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俊朝大雁塔外望去,隻見月下長安,一陣春風吹來,晚春時桃花飛散。千家萬瓦,鱗次櫛比,折射著月色。遠方又有笛聲遙遙傳來,浸在風裏。

    李景瓏從身後抱住了鴻俊,鴻俊一下全身就僵了,不敢亂動,李景瓏在他耳畔低聲說:“你不喜歡我?”

    “不……不……”鴻俊的心髒又強烈地跳了起來,他側過頭看李景瓏,迎上他溫柔而認真的目光,隨之心中一凜。接著,李景瓏閉上雙眼,湊上前,再次吻上鴻俊的唇。

    那一刻,鴻俊才真正感覺到接吻的滋味,仿佛整個長安在月色下無數繁花一同綻放,天地間生機盎然。

    良久,唇分,李景瓏眼裏帶著笑意,鴻俊深深唿吸,終於鎮定下來了,心中有股唿之欲出的情|欲在掙紮,他在李景瓏懷中轉過身,與他麵對麵,閉上雙眼,側頭吻了上去。

    這個迴應令李景瓏唿吸急促,激起他難以遏製的感情,如千萬屋宇在那震動之中崩塌,愛情山唿海嘯,滾滾而來。兩人都吻得起了情|欲,再分開時鴻俊一張臉紅到耳根,忙側身讓開。李景瓏卻毫不避讓,看著鴻俊隻是笑。

    鴻俊最喜歡他的笑容,隻因每次李景瓏一笑起來,就像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郎,什麽智計、手腕、城府,都隨著他英俊的眉目而消失得無影無蹤。想到此處,鴻俊眉毛間卻仍隱有怒意。

    鴻俊:“你為什麽……”

    “我不想失去你。”李景瓏牽著鴻俊的手,低下頭,與他親昵地摩挲著鼻梁,解釋道,“對不起,鴻俊,今天這麽說,實在令你不好受。唯有直麵你所恐懼的,我們才戰勝它的機會。”

    “你說得對。”鴻俊低聲答道,“這是事實,我總得去麵對,也許這就是我命裏的劫數。”

    李景瓏眉毛輕輕揚起,朝他釋然一笑。

    李景瓏:“我陪著你,陪你一起。”

    這一刻鴻俊忽然心有靈犀,明白了李景瓏所言。要掙脫這一切,唯有先直麵自己,直麵這宿命。而李景瓏在說出那句話時,同樣也做了承諾——無論走到何時,走到何處,他都會守在他的身邊。

    “但我不是問這個。”鴻俊有點不好意思,說,“你為什麽喜歡我……我是說……”

    “你為什麽喜歡我?”李景瓏反問道。

    鴻俊:“……”

    鴻俊被問住了,這問題實在太尷尬,往後的日子裏,他時常會想起

    這番對話,居然會與李景瓏討論這麽傻的問題,每當想起時,總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但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事實上與李景瓏在一起,經曆了他人生中幾乎所有的第一次。此刻的他尚不知紅塵中人心等閑易變,尚不及那春風與浮雲。也素不知世間有太多事毫無情理可言,譬如愛情。

    他竟一本正經地問李景瓏,李景瓏也一本正經地迴答著他。

    “我不知道。”鴻俊想來想去,最後有點惆悵地答道。

    “我也不知道。”李景瓏如是說。

    鴻俊隻忍不住好笑,李景瓏又忍不住想吻他,鴻俊總有點不自在,他實在太緊張了,隻想找點話來說。

    “什麽時候……我是說,你從什麽時候喜歡……喜歡我的?”鴻俊又問。

    李景瓏忍著笑,裝作思考了許久,說:“這可得讓我想想。”

    鴻俊想起了涼州風雪夜裏,李景瓏追了上來,扯開裏衣的一幕。於是他小心地解開李景瓏內襯單衣,現出他健碩胸膛,李景瓏低頭看,便明白了。

    “想起來了。”李景瓏於是說,“在你擠我奶的時候。”

    鴻俊聽到這話,驀然爆出一陣大笑,李景瓏卻笑著抓住他的手腕,低頭強行吻他,鴻俊隻覺得這樣很怪,忙推開他的腦袋,說:“不要了!”

    “那迴去再親……”

    突然間,鴻俊睜大雙眼,驀地轉頭,兩人都停下動作。

    是時隻見烏雲蔽月,一陣黑氣自遠方山巒蔓延而來,緊接著在城外翻湧,如海浪般刷然浸沒了整個長安城。

    短短頃刻,長安所有屋宇中的燈光飛速暗淡下去,隻在那一息間,大雁塔所有風鈴無風自動,“叮”一聲清響,塔中仿佛有某種法器發出溫潤光芒,籠罩了全塔,而那黑氣來得快,去得更快,無聲無息地湧向西北麵,就這麽消失了。

    “那是什麽?”鴻俊還以為自己看花了眼。

    李景瓏眉頭深鎖,答道:“應當是獬獄迴來了……或者說,它一直都在,正在預備對付咱們。”

