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八月初八,馬皇後壽誕當天。


    宮城之內,滿天洪頌。壽慶的排場自端門至午門之間的禦道起,過內五龍橋,穿奉天門,直至奉天殿前丹墀之上。行道兩側寶幡升揚,筵席相接。行道之中,自南至北,大擺儀仗。


    那儀仗依次是:應天府府尹(1)、府丞率京卿及下轄州縣大小官吏七十九人;國子監祭酒(2)、司業率監生七十九人;都察院都禦史(3)、副都禦史率本院及全國十三道禦史及大小官吏七十九人;左、右春坊主簿(4)率下屬大小官員三十四人;道錄司左、右正一率道者七十九人;僧錄司左、右善世率僧者七十九人……再往前,依次是大理寺、六部、三公、三孤及夫人、公主及妃嬪、親王、東宮等儀隊,賀壽之人數以千眾。


    再說奉天殿前:丹陛正中禦座圍屏;東西兩邊錦衣衛黃麾大展;金吾護衛威容肅目;丹陛之下,東西兩頭又置了膳亭和酒亭;酒亭東西又設了珍饈醯醢亭(5);此亭方另有教坊司數百樂舞之人候場……


    這等排場,自開國以來甚為少見。


    話說辰時三刻,儀禮司唱儀官宣聲請皇帝、皇後入席。隨之,大樂驟響。


    但見朱元璋與馬皇後在慶童和朱福的服侍下,於奉天殿正門現了身。分別從圍屏左右而出,兩隊宮婢各隨其後。


    二人入了座,大樂漸止,又聞一聲“淨鞭”,太子率眾親王、王妃及公主、駙馬唱讚行了叩拜禮。百官拜禮緊隨其後,一時間,偌大個皇宮洪聲徹響。


    拜畢,唱儀官道:“眾卿跪聽吾皇聖諭!”


    公子王孫、上官下吏齊聲迴應:“臣等恭聞聖主明訓。”


    屆時,但見朱福奉旨宣讀道:“奉天承運吾皇,告天下曰——皇後馬氏秀英,與朕貧時相逢、亂世相隨,數十年來,禍福相守、苦樂相知。其侍夫之心經年至恆;忠君之誌曆久至堅;母儀之德萬方皆知。如斯大風,堪稱天下婦人之表率。然,自我朝定邦至今,皇後雖與朕高居天朝之甲第,卻未享一日之福閑。於家於國,於民於君,終日恤念於心,付諸於勞形。每思於此,朕心無不感哉!惜哉!!”


    此時,隻見朱元璋撫起馬皇後的手,深情相望,笑而輕歎。聽聞君言,又望君容,皇後淚眼相視,微飾淺笑。


    這會兒,又聽朱福道:“今逢洪武一十五年己巳,皇後半百華壽,朕特於宮中款設此宴,攜與眾卿同賀,兒孫同祝,賜食金陵萬民以慶之!欽此。”


    屆時,千人又行叩拜,齊聲洪頌:“臣等恭祝皇後娘娘壽華如嶽,千歲、千歲、千千歲!”


    馬皇後搭著侍婢的手起身,向眾人謙和還禮。轉頭又朝朱元璋緩緩跪拜道:“為妻叩謝吾皇隆恩!”


    “愛妻快快平身。”朱元璋見狀,連忙起身相扶。隨即朝唱儀官縱手示意。


    唱儀官得令,高宣道:“光祿寺進獻禦筵!”聲畢,大樂起,眾人俱起。


    隨後,隻見光祿司司卿率珍羞、良醞、掌醢三署俊吏分別端著庶羞佳肴、酴麋沉釀、魚肉香醢於西側來至朱元璋和馬皇後禦案前,一字排開,大樂止。


    唱儀官道:“司禮監進獻壽華!”


