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鴻俊身周散發出強烈的魔氣,少年時的李景瓏拖著血,在磚石路上努力地爬向他,伸出一隻手,漫無目的地抓向小鴻俊。

    小鴻俊舒展雙手,抬起頭,望向深邃無邊無際的暗夜,天地脈中,萬千黑氣旋轉,朝他的胸膛中央匯聚,而在他的身後,仿佛將有一隻巨大的怪物,正欲掙脫他的身軀,破繭而出!

    孔宣飛來,在半空中一個旋身,藏青色長袍鋪天蓋地,化作戰裙內襯,全身鎧甲一閃,修長健碩上身赤|裸,覆滿金碧二色麟鎧,耳畔刷然射出孔雀紋樣飛羽盔。

    “生者如過客,逝者為歸人……”

    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蒼空那邊響起,黑蛟於雲層中翻滾,接上了孔宣的封魔咒文:“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封!”孔宣怒喝一聲,祭起孔雀大明王法印,左手持五色神光,右手仗斬仙陌刀並合,朝鴻俊當頭壓下!

    天魔脫縛,鴻俊竟是絲毫不怕孔雀大明王,全身被黑火籠罩,發出一聲嘶吼。

    火焰衝擊,孔宣迸出滿身金血,拚著身受重傷,將小鴻俊身上的魔氣壓了迴去!

    “和光同塵……收!”

    黑蛟獬獄在空中翻飛,化作楊國忠身形,將那黑火一收,魔氣頓時源源不絕,被楊國忠吸走。小鴻俊身在半空,身體後仰,如同一枚夜幕下爆發出強大能量的彗星,射出千萬縷黑火,纏繞著卷向楊國忠。孔宣則手中煥發出孔雀大明王咒,不住接近鴻俊,猛地一下按在兒子額頭上。

    魔氣瞬間渙散,黑火消失,孔宣猛地抱住了墜落的鴻俊。

    李景瓏已徹底愣了,他看看楊國忠,再看孔宣。楊國忠冷笑一聲,祭出一個金龍環繞的沙漏,輕輕一抖。

    整個長安城中,天魔脫離束縛刹那被破壞的房屋,磚石全部歸位,如時光迴溯般奇妙。

    李景瓏踉踉蹌蹌,走向孔宣,孔宣沒有責備他,隻看了楊國忠一眼,點了點頭,示意李景瓏跟自己來。

    “你能走不?”孔宣朝李景瓏問。

    “可以。”

    “堅持一會兒。”

    “綢星他……”

    “他沒事,別、別哭。”

    “孔大夫……你的血怎麽是……”

    “別問了。”

    那一夜,賈毓澤與孔宣始終在低聲而快速地交談,李景瓏服過藥,守在昏迷

    不醒的小鴻俊榻畔。孔宣並未進來打擾他們,直到天亮時,賈毓澤歎了口氣,入得房內,見李景瓏趴在榻邊睡熟了,還牽著小鴻俊的一手,不禁泫然。

    早飯時,小鴻俊未醒,孔宣好言安慰了一番,告知兒子不會有事,李景瓏方勉強點頭,與孔宣、賈毓澤一同用早飯。賈毓澤看著李景瓏,歎了口氣,說:“平日你倆喜歡在一處,我又如何不知道?星兒從小便寂寞,這些時日裏,也多得你不嫌棄。”

    李景瓏起初感覺到,孔家似乎挺窮,然而認真看來,卻又不像尋常窮人之家,雖清貧,卻沒有半點困頓。

    “你們是神仙嗎?”李景瓏問。

    賈毓澤一瞥孔宣,孔宣沒有迴答。

    “綢星也是嗎?”李景瓏道,“他說,他的身體裏有隻妖怪,是不是就是這樣?”