    他攥著鴻俊的手稍緊了緊,兩人望向黑氣消失的方向,一時無法判斷黑氣消失之處在何方,興許是興慶宮中,興許是更遠的大明宮。

    鴻俊說:“我能將魔氣吸過來。”

    “千萬不要。”李景瓏說,“哪怕這長安……”

    李景瓏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不

    安地看了眼鴻俊。鴻俊不明所以,隻怔怔地看著他。

    “相信我,既能保護你,又能除去獬獄。”李景瓏說,“人生在世,總得抉擇,這不錯,但我會竭盡全力,不再讓我們麵對取舍與抉擇。”

    鴻俊尚未聽懂他的話中之意,也未明白此刻李景瓏有著何等的決心,隻笑道:“好。”

    大明宮最深處,地宮第七層內。

    一個黑色法陣噴發火焰,四麵八方黑氣湧來,如瀑布般湧入那法陣之中。法陣陣眼處,如禁錮了無數怨魂:

    魔氣聚集成的猙獰狐麵、四竄的利齒魚頭、玉石琵琶妖妖嬈的身形與痛苦的尖叫、雪女與瘟神身周爆散的黑氣——

    “我以神州大地至為古老的咒文召喚爾等……”

    “於這無盡宿命與悲傷中脫離天地之脈,借魔氣轉生。”

    “爾等須以天魔為主,永生禁錮……”

    青袍男子緩步走下台階,手中煥發出紫黑色的光芒,喃喃念誦咒文,緩緩靠近那法陣。

    “心燈之主,不動明王金身。”男子麵朝法陣,背對地宮入口,喃喃道,“狄仁傑,你當真選錯了人……”

    驪山,華清宮。

    深夜裏,華清池寂靜無比,幾名士兵抱著長戟,坐在宮廊下打著瞌睡。華清池水波粼粼,倒映著天際月色,忽然閃爍起銀光。

    “那是什麽?”有士兵發現了,華清池竟是化作一麵鏡子,銀光瞬間大作,其中“嗡”一聲,衝出了一頭藍黑色的怪物!

    水池爆發,升起,幻化作方圓近裏的湖麵,眾士兵駭得大喊逃散,隻見短短頃刻,一頭龐大的怪魚躍出湖麵,展開六翅在空中滑翔,繼而優雅地一轉身,幻化作全身黑衣的人形。

    說時遲那時快,水池中再衝出一隻濕淋淋的青金色巨鳥,嘩啦一抖身上水流,泉水頓時化作無數細珠,如靜夜中散向四麵八方。那青色巨鳥同樣化作上身赤|裸的青年男子,與黑衣男子一同飛往遠方。

    華清池的水在兩名男子飛走後,“嘩啦”一聲崩垮下來,迴到池中。

    眾士兵麵麵相覷,心有餘悸。

    華清宮頂,袁昆眼上蒙著黑布條,一腳垂在勾簷畔,青雄則屹立於殿頂,望向遠方大明宮。

    “當務之急,是找到獬獄仿製出的天魔。”青雄說。

    “來不及了。”袁昆喃喃道,“我看見無數因果,俱匯往唯一的未來,一

    年以後,中原將成人間地獄。”

    青雄沉聲道:“往東麵看看?”

    袁昆認真道:“來不及,青雄,與其追緝魔氣來源,不如召集所餘妖族,鬼王已醒,玉藻雲仍在沉睡,外加你我,鯤、鵬、狐、鬼,興許在一年後,起萬妖陣,祭心燈,持不動明王六器,堪與獬獄、天魔一戰。”

    青雄沉聲道:“妖族無王日久,僅憑你我,難以號令萬妖,我往洛陽,你留駐長安,我們還有重明。”

    袁昆歎了口氣,勸說道:“天命如斯,又何必有此不自量力之舉?”

    話音未落,青雄展翅,飛往東方大地。

    四更時,李景瓏輕輕開門,兩人輕手輕腳地迴到驅魔司。

    鴻俊赤腳不發出聲音迴房去,李景瓏要跟,鴻俊卻仍對兩人關係的改變有點兒無所適從,穿過院子時,李景瓏隨手折了枝桃花,遞給鴻俊。

    鴻俊接過,隻拿桃花戳他,李景瓏卻一臉嚴肅地去扭他手腕,鴻俊閃身到得房門外,輕推李景瓏,讓他迴房去。李景瓏隻不甘心,要跟著鴻俊擠進房裏。鴻俊眼裏現出懇求神色,以桃花戳他,李景瓏最後隻得讓步。

    鴻俊正要關門時,李景瓏卻朝他招手,示意他過來,一手折走了鴻俊指間那桃花,一手覆著他的後頸,在他唇上親吻。鴻俊滿臉通紅,生怕吵醒了同伴們,不讓李景瓏多親,趕緊躲了進去,將李景瓏關在門外。

    李景瓏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迴房。

    鴻俊沒有點燈,倒在榻上,心髒撲通撲通地狂跳,這一夜裏的一切這麽突如其來,就像一個極不真實的夢般,直到現在還令他無法相信。

    他以手背不住按壓自己的唇,迴想起李景瓏身體的溫度、寬闊的胸膛、那熾熱而毫無保留的吻……令他迷戀無比,種種複雜情緒交織在一處,似乎咫尺可得,卻又不敢太過靠近,恐怕如同撲火的飛蛾,將被那燃燒的心燈燒成灰燼。

    李景瓏在做什麽?

