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迴。


    正說到妙錦因一時疏忽,打藏身處露了頭臉,正巧被府學助教發現,並暗中告與了教授黃瑛。


    黃瑛聽聞,卻壓著聲氣,低聲迴道:“赤子難得,勿驚勿擾。”


    “是。”訓導官笑作迴應,隨後與諸同僚自西角門入了殿後的學宮。


    但說此時,妙錦欲行跟隨過去,卻見景清提了一桶水朝這邊而來,直引得後頭兩個十八九歲的小仆役忙趕上前來爭相拉扯,幾人恰在妙錦三五步外住了腳。


    乍一打量,這二人雖說是肥瘦各異,卻也一應的憨厚模樣。


    “景大哥,您提水是為何事?”其中一個枯瘦的小役問道。


    景清憨厚一笑,答說:“春龍已過,那府門當與清洗才是。”


    另一個骨肉敦實的仆役說:“這等小事,犯不著勞動您的身骨,俺們兄弟清洗便是。”他一麵笑說,一麵將那木桶提了過去,似頭牛兒似的悠悠而去。


    “噯……”景清剛一開口,竟聽那枯瘦的小役笑嘻嘻地開了口,“景大哥,就讓俺們幹吧。再用不上三五日,兄弟們的勞役就到限了。說句心肝上的話,俺和福墩兒對您還真真是個舍不得。”


    景清拍拍他肩頭,笑說:“壽凳兄弟,不管怎麽說,你哥兩個總算要落個自在了。”


    壽凳一歎,撓頭道:“雖是這麽說,畢竟俺老子娘去得早,家業田產早被官府沒了……這一出去,又不知該向何處尋個奔頭。說句不怕您寒磣的話,當初若不是俺們惹了是非被發落到此,一時還真無處落腳。”說著,他又釋然一笑,“話說迴來,也算是俺們兄弟三生有幸,在這兒遇著了景大哥,這幾年承蒙您如兄如父地關照著,這等恩情,真是無以為報。”


    “莫要如此說,夫子有言‘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此生得遇,當是我與你二人有緣,況我自幼又無個兄弟姊妹,有你二人相照,方知手足之義。為兄已知會你家嫂為二位兄弟備了些小錢,出去後謀個正經營生,踏實度日就是。”


    聽聞此言,壽凳已感激涕零,當即拱手跪拜:“長兄一家恩義,教我兄弟如何報還?”


    景清忙將其扶起,“唉,莫要說等生分的話。等為兄役期一滿,說不準咱兄弟還會再次聚首,到那時若能當家人一般親近豈不更好?”


    壽凳抹著淚花子,“承蒙大哥不棄,今生今世,我兄弟為您牽馬墜鐙萬死莫辭了!”說著,忙不迭提起景清手腕,一麵向府門走去,一麵直朝福墩擺手招喚,“兄弟,快過來……”


    那福墩聽了,忙往這頭趕。抬腳時,卻一腳踢翻了木桶,險些翻下石階。


    景清忙疾步迎去,其間一再叮囑:“兄弟小心,莫急,莫急……”


    卻說壽凳無意間迴頭,竟一眼瞧見了石像後的妙錦。正當其一個“噯”字剛脫口時,竟見妙錦衝他笑眉笑眼地將食指豎向唇邊,示意其莫要聲張。隨後又暗指學宮方向,欲行離去。


    壽凳當即明白她是何意,便滿目笑氣地朝他暗打手勢,示意她放心進去便是。


    而這一幕也恰被福墩看個正著,為免妙錦被景清瞧見,他也忙借那股子激動之態,配合著周旋起來。


    妙錦這一去,途中雖遇了幾位師生和仆役,但都被她機警地避了過去。不消一盞茶的工夫,便順著大成殿東邊的碑廊,來到了殿後的學宮前。


    這又是一道不俗的門麵,高二丈有餘,門分三楹,簷頭鋪的乃是硬山蝴蝶瓦,門額正中又懸了一塊題為“學貫古今”的金匾,正門兩側圍牆之外又築了一丈多的小廊房與之相接。因這石階下方一左一右又各置了一隻抬手半座的石獅子,妙錦便以其中一隻做了掩護,朝門內細瞧半晌,趁著院內雜役不留神時溜進了門去。