    “少情、寡欲。”賈毓澤說,“李景瓏,你不能讓他心潮起伏,綢星須得無欲無求,方能克製心中天魔……”

    孔宣歎了口氣,說:“景瓏,原本我隻需封住你記憶,便可一了百了,可對星兒來說不一樣,你忘得了他,他忘不了你,麻煩你幫我一個忙,孔宣不敢即忘你相助之恩。”

    李景瓏睜大了雙眼。

    “無欲無求。”鴻俊朝陸許說。

    “有欲有求,便有苦痛。”陸許解釋道,“你的天魔種自誕生之後,便在不停地吸收天地間的戾氣,小時越是孤寂悲傷,吸收戾氣的速度就越快。”

    鴻俊則答道:“那……後麵發生何事,讓我身上的魔氣都散了?”

    陸許想了想,朝鴻俊道:“魔氣雖散,卻並非真正的消失。”

    鴻俊一點頭,說:“它們都被獬獄吸走了。”

    陸許“嗯”了聲,又說:“魔種對天地戾氣有著自動的吸引作用,如百川入海……獬獄覬覦的,乃是你身上的魔氣。”

    “這究竟有什麽用?”鴻俊沉吟道。

    “那是法力。”陸許說,“是修為,你沒發現麽?那時你方七歲,便已能釋放出如此強大的威力,被吸入體內的魔氣硬生生讓你具有了數百年,乃至上千年的修為……”

    鴻俊明白了。

    “我爹說過。”鴻俊說,“修為一旦到了某個層次,就會產生變化,也即飛升。”

    陸許說:“獬獄修煉了兩千年,始終無法成龍,他需要更大的力量,才能衝破那層壁障……”

    數日

    後,小鴻俊終於好了,可當夜的事幾乎不記得了,記憶裏最後一幕,乃是李景瓏為了保護自己被一群人圍著揍。

    李景瓏也不去私塾了,終日留在家裏,這日小鴻俊醒來,被賈毓澤責備一番,他們與李景瓏串好口供,隻告訴他,那夜他被打昏,李景瓏護著他迴來了,又令小鴻俊帶著跌打傷藥,過去探視李景瓏,免得兒子胡思亂想,再生枝節。

    “你痛嗎?”小鴻俊一邊給李景瓏背脊上藥,一邊心疼道。

    少年時的李景瓏脫得赤條條的,隻穿一條襯褲,背上傷痕累累,小鴻俊正給他上藥,李景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側頭看著鴻俊。

    “我為你挨了多少打。”李景瓏笑著說道,“你快親哥哥一下。”

    小鴻俊便放下傷藥,抱著他的脖頸,湊上前去親了下。

    李景瓏:“……”

    李景瓏瞬間滿臉通紅,小鴻俊親過後倒是一副尋常模樣,又低頭用勺子刮藥,讓李景瓏轉過身,露出瘦瘦的背脊。

    李景瓏頓時睜大雙眼,唿吸變得急促起來。

    “你好瘦。”小鴻俊說,“比我爹瘦。”

    “哪!”李景瓏馬上反駁道,“我壯得很呢,你看?我一個打了六個,對方還有棍子。”

    李景瓏側身,將胳膊抻了抻與他看,小鴻俊便“嗯”“嗯”地點頭,給他胳膊上塗了些藥。李景瓏的視線沿著自己手臂落到小鴻俊臉上,與他對視。

    小鴻俊:“?”

    兩人都坐在榻上,李景瓏便側著頭,輕輕地湊上前,小鴻俊看著李景瓏靠近,手裏拿著藥碗,便也茫然地主動湊過去。

    李景瓏正有點想親時,突然想起了什麽,當即避開他,別過頭,摸摸腰後,說:“這兒。”

    塗完以後,李景瓏便催促小鴻俊迴去,小鴻俊隻是賴著不想走,李景瓏那身板,已有少年郎的肌肉輪廓。

    “迴去陪你娘。”李景瓏認真道。

    “你明兒又去學塾,我就見不到你了。”

    “我不念書了。”李景瓏說:“改天我當兵去。”

