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問題。”李景瓏道:“若我獲得不動明王六器, 射殺心魔,是否與毀去天魔種的效果相同?”


    鴻俊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袁昆沉默良久,抬起頭,萬千算籌在這宏大的算籠之中滾動, 李景瓏沒有問未來, 袁昆也沒有迴答以後,他以光線構成的魂體眯起眼,看著算籠。


    鴻俊屏住了唿吸, 他知道這一問題決定了他的生死,且李景瓏用了一個非常討巧的方式來問, 他沒有問他們的未來,也沒有問最後他是殺掉了鴻俊, 還是除卻安祿山。


    “也許可以。”袁昆答道。


    “也許?”李景瓏重複道。


    “也許。”袁昆點頭說。


    李景瓏問:“餘下五件法器在何方?”


    “我不知道。”袁昆說:“也看不見,未來有一團黑暗,阻住了我的視線,最遠隻能看見某個也許將發生的結局, 相信我, 它比你想象中,要更快來到。”


    李景瓏沒有再問,陷入了沉默之中, 鴻俊惴惴道:“那……我呢?”


    袁昆朝鴻俊說:“我知道你對未來忐忑不安, 想看麽?或是同樣朝我提出三個問題。”


    鴻俊思忖片刻, 李景瓏仿佛有話想說, 短暫的欲言又止後,卻打消了這個念頭,朝鴻俊說道:“遂你本心。”


    鴻俊便朝袁昆說:“我想知道我與他的以後。”


    “多久以後?”袁昆雲淡風輕地問。


    “嗯……十年以後吧?”鴻俊心想,此事延續再久,十年後也許也已經解決了。


    袁昆抬起手,算籌再次飛速滾動,瞬間所有的算子在半空中凝固,停了下來。


    “這不好說。”袁昆喃喃道:“我能看見的,並未抵達十年以後……”


    鴻俊正要問,袁昆卻緩緩轉了過身,一手按在他的額頭上。


    刹那白光發散,猶如開天辟地萬千星辰初綻,時間在河流中飛旋而來。無數印象擦身而過,鴻俊仿佛置身戰場,跪坐於地,懷中所抱一名性命垂危之人,卻並非李景瓏,而是裘永思!


    裘永思大口地嘔出血液,鴻俊焦急叫喊,卻聽不見自己聲音,周遭一片血色,抬頭時,在黑火裏燃燒的獬獄於空中四處飛舞。


    景色再變,他看見了長安在烈火之中熊熊燃燒,曠野之中,楊玉環綻放金光,飛天而去,他想大聲地叫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響。


    身披瑰麗五色神光的神祇拖著尾翎,從天際飛來,朝他低聲說著什麽,而另一尊手持金劍,渾身散發金光的金甲巨人追來,前一位孔雀明王法相便驀然拔高,飛往天際,與那金甲巨人展開交戰。


    鴻俊抬頭望向天空,瞬間一切都消逝了,春風吹過,滿城煙柳,陽光灑下。


    他置身於一條小巷中,化作靈體飄飛而起。


    春風與飛揚的桃花交織追逐,碧空如洗,鴻俊沐浴在這陽光之下,倏然便有了暖洋洋的睡意,天地之脈交錯匯聚,神州大地一片滌蕩,再無戾氣。


    看見巷子外,跑進一名小孩。


    “爹——爹——!”


    那小孩大聲地喊著,揭開簾子,朝內裏張望。


    李景瓏走了出來,躬身蹲著,在那孩子耳畔說了句話,那孩子笑著指指外頭,說:“娘讓你拿些錢,給他送去。”


    李景瓏隻抱著他,在他臉上親了親,父子倆正說話,說到一半,那孩子去拿廊下茶杯,喝了點水解渴,李景瓏眉頭深鎖,又問那孩子話。


    鴻俊隻靜靜注視那孩子,不多時,李景瓏出來,將他抱起,父子倆一同出了門。


    鴻俊背後一陣風吹過,漫天柳絮飄飛,刹那化作點點星辰遠去。


    “鴻俊?”李景瓏的聲音在耳畔溫柔地響起。


    鴻俊睜開雙眼,發現自己已置身長安城外,躺在李景瓏懷中,兩人置身曠野,坐在一棵樹下。


    “鯤神走了。”李景瓏關切地說:“你看見了什麽?”


