,蒼狼專挑沒人的小巷裏鑽,火速趕迴驅魔司去。


    鴻俊與陸許站在驅魔司大門外,看著洛陽驅魔司著了火,正熊熊燃燒。


    鴻俊:“……”


    陸許:“……”


    也幸虧是洛陽驅魔司,沒住過幾天,若換作視為家的長安驅魔司被這麽燒法,兩人非得出城找安祿山拚命不可。鴻俊身有四把飛刀,分別帶有震離坎澤四大屬性,但斬仙飛刀作用主要在收妖上,拿來滅火起到的效果隻是微乎其微。


    鴻俊將其中一把飛刀釘在了案卷宗正中央,寒氣保護住了存放大量案卷的書閣,邊廂與正廳卻已瘋狂地燃燒起來。文斌與香玉在此處住得最久,也最有感情,文斌將滿院的牡丹放在板車上,仍四處奔走要救火。


    “別救了。”香玉說,“燒了就燒了吧!”


    隆冬之際正刮起了北風,火借風勢,不一會兒整條街都燒了起來,洛陽四處起火,大軍圍城,誰還救火?百姓們已各自搶出家當,哭爹叫娘地想辦法逃離洛陽。


    “景瓏和根哥呢?”鴻俊心想他們怎麽這時候還沒迴來。


    陸許倒不擔心他倆,搖身一變,化作白鹿,示意鴻俊跟自己看看去。


    與此同時,城外,大軍營地。


    安祿山的軍隊分作兩撥,第一批以凡人作前鋒,後陣才是真正的主力:妖怪軍團。眾妖族指揮官一時看著凡人打仗,都是十分稀奇。


    “這得浪費多少吃的。”畫皮女梁丹霍說道,“把人這麽戳死了,我都不好剝皮。”


    “大人答應了,城裏給咱們留點兒。”一隻名喚阿壯的熊妖在旁答道。


    這熊妖當初是鯉魚妖招進來的,安祿山揮軍南下後,阿壯四處攻城,熊掌一拍死一個,立功甚偉,更嚇得好幾座大城城守聞風喪膽,未戰先降,遂得安祿山賞識,賜名為“安祿壯”,協同梁丹霍等妖一同充任指揮官。


    側旁還有名瘦瘦高高、明眸皓目、金黃瞳仁的武將,名喚朝雲的,看了會兒攻城,說:“都不用咱們動手,這城就完了。”


    梁丹霍說:“別高興得太早,城裏還有驅魔師呢。”


    “散了罷散了罷。”安祿壯說,“今兒怕是沒咱們上場的份了。”


    梁丹霍安排妖怪值班,眾妖便各自散了。


    朝雲穿過營地,到得軍帳內,“噯”地出了聲,說:“真夠累的。”又自行去打水洗澡,他解了黑鎧,脫了甲靴,蹲在帳篷前,端起盆往自己身上澆,抽了條麻布巾,兩手扯著來迴搓背,那背上、腿上,盡是蛇鱗。


    “咋樣啦咋樣啦?”鯉魚妖聽得水聲,忙啪嗒啪嗒地跑出來,拿著個鐵絲刷子,給朝雲搓背,鐵絲刮過蛇鱗時錚錚地響。


    “見著了。”朝雲迴頭道,“小孔雀,不會遊泳。”


    “他沒事吧?”鯉魚妖擔心地問。


    朝雲答道:“沒淹死,我將他放岸邊了……腿上再給我搓搓,對對,屁股上……不不……別碰我那兒!”


    鯉魚妖不當心刮中朝雲要害,朝雲頓時狂叫一聲,捂住胯間,倒在地上。鯉魚妖忙道:“你那東西都戳地上了,我還以為是腿……”


    朝雲:“……”


    朝雲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朝鯉魚妖道:“我總算知道你為什麽被趕出來了。”


    鯉魚妖拿著鋼絲刷,半晌吭不了聲,顯然被說中了心病,朝雲意識到說錯話,複又說道:“罷了,待你進城後便見著他了。”


    “他問了我沒?”鯉魚妖又可憐巴巴地問道。


    “沒有。”朝雲吹著口哨,繼續搓澡。鯉魚妖又問:“什麽時候攻城?”


    “快了罷。”朝雲答道,“先前來時見人族已經全軍出動,城也快破了。待天魔大人一到,大夥兒就進去了。”


    正洗澡時,有妖怪過來請示,說:“朝雲大人,梁將軍有請。”


    “又要侍寢。”朝雲把布巾一摔,說,“還有完沒完了?早上才侍過,怎不找那頭熊?”


    “快去吧。”鯉魚妖說,“她是個寂寞的姑娘。”


    朝雲將鯉魚妖一扔,說:“你先去陪一會兒,待我先好生洗澡。讓她自己過來,我洗幹淨了在床上等她。”


    鯉魚妖隻得去傳話,跑過營地時,忽聽前線千軍萬馬地在衝鋒,整個大地都震了起來,後方則鑼鼓喧天,甚是熱鬧,想必是安祿山來了。它便快步跑上高處,朝洛陽望去。


    隻見洛陽城門大開,城守終於帶人出城,與安祿山的叛軍展開了正麵衝殺。天色昏暗,一時天搖地動,雙方將近二十萬人在洛陽城外殺得血流成河。


    城中已近乎空空如也,鴻俊騎著白鹿,在房頂上四顧,喊道:“李景瓏!莫日根——!”


