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正是秦伍,穿著一身鐵甲,鴻俊馬上去叫人,秦伍歪倒在地上,不住哽咽,一邊抽搐,一邊抬頭望向前廳供奉的不動明王。不動明王在月光下對他怒目而視,六臂法器高舉,威嚴畢露。

    腳步聲響,鴻俊帶著李景瓏匆匆出來,李景瓏隻看了一眼,便道:“外頭血跡衝幹淨了沒有?”

    阿泰、莫日根與裘永思也醒了,阿泰探頭到門外,繼而身穿睡衣,快步出去,手中戒指釋放水汽,以旋風“唰”一聲卷過整條長街,衝刷掉秦伍留下的血跡。再離開巷子,到正街上去清理。

    “打水衝他全身。”李景瓏說,“鴻俊去準備定神香,快!”

    秦伍一身鎧甲被卸下,躺在天井中,嘴唇不住顫抖,一身血腥氣味。莫日根低聲道:“我來。”

    就像那夜驅逐鴻俊的夢魘般,莫日根把手按在秦伍的額頭上,令他稍稍平靜下來。

    “我……殺了他們。”秦伍的聲音發著抖,說道。

    “殺了多少人?”李景瓏答道,“明天一早就去自首。小伍,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男兒大丈夫,為什麽敢做不敢當!”

    秦伍五官扭曲,帶著哭腔,說道:“我去鄭家尋仇,鄭文斌正與我姨娘在、在……我把他,還有他一家老小……與我姨娘……一並殺了……”

    李景瓏:“一家老小?!秦伍!你瘋了!”

    “救我,救我……”秦伍哽咽,抓著李景瓏的手不放,鴻俊已被驚呆了,然而迴想起白日間所見秦伍時,感覺到那沉重的氣氛,以及擦拭劍的動作,仿佛一切都早有預兆。

    “有人在拉著我的手。”秦伍痛苦無比,抓著李景瓏,猶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顫聲道,“我不想殺那孩子,我不想殺,我隻想把我姨娘與鄭文斌這倆……”

    李景瓏猛地甩開秦伍,走到一邊,不住喘息,鴻俊抬眼看李景瓏,見他眼裏竟似有淚水在滾動。

    阿泰清理完門外痕跡迴來,答道:“家裏也清洗一下吧。”

    接著阿泰一揮扇,水霧爆發,卷得眾人臉上濕透,李景瓏怒吼道:“別搗亂!”

    阿泰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句,隻得道:“好心被雷劈,不洗就不洗嘛,這麽兇幹嗎?”

    “明日一早,必須去自首,你不去,我押著你去。”李景瓏朝秦伍說道,“你們輪流看著他,鴻俊給他點兒定神香粉,別過量了。”說畢徑自進了房內,重重拉

    上了門,發出一聲響。

    “這人究竟是誰?”裘永思還不知秦伍身份,鴻俊卻覺得心裏有點奇怪的感覺,秦伍對李景瓏來說,似乎十分重要。

    “不認識。”鴻俊無精打采地答道,莫日根便讓眾人迴房繼續睡下,自己負責守夜就行。

    “長史。”鴻俊還特地去敲了下李景瓏的門。卻得不到應答,隻得作罷。

    翌日清晨,眾人出來時,李景瓏那神色卻是恢複如常,天井裏的秦伍已不見了。

    “他走了。”莫日根說,“我跟著他到大理寺門外,再沒出來。”

    李景瓏閉上雙眼,歎了口氣,答道:“許多事都是命中注定的,該幹嗎幹嗎吧。”

    早飯後,李景瓏正要給屬下派任務,連浩卻帶著宗卷又來了。李景瓏隻得讓莫日根去休息,阿泰與裘永思、鴻俊篩案,自己出去調查。他前腳剛出驅魔司,後腳鴻俊卻跟了出來。

    “迴去吧。”李景瓏轉頭說。

    “他們讓我來陪你。”鴻俊堅持道。

    李景瓏停下腳步,沒說什麽,轉身繼續行走,鴻俊便跟在他身後,昨夜他是第一次見到凡人身上有這麽重的戾氣,秦伍帶著一身血衝進來時,鴻俊隻感覺他就像個殺人無數的妖。

    李景瓏歎了口氣,說:“得買幾匹馬,否則出門不方便。”

    兩人便這麽一前一後地走著,鴻俊覺得秦伍挺可憐,但看見李景瓏這麽在乎他,心裏又很不是滋味。明明那麽虧待過李景瓏,李景瓏卻因為他而悲傷得不行。一時間鴻俊心裏仿佛就有兩隻鯉魚妖在吵架。一隻憤然道:明明是我的長史,居然還有這段過往,還害得他這麽難過!