    鴻俊眼裏隱約泛著淚光,伸出手,摸了摸李景瓏的側臉。


    “看見了未來。”鴻俊說:“一個我想要的未來。”


    “我們都活著麽?”李景瓏不安地說。


    “嗯。”鴻俊低聲答道。


    “在哪兒?”


    鴻俊搖了搖頭,沒有告訴李景瓏他的未來,隻是笑道:“我不知道。”


    “起來。”李景瓏拉著他,讓他站起,緊緊握著他的手迴長安去,仿佛永遠也不會放開。


    三日前,長安城中張燈結彩,大街小巷盡是慶賀楊玉環壽誕的燈籠,宮中早早地準備了焰火,將在三日後的夜間燃放。長安八門洞開,人潮如海,一時西京城中,竟是擠了將近百萬人口。西域胡人,色目人,各國使者,魚龍混雜,東西市中酒肆、客棧早已人滿為患。


    安西衛府中,莫日根立於安祿山跟前,一身戾氣,身著黑色兵甲,原本開朗的雙眉竟是帶了銳氣,一抹薄唇猶若刀鋒,麵容帶有冰冷森寒之意。


    他走上前,拾起放在案上的名單,低頭翻開。


    “這是需要你去殺的人。”安祿山和藹笑道。


    莫日根翻開後,映入眼簾的第一個名字就是“翰國蘭”。再往下,則有另一個名字:哥舒翰。


    最後一個,赫然是“禦史大夫封常清”。


    “都認得。”莫日根答道:“翰國蘭乃是長安常駐商使,為什麽先殺他?”


    安祿山邊,一名黑衣武士答道:“翰國蘭是西域常駐長安商使,也是地下集市的領頭人,天魔大人需要在這次機會,將他滅口。”


    莫日根懷疑地一瞥安祿山,沒有再問下去。


    “你為何會認識他?”安祿山握著酒杯,自顧自地喝著殷紅的葡萄酒。


    “曾經李景瓏讓我們去購買離魂花粉。”莫日根說:“今夜我就動手。”


    “很好。”安祿山又說:“萬寶會變幻成他的模樣,壽誕之日,一並動手。”


    那先前說話的,名喚“萬寶”的黑衣人隨之朝莫日根點了點頭。


    “第二名是哥舒翰。”另一名黑衣人朝莫日根說:“殺哥舒翰,想必對你來說很簡單了。前些天裏他已入城,軍隊駐紮城外……”


    莫日根說:“殺了他,他的軍隊會嘩變的。”


    “自然是萬豐頂替他了。”安祿山嘿嘿一笑道:“翰國蘭貪財,哥舒翰易怒,汲其本性,再順理成章偷梁換柱,並無不可。”


    莫日根便點頭,說:“封常清呢?”


    安祿山隨口道:“封常清不必就此殺掉,給他下個毒,我倒是想看看李景瓏有何應對之策。”


    “孔鴻俊藥學精湛。”莫日根說:“什麽都能解,不如在封常清身上設一法術,李景瓏見封常清中毒,必請孔鴻俊為其解毒,屆時再以法術強衝孔鴻俊身上封印,如此一箭雙雕之計便可奏效。”


    話音落,廳內寂靜,良久後安祿山緩緩道:“很好,果然是有著不亞於李景瓏的心計,便依你所言,給你七天時間,對付此三人,這就去罷。”


    “驅魔司剩餘的人呢?”莫日根說道:“不除去他們,恐怕事將生變。”


    “封常清中毒後,驅魔司自然將被引出。”安祿山道:“屆時隻要萬寶、萬豐坐穩,我與你一同動手,將他們一網打盡。”


    莫日根點頭,躬身退出。


    安祿山眼望莫日根背影,萬寶低聲道:“大人答應他的條件?”


    “個把狗皇帝。”安祿山一笑道:“由他動手,正好替我應了劫數,有何不可?”