    卻說這院落之內更是別有洞天。


    一套四合院落,正北便是一堂,名為“明德堂”。這便是每月朔望朝聖之後,學子們聚此聆聽師訓和上諭之地,亦是高奉學宮訓教法規之所。


    又說此堂東西各有兩間廂房與之相圍,東二間匾額依序為“誌道”和“據德”;西二間分別為“依仁”和“遊藝”。廂外各有一亭,左為鼓亭,右為鍾亭。因為尊規尚法之地,故而此時,這院落竟顯得異樣嚴肅。


    妙錦循著東廂的簷廊,以那鍾亭和廊柱為掩溜向了院落的東北角門。入了院來,便顯得輕鬆了許多。因為,這第二進院子便是生員們受教學習之所了。但見偌大個庭院裏,正北方高聳著一座三層樓閣,如似皇宮畫樓,前有抱廈,又如佛院寶閣,飛簷翹角。真是上有淩雲氣,下有鎮宅勢。抬眼望去,那樓頭硬山瓦下亦有一匾,匾上書寫的乃是“尊經閣”三個爍金大字。


    此刻環顧,又見這高閣東西兩廂各設一間三開的耳房,每房均有後門與後方的院落相通。二殿各有牌額,西為“經學堂”,本是預備貢生集訓朱子經論之所;東為“儒學館”,乃為官家童生子弟學習書經之地。


    此時,但聞那儒學館中已然傳出朗朗誦讀之音。妙錦尋聲而去,便不由自主入了那門。


    入門時,正望見一座朝西的二層書樓入得眼來,樓上牌額朱漆紅字,書的乃是“弘文軒”三個大字。樓下丹柱長廊,石階玉欄。那樓南北兩側粉牆黛瓦,偌大個院落俱是徽派“朝笏式”院垣,院牆東北角另有一月亮門。


    圍牆內處處假山奇石,新竹顯翠。這頭是冒泉翻湧,那頭是玉橋漆亭。才聞得書聲高誦,又聽得燕雀爭鳴。如此一來,著實令人陶醉不已。


    說來也奇。這會兒,妙錦先前於途中所遇那隻佛法僧,早已落在那樓階下的一叢翠竹上,此刻正衝她鳴叫呢。


    妙錦見了,喜笑顏開。便趕忙溜向那邊,並以那竹叢掩了身子,於竹後假山旁的一個石墩上落了座。


    妙錦剛坐定,但聞門內誦聲已止。


    正聽見黃瑛洪聲質問:“徐增壽!站起身來,迴為師的話。”


    隨後,又聽徐增壽慵懶地反問:“黃花……”話剛出口,竟引來眾生詭笑。於是,又聞他當即改了口吻,那話中似有三分底氣,卻故意撐出十分趾高氣揚來,“敢問教授大人,不知本公子又有何過失了?”


    “你本無過。”


    “既然無過,為何喚本公子起來?”


    “是為師之過。早知你這般嗜睡,為師今日特命人為你備了一張縛輦。”


    妙錦透過竹影向門內看時,又見黃瑛朝一旁訓導吩咐道:“來呀,給這位徐公子抬過去,好生服侍他安寢。”兩位訓導得令,但笑吟吟將那縛輦抬了過去。直引得徐增壽一臉懵相,眾學子也是一通嘻笑。這時,隻見黃瑛又朝他開了口,“請問徐公子,可否賞臉試試舒坦與否?”


    妙錦隔空暗想:那哥哥若是明理,莫要上去為妙。


    徐增壽一腳搭在自家案上,身子卻靠著後頭學案,並以一肘撐在那案頭。對於黃瑛所問,他略顯遲疑,轉頭又見身旁幾個紈絝子弟眉眼裏含著笑氣兒慫恿,瘦驢拉硬屎一般抻著嗓門說:“好,那本公子今兒就舒坦舒坦。”說罷,一甩袖子,似個爺兒似地翻身上了縛輦。


    瞬間,又引得眾生一陣唏噓。


    黃瑛捋著胡須,居高臨下,一笑說:“好。倒有些氣派!但本官常聞,你父中山王和你長兄魏國公但凡在戰場上負了傷,寧以刀槍為杖走迴去,也絕不會役使他人來抬。卻不知,為何到了貴公子這裏,竟是這般豪氣?”