    從那天起,李景瓏居然也真的不再去學塾了,每天隻在家裏陪著鴻俊。入冬李父迴來一趟,迴家後便開始酗酒,在孔宣提議下,兩家還湊一起,過了個年。

    那一年冬季,長安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綿綿軟軟,灑在大地上,屋簷、後院,盡鋪滿一層雪花。孔宣與

    李父在廳堂內喝茶閑話,小鴻俊與少年時的李景瓏則圍在賈毓澤身邊包餃子,李景瓏還在說笑話,逗得賈毓澤不住笑。

    “鴻俊?”陸許感覺到周圍的空間再次起了波動。

    鴻俊幾乎無法控製自己,此刻他隻想迴到過去,不計代價地迴到那一年的冬天,父母都在,李景瓏也在。

    “我想迴去。”鴻俊說,“陸許,讓我迴去。”

    他記得上一次進入夢境,意識就在自己的身上,而現如今,在陸許的力量下,他才得以脫離過去的身軀。

    陸許說:“美夢就像甘釀,可以喝,但別喝多。”

    鴻俊轉頭望向陸許,陸許便點了點頭,放開鴻俊,鴻俊倏然化作白光,投進了夢中自己小小的身體。

    “這是你的夢,不是過去。”陸許的聲音在鴻俊耳畔響起,“不要想著改變一切,也別總惦記著是個夢,否則很快就會醒。”

    小鴻俊站在母親身畔,見賈毓澤被李景瓏逗得不住笑,那甜美的笑容令他湧起一股難以遏製的親切感,隻想撲上去,把母親緊緊抱著。

    賈毓澤見他出神,便隨手抹了小鴻俊一臉麵粉,小鴻俊頓時大叫,賈毓澤則看兒子好笑。

    “媽!”小鴻俊生氣地大喊道。

    李景瓏笑著去找毛巾給小鴻俊擦臉,賈毓澤又隨手捏了下小鴻俊的臉,低頭親了他一下,把他摟到身邊,小鴻俊便環住她的腰,把她摟著。

    陸許放開了鴻俊的手,睜開雙眼,從夢裏醒來,驀然見莫日根與李景瓏兩人麵無表情地在榻畔看著。

    陸許懷疑地打量二人,李景瓏道:“你在給他看什麽?”

    “真沒什麽。”陸許道。

    李景瓏坐上榻去,此刻鴻俊正在熟睡之中,睡容現出稚嫩,嘴角微微翹著,仿佛沉浸在一個美夢裏。李景瓏伸出手,撫摸他的額頭。陸許忙道:“別把他叫醒了,當心揍你。”

    李景瓏說:“送我進去。”

    陸許:“不行,你必須也在他的夢裏,才能進去。”

    “你又知道他沒有夢見我?”李景瓏打量陸許,笑道。

    李景瓏聰明得很,一見陸許欲言又止,便猜到這夢與自己有關。陸許無計,隻得指指鴻俊的手,李景瓏便牽起鴻俊的手,在一旁躺下,陸許做了個手勢,按在李景瓏胸膛上。白鹿之力散發,激起心燈的溫和光芒,浸潤了李景瓏與鴻俊的全身。

    年夜,吃過餃子,李景瓏便睡在孔家,倆小孩在榻上,小聲說了會兒話,李景瓏便握著鴻俊的手,並肩躺著,小鴻俊轉過身,抱著李景瓏,問:“當兵是什麽?”

    李景瓏驀然睜大雙眼,這一刻,他的意識進了鴻俊的夢裏。

    “當兵就是……”李景瓏側頭,驚訝地打量小時的鴻俊,再看四周,心想這是哪兒?