    “獬獄一定會出麵。”萬寶說道:“不會坐視莫日根就這麽四處動手殺人。”


    “我會穩住他。”安祿山冷冷道:“過了壽誕,眾目睽睽之下,他再無迴天之力。”


    黃昏時,莫日根酒飽飯足,小憩了會,入夜後睜開雙眼,換上一身黑色勁裝,坐在榻上認真地思考著,以修長手指接上弓弦,等候萬寶前來通知。


    蘭陵琥珀中,胡商幾乎滿座,酒肆生意前所未有地好。


    陸許躺在後院石台上,驀然睜開雙眼,掏出一管玉哨運勁吹起,響聲尖銳。他吹了幾下,阿泰快步前來,說:“別吹了,耳朵都要聾了。”


    阿史那瓊與裘永思隨之進來,阿史那瓊說:“這哨聲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裘永思笑道:“要的就是這效果,半個長安城都能聽見。大夥兒正在外頭喝酒呢,聲音響得……”


    陸許打斷道:“安祿山讓他去刺殺一名商人,在長樂坊,是誰?”


    眾人瞬間緊張起來,阿泰皺眉道:“長樂坊這麽多商人,誰知道是誰?”


    “翰國蘭?”裘永思問。


    “不會吧……”阿泰喃喃道。


    陸許描述道:“一間鋪著西域毯子的房子,牆上掛著個獅頭……”


    “翰國蘭沒跑了。”阿史那瓊道。


    眾人對視片刻,裘永思朝陸許解釋道:“西域商隊長安常駐使,也是咱們離魂花粉的供應商,消息靈通,偶爾能替人打聽法寶下落……”


    “今夜就要動手了。”陸許焦急道:“快拿出計劃來,打一架?”


    阿泰轉身,將扇子一抖,說:“走,開始行動!聽我的。”


    莫日根為弓弦上過蠟,外頭萬寶的聲音陰測測道:“動身罷。”


    莫日根便背上箭囊,在大腿上係上皮格,皮格上插著淬毒的狼牙小刀。


    “殺個凡人,還用得著下毒?”萬寶說。


    “有備無患。”莫日根答道,說著躍起,一手撈住房簷,翻身上了房頂。


    這是個烏雲密布的夜晚,四周一片漆黑,遠處正廳傳來鬥獸時叫好聲,顯然安祿山又與一眾武將正在拿人命取樂。


    蠱猿化作嗡嗡的蠱蟲,飛了上來,跟隨在莫日根身後。


    莫日根搖身一變,化作渾身漆黑,一人高的大狼,在屋簷上無聲地奔跑,帶起一陣風。


    “為何是我?”莫日根問。


    “這三人你都見過。”蠱群發出微弱的聲音:“不易引人起疑。”


    黑狼略低下頭:“人都殺了,還怕起疑?”


    “李景瓏心細如發,留下線索,總歸不安全。”蠱群答道:“這也是給你一個朝天魔大人表述忠心的機會。”


    熟人作案總要安全些,至少刺殺對象在臨死前不至於大吵大鬧,引起不必要的消息泄露。莫日根也對長安明顯更熟悉,省去不少蠱猿四下搜索的功夫。而且翰國蘭雖身為凡人,卻長期與法寶打交道,誰知道他會不會在住所周圍設下保護自己的禁製?


    殺翰國蘭,忌憚的是商人惜命,能混跡長安這麽久,又身為商隊常駐使,府邸應當自有保命禁製。


    殺哥舒翰,忌憚的則是涼州節度使對安祿山十分防備,不會單獨見使者,莫日根正好打消其戒心。


    至於封常清,想必隻是順便,正好如此一來,讓李景瓏與莫日根結下永不可解的血海深仇……


    想到此處,莫日根冷哼一聲,說道:“大可不必如此試探我。”


    “我們人手不夠。”蠱群低聲答道:“這倒不必瞞你。”


    黑狼耳朵動了動,停下腳步,眼望屋簷下燈火輝煌的長樂坊,內裏樂聲頻傳,幾棟大屋早早點起了祝壽的燈籠,雖還有七日時間,卻已提前歌舞升平,筵席不停。


    “來早了。”黑狼答道。


    長樂房駝鈴驛內,胡女曼妙旋轉,全身近百個細碎鈴鐺隨著胡旋舞步一同蕩起,清悅作響。胡商們紛紛叫好,比起安西衛府內野蠻鬥武,此處則是另一番景象。胡姬一時聚,一時散,到得酒案前,依偎在數十名商人懷中,放肆勸酒,歡笑。


    翰國蘭一臉大胡子,喝得酩酊大醉,倚在榻上,眯著眼,侍女上前,低聲詢問幾句,便將他扶起,提前離席,扶到後院房中先行歇息。


    莫日根無聲無息,躍入院內天井,閃身樹後,蠱群便嗡嗡地浸入樹中。莫日根一身黑衣,與夜色同為一體,緊盯著搖搖晃晃的翰國蘭。


    隻見翰國蘭推開侍女,徑自進了房中。


    侍女轉身離去,經過中庭那樹時,突然停步,四處看了看,不察異狀離開。莫日根從樹後轉出,瘦削的臉龐帶著蒼白之色。


    他的手中玩著一把飛刀,站在門外,低聲道:“翰國兄?”