    另一隻鯉魚妖則責備道:秦伍都這麽慘了,你還討厭他?

    第一隻鯉魚妖開始大吵大鬧:憑什麽?!你說憑什麽?!關我啥事兒,哪天重明要是再撿個小孩兒迴來,不就把我的爹也給搶了?!

    於是鴻俊就這麽在糾結之中,跟了李景瓏一路,穿過一條小巷,李景瓏問:“吃麵嗎?”

    “吃。”鴻俊又笑了起來。

    李景瓏心情好了些,說:“笑一笑,什麽都好,你怎麽也這麽不高興了?”

    “你難過。”鴻俊如實道,“我也高興不起來。”

    李景瓏讓鴻俊坐下,點過麵,這下有錢了,可以隨便吃了,卻仍然提不起勁,說:“昨天我也想勸他,但這些事,旁人是勸不住的

    ,隻能靠自己。”

    “他殺了人。”鴻俊說,“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你,證明……嗯……”

    他觀察李景瓏臉色,漸漸地也學會看人眼色說話了,便吃掉了後半句,免得又讓他難過。

    李景瓏聽到這話時,卻仿佛感覺到了什麽,一瞥鴻俊,皺起的眉頭舒展了些。

    鴻俊:“?”

    李景瓏:“沒什麽。”

    兩人在這奇怪的氣氛中吃過早飯,李景瓏說:“別吃太飽,今天隻能吃一碗。”

    鴻俊堅持,最後李景瓏拗不過,隻得讓他吃了兩碗,鴻俊說:“我自己給錢。”

    “不是錢的問題。”李景瓏說,“你長史我現在有的是錢,把老板請迴家給你天天做拉麵吃也夠了,是怕你……”

    “怕我什麽?”鴻俊說,“你別小看我。”

    “好好好。”李景瓏說,“你吃個夠。”

    這家麵攤乃是長安赫赫有名的五十年老店,專做鹵鵝排麵,寬麵熟後海碗排開,專挑養五十六天的仔鵝,掛爐鹵就,一天隻出十隻。

    鹵汁一年一換,平日隻加高湯,出鍋的鵝肉香嫩無比,鵝肉以快刀斬條,再捎小半個鵝翅,鹵水一澆,香氣撲鼻,寬麵勁道雪白,鵝肉金黃香嫩,鴻俊連吃兩大碗。

    一個時辰後,兩人剛進大理寺後的地下停屍間,還未堅持到走出五步,鴻俊就吐了。

    李景瓏關切地問道:“沒事吧。”

    鴻俊:“……”

    李景瓏讓仵作趕緊去打水給鴻俊漱口,鴻俊對著個壇子,吐得天昏地暗,李景瓏說:“讓你別吃太飽你不聽,讓你別跟進來你又不幹,看吧?”

    鴻俊連忙擺手,李景瓏推他出外頭等去,鴻俊說:“我再吐、吐一會兒就好。”

    李景瓏便一手扶著他,另一手持一塊香料,捂在鴻俊鼻前,攬著他一路往前走。

    鴻俊一見那停屍房內場麵簡直觸目驚心,包括昨夜莫日根去查的無頭屍,以及被大夫放血死了的病人,非正常死亡者都被送到此地,由仵作驗明死因後方可著家屬領迴家去。

    李景瓏讓鴻俊站直,要捂他眼睛,鴻俊卻擺手示意不用,李景瓏便改以左手繞過他脖頸,用香料捂著他口鼻,另一手揭開血跡斑斑的麻布,現出屍體。

    胡人屍體被斬得亂七八糟,血液早已流幹。

    “利器所傷。”李景瓏說。

    鴻俊:“唔。”

    鴻俊稍微好了些,來長安的路上不是沒見過死人,就是被屍氣一衝才吐了出來,當即示意自己可以。

    李景瓏便挨個揭開麻布,依次看過,說:“都是被兵器斬死的,不是妖怪。”