    零散百姓經過,見鴻俊騎著發光的白鹿,一見之下驚為天人,紛紛喊道:“仙人下凡了——”


    “仙人下凡了——”


    白鹿:“……”


    鴻俊說:“我要真是救苦救難的仙人就好了……”


    嬰兒啼哭,房屋坍塌,恐懼彌漫全城,帶火油罐仍在接二連三地飛進城裏來,所有欲逃出城去的百姓,一見這英俊少年騎著象征祥瑞與和平的仙鹿,頓時仿佛看見了希望,紛紛追在他們身後。


    白鹿要騰空飛起,鴻俊卻不安道:“下來吧,別讓他們誤會了。”


    “你要救他們麽?”白鹿轉入小巷,搖身一變,變為陸許,與鴻俊二人幾步踏上巷牆,翻進了一所廢宅。鴻俊說:“怎麽救?景瓏讓我不要用法術幹預戰場,除非妖族進來,否則驅魔師是不能打仗的。”


    嬰兒啼哭聲越來越響亮,鴻俊四處尋找,在二樓找到搖籃中的嬰兒,再抱著他,與陸許從窗子翻出去。途經幾所民宅,火罐飛來,一聲巨響,民宅瞬間被擊穿,烈火燃起,鴻俊與陸許同時就地一個打滾,翻了出去。


    “這孩子怎麽辦?”鴻俊說。


    那繈褓嬰兒還不足一歲,狂哭不止,陸許示意鴻俊抱著,右手結一法印,左手揭開繈褓,往那嬰兒胸膛前輕輕一按,法印嗡地落在他的心口,形成一個極淡的烙印,嬰兒頓時止住了哭啼,閉上雙眼,安詳睡去。


    鴻俊道:“還是你有辦法。”


    “交給大人。”陸許說,“沒法帶著走,你沒奶給他喝。”


    鴻俊:“有特蘭朵嫂子……”


    “要生娃才有奶!”陸許哭笑不得道,“這都不懂。”


    “你又怎麽懂的……”


    兩人吵吵嚷嚷,過一小巷,隻見又有百姓拖家帶口出來,一婦人正牽著孩兒,四處大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鴻俊朝她出示那嬰兒,婦人當即衝上前,哭喊道:“謝謝恩公!謝謝恩公!”


    婦人解開繈褓,看了肚兜,確認是自己孩子,又要磕頭,陸許與鴻俊哪顧得上,早跑遠了。


    “李景瓏——!”鴻俊已經昏了頭,他雖然來過一次洛陽,但四處一著火,天色又暗,根本分不出哪兒是哪兒。陸許喊道:“往正街跑!他們應當都在北門!”


    話音剛落,遠方又是一聲巨響,這次扔進城裏來的,則是無數巨石,似乎將什麽給砸垮了,兩人衝出正街,隻聽有人高喊:“城破了——快跑啊——跑啊——”


    “不會吧?!”鴻俊說。


    洛陽城北門竟是說破就破,正街上百姓一哄而散,互相踩踏,陸許與鴻俊踏著屋簷飛身出去,此處臨近北門,隻見安黨叛軍竟是如同過江之鯽,轟然湧了進來!近萬叛軍手持長戟,幾乎是見人就釘,沿途逃不掉的百姓紛紛被一戟釘在地上,血流成河!


    鴻俊不住顫抖,陸許拉住鴻俊的手,說:“別衝動!先找人!”陸許常年在涼州,塞外遊族常屠村鎮,比這更慘烈的場麵亦見過。


    鴻俊喘息不已,再看不下去,當即一聲怒吼,抓起一截斷掉的房梁,躍下正街,陸許喊道:“鴻俊!”


    鴻俊本來便膂力高強,身手又敏捷,雖時刻銘記著李景瓏的提醒,不可以法術屠殺凡人,然而心頭一時堵得極其難受,他施展武藝,衝到正街上,當場一掃,頓時將為首叛軍騎兵連人帶馬,掃得橫飛出去,撞垮了磚牆!


    隨後騎兵見來了抵抗者,紛紛彎弓搭箭射來,陸許拆下一麵門板,流星般衝向鴻俊,舞起那門板替他一擋,吼道:“鴻俊!我來支援你!”


    陸許也是怒極,推開門板,就地打滾,順勢撿起落在地上的弓與箭筒,飛身上了街道另一邊房頂,彎弓搭箭。


    鴻俊將手中那丈許長、兩人合抱粗的房梁一舞,再度擋住射來的箭矢。


    “咱們要挨罵了!”鴻俊說。


    “罵就罵吧!”陸許喊道,緊接著拉開弓,飛速抽箭,射箭,抽箭,射箭,幾乎箭無虛發,瞄準一個倒一個。鴻俊則豎起房梁,朝衝鋒的騎兵一砸,房梁掃過之處,騎兵不是被當場砸昏砸死,就是被掃得飛出去。


    兩人配合,竟是守住了整條正街,尤其鴻俊手中那房梁太過彪悍,騎兵完全無法越過他近前。然則不多時,陸許一筒箭業已射完,隻得朝鴻俊喊道:“沒箭了!撤吧!”


    城門外,更多的叛軍湧了進來,鴻俊隻能喊道:“不行!他們要進城殺人啊!”


    陸許:“……”


    陸許本想著這是戰爭,敵人不殺人怎麽可能?然而鴻俊一語,卻猶如一聲鍾響,震在了他的心頭。早已司空見慣的鮮血與殺戮,都在此刻,在鴻俊的麵前,薄得像一張紙,被他的憤怒扯得粉碎。


    “你知道你像什麽嗎?”


    “什麽?!”鴻俊滿臉血汙,仍在死守。


    “你像話本裏那隻猴子!”陸許轉身,一個飛旋,卷起滿屋頂的瓦片,如同狂風驟雨般撒去,流星般擊中源源不絕衝來的叛軍。


    鴻俊:“???”


    鴻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短暫地停得一停,沒聽懂陸許將他比喻作民間話本裏,那隻跟著玄奘法師西天取經,打起來天不怕地不怕,隻要老子爽就行的猴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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