    內裏傳來鼾聲,蠱群飛離大樹,低聲道:“現在就進去,動手。”


    莫日根退後幾步,彈指,射出一道氣勁,房外頓時嗡的一響,周遭光華流轉,出現了一道法術屏障。


    “你們猜得不錯,他有護身法寶。”莫日根沉聲道:“身為販賣奇珍異寶的黑市頭頭,怎麽會不留點東西傍身?”


    蠱群化作萬寶,萬寶朝內裏眺望,隻見房中珠光寶氣,頓時眼現貪婪之色,帶著邪氣笑了起來。


    翰國蘭手上珍珠戒指不住震顫,不多時,他睜開雙眼,醒了。


    “誰?”翰國蘭警覺道。


    外頭莫日根正在輪番以氣勁撞擊那屏障,說:“翰國兄,是我。”


    “莫日根王子?”


    翰國蘭臉上帶著酒意,一手按著額頭,收了屏障,讓莫日根進來。


    莫日根背上箭囊射出釘頭箭,紛紛懸浮空中,懸浮在屋前,屋後。翰國蘭在裏頭洗臉,朝他說著什麽。


    “泰格拉的未婚妻在城中……”


    不多時,隻聞房內一聲悶哼,先有撞翻擺設之聲,但隻響了短短幾下,便被莫日根快手扶住,萬寶當即快步走進,隻見莫日根一手按著翰國蘭額頭,另一手擋著險些被撞倒的屏風。


    翰國蘭雙目圓睜,後頸插了一把破窗而入的釘頭箭,喉嚨被貫穿。


    他整個人直挺挺地朝前倒,卻被莫日根的手掌撐住額頭,保留著臨死前的姿勢,血液淌下,流了一地。


    萬寶先是看翰國蘭手上那枚戒指,再看莫日根,眼中充滿震驚。


    “你怎麽殺的他?”


    莫日根冷漠地說:“我替他解酒清醒。”


    萬寶刹那化作蠱群,刷一聲浸入地上血液中,嗡嗡蠶食著翰國蘭身上淌下的血液,那場麵密密麻麻的,猶如蟻群啃噬流淌的粘稠黑糖,極是惡心。莫日根神色不動,隻是冷淡地看著。


    正在蠱群沿著那血不住往上爬,要吞噬翰國蘭屍體時,外頭突然響起侍女之聲:“老爺,我將熱水打來了。”


    瞬間蠱群停住,莫日根摘下翰國蘭手上戒指,蠱群平地升起,幻化作翰國蘭模樣,一身竟是毫無不同,接過戒指戴上,“唔”了一聲,推門出去。


    莫日根則單手提著翰國蘭屍體,轉過屏風,將他扔在了屏風後。


    不多時,萬寶所變的翰國蘭擦過臉,複又進房來,打量屍身,露出意猶未盡神情,仿若還想吃,莫日根朝他說道:“屍身我帶走了,朋友一場,為他留具全屍。”


    萬寶也不再堅持,打量房中擺設,現出貪婪笑容,說:“這房中定有密道,且讓我先找找他的寶庫在何處。”


    莫日根拖著翰國蘭一腳,拖出院中,化身巨大的黑狼,低下頭,將屍體咬在口中,躍上房頂飛身而去。


    萬寶所化身的翰國蘭開始四處敲打,眯起眼,逐寸逐寸地確認機關與暗門。


    另一間房中,陸許、阿泰、阿史那瓊與裘永思站著,中央一名大胡子中年男人,一身華貴衣袍,臉色鐵青,手上還包著繃帶,望向房內的鏡子。


    鏡中現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翰國蘭”,正尋找他的私房寶庫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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