    鴻俊皺眉看了一會兒,李景瓏看到其中一個,說:“這是自殺的,傷口平滑,角度刁鑽,直插心髒……”說著抓起屍體的手,拗了個姿勢,恰好就是自刺心髒一刀的動作。

    “不是妖怪。”李景瓏說,繼而前去檢查下一個。

    鴻俊看著那屍體,端詳他的表情,似乎感覺到了什麽。

    “別碰。”李景瓏說,“你沒戴手套。”

    鴻俊湊近了些認真端詳,李景瓏問:“想做什麽?”說著便將手套摘下來,遞了一隻給鴻俊,絲綢手套上還帶著他手掌的溫度。

    鴻俊戴上,埋頭撫摸那屍體的臉頰,死了一天一夜,屍體已變得十分僵硬,鴻俊說:“你看?”

    他把那屍體的頭搬過來些許,翻開屍體的眼皮,映入李景瓏眼簾的,是一張睜著雙眼,恐懼到極致的臉。

    這表情,鴻俊昨夜剛見過,正是秦伍衝進驅魔司時,那扭曲而猙獰的五官。

    李景瓏眉頭深鎖,沉吟片刻,說:“他看見了非常恐怖的東西。”

    鴻俊說:“我追飛獒進長安的緣由,就是因為在城外,睡覺時聽見尖叫,再追出來,看見了被咬死的屍體……”

    “表情一樣?”李景瓏說。

    若非鴻俊有此一說,李景瓏險些就要錯過了,他轉身退迴,與鴻俊一起注視那屍體麵容。但凡人之將死,是安詳辭世,還是心有不甘,死前一刹那,表情都會或多或少地凝固在臉上,李景瓏雖知道這個道理,但極少見到被妖怪咬死之人,是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他既然是自殺的。”鴻俊說,“死前不應該這麽驚恐吧。”

    “會驚恐,但應當是另一種驚恐。”李景瓏說,“咱們繼續看。”

    鴻俊將那人眼皮合上,低聲念了句:“往極樂去,不墮地獄。”的超度之語,轉身跟隨李景瓏,查過所有的屍體,出得大理寺來,

    “去現場。”李景瓏開始思考,在大理寺借了匹馬,出門外時,恰巧見胡升在與黃庸談話,見他牽了馬過來,胡升便深吸一口氣,朝李景瓏道:“秦伍,你記得不?”

    “已經知道了。”

    李景瓏神色如常說。

    黃庸震驚道:“李長史從何得知?”

    “不動明王告訴我的。”李景瓏客客氣氣一點頭,答道。

    胡升道:“景瓏,你看能在陛下、楊相麵前為他麵前求個情不?”

    李景瓏當著兩人的麵翻身上馬,說道:“一念之舉,終歸自己承受。鴻俊,走。”

    鴻俊上去,依舊騎李景瓏後麵,李景瓏一抖韁繩,縱馬馳騁,離開大理寺。

    路上鴻俊不敢多說,到得鄭家門外時,李景瓏想了想,還是下馬去,舉步入內。楊國忠的管家、龍武軍副統領文效以及大理寺官員,刑部官員都在現場,眾人見李景瓏來了,知道他最近正是天子麵前紅人,便朝他點點頭。

    那場麵極其慘烈,廳中盡是鮮血,還有血跡拖向門外,看得出臨死之人逃離時的絕望與痛苦。

    “這道血跡是鄭文斌的老母。”文效說,“年近七十,小伍先是正麵捅了她一刀,再從背後追上,結果了她。”

    李景瓏說道:“就怕軍中弟兄不知此中內情,忍不住為小伍伸冤。”

    文效歎了口氣,將李景瓏送出來,發生這等事,龍武軍自胡升以下,都要被追責,誰也不好過。

    “楊家所積民怨至頂點。”文效說,“神武軍、羽林軍,都曾衝撞過他們,該打的都被打了,該罰的也都罰了,六軍人心浮動,外加克扣軍餉,早已不服,就怕有人要借題發揮,壓不住。”

    李景瓏正要說話時,忽覺鴻俊還站在那廳內,便道:“鴻俊?!”

    鴻俊靜靜站著,感覺到昨夜廳中一家老小臨死前的戾氣,怨氣幾乎無法消散,他喃喃念誦幾句超度咒文,卻沒有用,背後突然伸來一手,卻是李景瓏抓著他的手腕,帶他離開,讓他不要再看了。

    “這血裏有一股好重的戾氣。”鴻俊說道。

    李景瓏騎馬帶鴻俊轉過長街,側頭道:“鴻俊,你答應我。”

    “什麽?”