    徐增壽聽得那話兒頓覺一絲羞愧,無奈又礙於在眾目之下的顏麵,一時已落個騎虎難下的窘境。暗裏思量一番輕重後,竟硬著頭皮,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架式狡辯:“教授說的沒錯。但我父兄為朝廷出生入死,身為徐府子弟,享受這點優待也不為過吧?”


    黃瑛一笑,點頭說:“說的也是。但公子可知這縛輦為何物?”


    徐增壽一聲冷笑:“三歲孩子都曉得,不就是抬負傷者的物件嘛?”


    黃瑛再問:“你可知,你父兄為何即使身負重傷,也拒不享用此物?”


    “這……”徐增壽竟被問得昏了頭。白他一眼,“鬼才曉得。”


    黃瑛故作一聲歎息,搖頭說:“是為師錯了。看來師教不化,隻能送迴家教了……”言畢轉頭,又吩咐兩位訓導官,“好生將徐公子抬迴府去,就說此子沒他父兄那等硬骨頭,從今後隻能享用此物。”


    “是。”二人得令,俯身去抬。


    徐增壽頓時翻身而起,一一指向師長鼻子大吼:“我看你們誰敢?”又罵黃瑛,“黃老頭,你不過區區九品芝麻官,還真拿自個兒當盤燒餅了?”


    “放肆!”這話打門外傳來。妙錦看時,頓覺訝然一驚。一時隻顧朝門內觀望,卻未留心院中何時進了人來。


    此刻,那人正立於學堂門外的石階上,朝內嗬斥。細瞧而去,非是別人,正是徐府長子,當今魏國公徐輝祖。


    一見是他,徐增壽忙作矯情,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如泣如訴地奔了過去。


    “站住!”徐輝祖衝他喝令。言罷,自顧朝黃瑛畢恭畢敬地施以見禮,並喚了聲“老師”。


    黃瑛見了,倒也不卑不亢揖手還禮。轉頭又吩咐訓導先行照應,旋即自出門來,問道:“不知魏國公何故到此?”


    徐輝祖低聲迴應:“聖上已駕臨府學,此時已入尊經樓。”


    黃鶯訝然,欲與他同往,卻被徐輝祖抬手示意先行而去,“尊師先去便是,學生隨後就到。”


    黃鶯會意,迴頭顧看一眼門檻內的徐增壽,長舒一口氣,又在徐輝祖臂膀上輕拍一下,拂袖去了。


    目送黃鶯離去,徐輝祖又朝門內訓導施禮致歉,“失禮了。”那訓導官含笑還禮,徐輝祖便朝徐增壽低聲喝令,“出來。”


    徐增壽執執拗拗,欲想倒打一耙,“大哥,他們……”


    “住口!父親臉麵,都讓你丟盡了!”徐輝祖說著,一把將他拎出門外,當即在其腳彎處一腳,使其麵朝門內而跪。隨即指其麵門,又道了聲“老實在這反省,迴頭再收拾你!”


    徐增壽哭哭咧咧,隻喚了聲“大哥”卻又被徐輝祖的話堵了喉嚨。


    “未得先生許可,不準起來。否則,家法處置!”說罷,又向門內訓導施禮,道了聲“叨擾”,旋即拂袖而去。


    徐增壽窺目惡視,縱有滿腹惡毒想法,卻也隻能乖乖作罷。


    但說這徐輝祖自下了石階,剛行幾步便住了腳。故以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院角的竹叢,當即瞥見妙錦正朝叢中躲避,一時略作盤桓,轉而大步離去。


    妙錦透過竹影,目送徐輝祖邁出門去,一番低語:“那哥哥一看就是個巨眼英豪,我若是能有這樣一位兄長該是何等榮耀?”說著,又轉頭問向竹梢上的佛法僧,“小雀兒,你說呢?”