    鴻俊抱著被子,坐起身,才剛分開,又忍不住開始想他,啊啊啊我剛才為什麽要趕他走!他這時候又覺得自己有許多話,想朝李景瓏說。

    李景瓏迴到房中,關上門,長長地籲了口氣,失魂落魄地站了會兒,四處翻找,找出一個瓶子,躬身無聲無息穿過長廊,把桃花插在瓶裏,放在鴻俊門外。片刻後他想想恐怕鴻俊起床開門時碰倒了,又去把桃花拿了迴來,手裏玩著桃花,忍不住笑,迴到房內,躺上榻去,抬

    眼看著手裏那桃花,隨手轉來轉去。

    鴻俊抱著被子,側身躺著,就像他們一同在外頭的每個夜晚,整個人抱住李景瓏的姿勢,但他無論如何不能入眠,隻覺胸口悶悶的,緊張得甚至有點兒反胃,頭暈腦漲,夾著那被子一會兒滾過來,一會兒又滾過去。

    四更,李景瓏拉開門,打著赤膊,到井邊舀了一瓢水,澆在背上。

    五更,李景瓏又出來,舀了一瓢水,澆到背上。

    晨起,白霧彌漫,驅魔司所有人都在睡覺,鴻俊睜著雙眼,一夜無眠,心裏翻來覆去,俱是兩人在一起的迴憶。李景瓏則換了身衣裳,出得驅魔司去,走了。

    鴻俊十六年的人生裏,第一次如此筋疲力盡,從前腦袋一挨枕頭就能睡著,而今天直到日光迷蒙,他仍無法入睡。

    不知過了多久,他神情恍惚,半睡半醒間,聽見陸許與莫日根在院裏說話,這才睡眼惺忪地爬了起來。

    阿史那瓊:“長史夫人早啊。”

    莫日根:“夫人早。”

    鴻俊:“……”

    阿泰:“夫人,長史給您買了櫻桃饆饠。”

    陸許一手扶額,在案前不住忍笑。

    鯉魚妖搓著手,站在門外,像隻不知所措的蒼蠅,說:“鴻俊……”

    “不要叫我夫人!”鴻俊抓狂道。

    鯉魚妖可憐巴巴地看著鴻俊,鴻俊一眼看到井邊擱著洗漱用的碗,還燒了熱水,說:“還是趙子龍好。”

    “老二給你燒的。”鯉魚妖支支吾吾答道。

    鴻俊:“……”

    “我可以吃一個嗎,夫人?”連陸許也有點架不住,案上那櫻桃饆饠隻有兩個,但實在太誘人了,還有茶。

    鴻俊邊刷牙,邊麵無表情道:“陸許我要揍你了。揍你之前,你可以先吃一個。”

    陸許歡唿,莫日根說:“你想吃多少,我給你買去。”

    “你不是沒錢了?”

    “……”

    鴻俊朝鯉魚妖問:“長史呢?”

    鯉魚妖轉告鴻俊,李景瓏一早便接到案子出門去了,末了鯉魚妖又問:“鴻俊,你和他……”

    昨天李景瓏那告白,眾人都聽見了。

    鴻俊隻得硬著頭皮,說:“嗯。”

    “嗯?”鯉魚妖如遭雷擊。

    “嗯?!”

    “嗯嗯嗯嗯嗯?!”

    鯉魚妖幾乎要飆出淚來,卻無處可去,隻得扭著尾巴,朝池塘裏撲通一跳,浸了進去。

    “趙子龍!”鴻俊說,“出來,我覺得咱們得談談。”

    鯉魚妖冒出頭來,鴻俊蹲在池畔,吃著櫻桃饆饠,把掉下來的渣撿了點喂它,鯉魚妖便張張魚嘴巴吃了。

    “你究竟為什麽這麽討厭長史?”鴻俊問。

    鯉魚妖道:“他的智慧劍,是用來殺你的!那是你的劫數!”

    鴻俊看著鯉魚妖,喂給它一顆櫻桃,鯉魚妖吃了,把核“啵”的一聲吐了出來。

    “我知道。”鴻俊小聲道,“可我喜歡他。”

    鴻俊說著這話,見陸許站在廊下,眼裏帶著笑意,兩人對視。

    “陸許說得對。”鴻俊又道,“景瓏也說得對,人總要直麵自己。”

    鯉魚妖:“……”

    “就像我是天魔,你是鯉魚。”鴻俊又道,“未來怎麽樣,誰也說不清楚,至少現在我很快樂。”

    說著鴻俊摸了摸鯉魚妖的頭,又說:“爹常說,當個妖怪是很難的,修煉百年,就要渡小劫大劫,你要修成龍,更有千萬劫數在前頭等著……”

    “長史說他喜歡我,他要陪我一起渡劫,一起粉身碎骨,或是一起活著。”

    ——卷二·九色鹿·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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