    “無論何時何地,無論發生何事,控製不住自己的怒氣時,都先想想你長史我。”李景瓏一字一句道,“一念之差,釀成如斯慘禍,痛苦的不僅僅隻有你。”

    “不會的。”鴻俊答道,“我不是他。”

    “你是好孩子。”李景瓏隨口道,“但驅魔師的力量本來就遠超凡人,斬妖除魔間,常常不被凡夫俗子理解。”

    鴻俊心想那倒是,但

    自己無論如何不會像秦伍一樣,喪失理智,做下屠人滿門之事。

    第三處是那殺妻案的現場,同樣鮮血濺滿四壁,那景象簡直慘不忍睹,尤其一張榻已被鮮血浸滿,牆上更帶著血手印。鴻俊今天感覺到的戾氣,簡直比以往任何一天都多,令他心情沉重,十分不舒服。

    李景瓏讓他出去,仔細檢查房間,鴻俊卻注意到了角落裏的一塊東西,問:“這是什麽?”

    一片黑黝黝的半月形鐵片。

    李景瓏答道:“鐵匠家中,想必是甲胄一類。”

    鴻俊拿著那鐵片,手指撫過鋒銳邊緣,李景瓏問:“怎麽?你覺得這東西有問題?”

    鴻俊眯起眼,拿著那鐵片在陽光下端詳。

    “收起來。”李景瓏說,“迴去再仔細看。”

    下一處,則是出了城,往平河梁去。平河梁乃是一片大草原,抵達之時已近黃昏,鴻俊伸了個懶腰,與李景瓏走過橫亙草原的官道,檢查現場。

    “他們在這兒紮營。”李景瓏找到篝火餘燼,說,“預備第二天趕路進長安。”

    “貨物都在麽?”鴻俊問。

    李景瓏眼中帶著笑意,一瞥鴻俊,說:“都在,不是謀財害命。你越來越像個驅魔師了。”

    鴻俊:“我隻是想問問看有沒有剩下的貨物,找點幹糧……”

    李景瓏:“……”

    “那人先是捅死一個。”李景瓏指著一處血跡,說,“死者在這,再把另一個人抹了喉嚨,死在……這兒。”他又轉向另一處。

    “這人很壯。”鴻俊說,“屍體快和裘永思差不多高大了。”

    “唔。”李景瓏說,“應當是商隊的保鏢,所以他先捅死的人,同樣也是兩名保鏢,接下來,殺手無寸鐵的商人,就像宰羔羊一般。”

    “他死在哪兒?”鴻俊問。

    現場已被破壞了,李景瓏無法根據血跡判斷,鴻俊繞了幾圈,突然說:“長史,你來看!”

    鴻俊站在一塊大石頭後,這兒同樣有著血跡,說:“有一個人,躲在這兒。”

    李景瓏沉吟片刻,說:“可是附近沒有血了,不像是生還者,你看草叢沒有倒,附近也沒有足跡,不像逃跑的痕跡。”

    兩人對視一眼,鴻俊明白了李景瓏的推斷,若是躲藏的商人,想必被發現後,會被拖出石頭,就地斬殺,勢必會留下痕跡。也就是說——

    “躲在石頭後的,正是那名突然殺人的劊子手,最後自殺的保鏢。”李景瓏搭著鴻俊的肩膀,與他一同蹲在石頭後,朝案發現場望去,說,“他在看什麽?”

    鴻俊忙起身,奔到染滿紫黑血跡的篝火附近,轉頭四處查看。

    李景瓏皺眉思考,慢慢走來,鴻俊轉身,先看李景瓏,再看地上,兩人一同望去,隻見草甸上有一行極其不明顯的倒伏路徑。

    李景瓏深吸一口氣,沿著倒伏路徑,走向草甸邊緣,那裏是一片樹林,地上有折斷的樹枝。兩人一同抬頭看,李景瓏說:“人也好,妖怪也好,在那一天夜裏藏身樹上,觀察著他們。”

    沒有離開痕跡,隻有從樹上抵達篝火附近的極淡蹤跡。

    “飛過來的?”李景瓏說。

    鴻俊答道:“有可能。”

    李景瓏:“什麽妖怪會飛?”

    鴻俊:“許多妖怪都會飛吧,數到明兒早上都數不完呢。”

    李景瓏隻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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