    正是這一迴頭,著實驚得妙錦差點叫出聲來。


    卻說她身後不知何時湊來一小童。那孩子隻有七八歲模樣,此時正背著手,探著腦袋在她身上嗅著什麽。這突來迴身,竟一頭撞得那小家夥當即一個趔趄,險些栽進身後的池中去。幸得妙錦及時拉住他,那孩子便順著那股子勁頭,反撲向妙錦懷裏。


    此時細看,那孩子倒是生得甚是非凡。作者但作兩首《醉佳人》描述其神形,在此暫述其一以繪其容:


    『髻上箍金墜玉,霞容不染纖塵。


    墨眉兩遊龍。目中黑白,碧海冰輪,


    乍看雙睫忽閃,黠氣轉精魂。


    又見三分蒙昧,如罩巫山雲。


    觀錦衣,便知出身,絕非凡門。


    歎前世,情定昆侖,而今不識故人!』


    話說此刻,二人動靜著實招了徐增壽耳目作祟,隻見他尋著響動,不住蛇擰著脖子朝這頭觀望。


    妙錦自知男女有別,欲想將那孩子推向一旁,卻不料竟被其摟住,一麵豎起食指打了個“噓”聲,一麵又將那指頭指向了石階,暗示那頭徐增壽的形狀。


    妙錦會意,迴頭窺瞧了一眼,見徐增壽正朝這頭瞄看,便連忙向石墩後頭退縮。而那小男孩兒竟順勢搭她肩膀,坐在了她膝上。


    妙錦怔目,一麵將他推開,一麵滿目羞赧地低聲問:“我說你是哪家的公子,小小年紀竟是這般無禮。”


    那孩子故作臊答,轉又憨然一笑,壓著聲氣問:“你這哥哥,怎麽像個女兒似的?”


    “我……”妙錦紅了臉,轉睛反問:“莫要瞎說,你擱哪兒看出我像女兒?”說罷,刻意抖抖衣袖,強裝出三分陽剛之氣,以證其身。


    誰知,她那袖子一抖,引得那孩子越發沒了規矩。


    隻見他抻脖探腦地湊上前來,似個小狗兒似的,打她衣袖上嗅了又嗅,其間還一個勁兒地自語:“沒錯,就是這股子香氣,真好聞。”說著又打妙錦腰間摸過所佩戴的香袋來,一麵細細瞧過那上頭的優曇花,一麵笑語,“咱們公子哥的是從不佩這種鏽了花的囊子的。噯,哥哥,這香囊裏裝的是什麽花?真好聞。打小到大,我還是初次聞到這香氣。”說著,又湊了上去。


    妙錦見那小東西如此糾纏,又生怕他攪和得露出馬腳來,於是便當即打腰間將香囊扯下來,塞給他,一臉無奈道:“你若稀罕,拿去便是。”那孩子得了香囊,如獲至寶。捧在手裏聞了又聞,正欲開口時,竟被妙錦拿話兒別了舌頭。


    隻見她朝一側挪了身子,讓出半邊坐墩來,又在上頭拍了拍,低聲命令:“老實坐那兒,不準說話。”


    “哦。”那孩子點了頭,自捧那香包乖乖挨她坐了。


    妙錦終於得空,轉頭望向學堂,一番側耳細聽。可那孩子聞過香包,似是覺著有何不對,於是又鼻子湊向妙錦肩頭細聞。


    妙錦一麵向學堂望,一麵拂拂肩頭,卻碰道了那孩子鼻子。於是便又迴過頭來,晦聲晦氣地質問他:“我說,你怎麽像個狗兒似的?那囊子不是給你了嗎?如何還要這般輕佻?”


    “那香氣不止是在這囊子裏透出來的。”


    “不是囊裏透出的,那是哪兒來的?”


    那孩子指指她,說:“是你身上的。”


    妙錦急赤白臉地指他鼻子道:“你這小混混……”


    卻未想到,那孩子竟順勢在他指尖細細嗅了一番:“對了,就是這種香氣。我好像在哪兒聞到過,卻又想不起來。”他一麵撓頭細想,一麵嘟噥小嘴兒,“對了!是在昆侖山上!”他顯得異樣激動。


    “噓……”妙錦瞧他那副模樣,又氣又憐,有一搭,無一睬地打趣,“難不成你是在昆侖山上栽下來的?”


    那頑童故意迎合她,笑說:“哥哥說的沒錯,我就是在那山上栽下來的。”


    妙錦拍拍他肩膀,笑說:“就你這小身板兒,栽下來倒也容易。就不知你是如何上去的。”


    “我本就生在那裏呀。”


    “瞎說。”


    那孩子歪著腦袋,眨巴兩下眸子,喃喃自語:“那是在夢裏。”


    妙錦無奈一歎,笑說:“我看你說的就是夢話。今兒遇見你,我算打青天白日裏撞了個難纏的小鬼。”


    欲知端的,下迴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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