    小鴻俊玩了一整天,很困,很快就睡著了。李景瓏低頭看看懷裏的他,唇紅齒白,簡直比長大後還要好看,而就在此時,腳步聲響,孔宣走了進來,李景瓏馬上閉了雙眼,孔宣把兩個紅封兒輕輕地放在倆小孩的枕頭底下,低頭看著李景瓏。

    緊接著,孔宣做了個奇特的手勢,仿佛在施展法術。旋即以劍指輕輕一送,一個法術符紋脫手,“嗡”一聲飛向李景瓏,浸入他的心髒。

    李父已走了,不片刻,李景瓏躡手躡腳地起身,發現自己迴到了小時候,案上放著過年穿的新衣服,兩身。他穿了一身,走出鴻俊家房外,再看四周。

    這是一個他記憶中從未存在的過去!

    怎麽迴事?李景瓏徹底震驚了,是鴻俊的夢不錯,可為什麽夢裏有小時候的自己?他知道我小時候的模樣麽?他來到院前,雪已停,環顧四周,陡然看見了隔壁院子裏的香樟樹,震驚至極,一時間他甚至分不清,這是他的夢,還是鴻俊的夢。

    前廳傳來交談聲,孔宣將喝醉的李父送出門外,正要迴轉時,卻似乎發現了巷中的什麽人。

    “進來坐坐罷。”孔宣的聲音道。

    楊國忠與孔宣聯袂入孔家,賈毓澤收了桌子,一瞥楊國忠,似乎對他十分忌憚,出外時,輕輕帶上了門。賈毓澤端著盤子離開後,李景瓏輕輕地從一旁過來,躲在廊下,眼望賈毓澤離開背影,再往門中張望。

    “考慮清楚了沒有?”楊國忠沉聲道,“這是救他的唯一辦法。”

    “救了他。”孔宣道,“卻就此毀了天下。”

    楊國忠沉聲道:“有光,便該有影;有善,也必將有惡。有升平繁華,也定將有魔卷土重來的一天,天地戾氣因眾生而生,也將還予眾生,這是神州宿命中的劫數,為何又這麽想不開?”

    說著,楊國忠竟是沿著門縫,稍稍側頭,望向門外的李景瓏,別有用心地一瞥。

    李景瓏驀然一震,下意識就想躲避,然而想到這卻是鴻俊的夢境,並非真實,鴻俊夢中的楊國忠,怎麽會看到

    自己?莫非在那場夢裏,來到此處窺探的,是另一個人?

    “世間戾氣,已有三成在他身上,餘下七成,我正在抓緊時間搜集。”楊國忠飲了口茶,說,“將他交到我手中,不到十年,魔氣可除。屆時你再出手封住天魔,當可保全你兒子性命。”

    孔宣道:“那麽你呢?”

    楊國忠微微一笑。

    “你欲救星兒性命,不過是為了成全你自己。”孔宣冷冷道,“魔氣盡歸於你身,來日你將更肆無忌憚,獬獄,世間還有誰能治得了你?”

    “魔氣滲於我魂中更危險,還是被吸入你兒子體內更危險?我已近得道成龍,想來還是能控製住的。換作綢星成了魔,將更不可控,你可得想清楚。”

    孔宣沉聲道:“綢星哪天若化身天魔,我自然將親手了結掉他,了結我犯下的錯誤。”

    “那麽你可得盡快動手。”楊國忠想了想,又認真說,“被天魔種所吸攝的魔氣,若達到六成,恐怕連你也不再是對手。”

    孔宣道:“鯤神正為我搜集北冥日月之力,重鑄被毀去的心燈。”

    “你用不了心燈。”楊國忠道,“那不屬於妖族。”

    “總有人能繼承它。”孔宣沉聲道。

    “陳家?”楊國忠嘲笑道,“陳子昂的後人若能繼承,心燈想必也不會被毀……”

    刹那時間止住,周遭仿佛產生了一陣不易察覺的波動,孔宣的動作與楊國忠的動作俱凝固,李景瓏馬上後退半步,意識到這夢境的主人來了。

    果然,小鴻俊站在廊下,詫異地打量李景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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