    大樂又起,司禮監總管太監慶童引五十監童懷抱五十盆各色“聖誕伽藍”,又五十少監懷抱五盆“天香鹿韭”自東側朝禦案前方魚貫而來。儀隊過後,頓見丹墀前方,彩練層疊,群香錦簇。


    樂畢。又聞唱儀官道:“開爵注酒!”光祿司卿率小吏自西側上了丹墀,來到二人麵前獻爵。與此同時,教坊司大奏《炎精之曲》,眾人再次跪施拜禮。


    二人同飲了第一杯壽酒,大樂方止,眾人起身又朝其施了三拜之禮。此時,又聞唱儀官宣聲道:“請太子、親王、文武百官依序入席沾享壽喜。”


    至此,眾人依序於儀仗兩側的筵席中各就其位。隨即,教坊司大奏《皇風之曲》,鴻臚寺數百序班於丹陛東西兩側列隊而出,他們個個手提花籃,自北向南,遍撒花瓣。儀隊後頭,緊隨一隊妙齡舞者翩翩而來,奉天殿前“三舞”雀起。一時間,皇宮上下,好不熱鬧。


    然而,這不過隻是這盛宴開場而已。話說整場大宴,前後共曆了九次獻爵進酒、九次官行大禮、九奏大章神曲、九獻盛世華舞。單說這九場華舞,自是美不勝收。依次是《弘天開場三舞》、《平定天下之舞》、《撫安四夷之舞》、《車書會同之舞》、《百戰承應之舞》、《八蠻獻寶之舞》、《採蓮隊子之舞》、《魚躍於淵之舞》、《百花爭榮之舞》。


    這一場場下來,展現的本從朱元璋當年起兵救世到平定天下,再從苦心經營天下的治世之功到百花爭榮的況世盛景。又單說那一場《百花爭榮之舞》,既掀起了整場大宴的高潮,一時間飛觥獻斝,好不熱鬧。


    卻說那會兒,馬皇後坐到殿上,耳聞天籟迴響,目視千人笑眼,看似喜上眉梢,心卻未能忘憂。卻不想,目光漸隨滿天落櫻望向階下那班舞姬之時,分明在人群中央瞧見了那鬟華仙子的影子。隻見她衣袂飄飄,載歌載舞。一曲《空鑒繁花》虛幻入耳,勾得諸多往事在眼前一一閃過。曲中唱道:


    『當年癡夢覬榮華,今對榮華幻如紗。


    縱將心藏明鏡裏,終朝還看鏡中花。


    儂心豈無涯?道是苦無暇。望穿塵囂、終虛化。


    也曾癡怨淚輕灑,暗遣情絲亂如麻。


    才把丹巾(6)換金雀,又歎青絲換白發。


    芳華眷戀他,殘華牽念他。莫如萬事、都隨他。』


    那唱詞雖是幻聽,卻字字句句直抵馬皇後心底,生生將其多年沉積的苦觸傾訴個透徹入骨——此曲,當是知音。迴首平生遭際,又歎大限將製,便不覺暗舒一腔愁悶……


    當日傍晚,坤寧宮內,暖閣。


    說話大宴過後,朱元璋已被那九爵美酒灌得酩酊大醉,來到坤寧宮暖閣倒頭便睡。馬皇後拖著病體在一旁服侍半晌,似是照料孩童一般。見其睡得越發舒坦,便喚來兩名侍婢到一旁吩咐道:“好生照料,若皇上醒時問及本宮,就說本宮去了禦花園。”


    宮婢欠身迴應:“是。”


    此時,但見朱福跨進門來,低聲道:“娘娘,都已準備妥帖。”


    馬皇後點了頭,臨出門前又迴頭望了一眼朱元璋,迴頭自顧將手搭在朱福腕上出了門。


    二人出了坤寧宮,但見一架二人小轎在門外候著。朱福服侍馬皇後上了轎後便放下轎簾,朝抬轎的宮監吩咐道:“前往壽昌宮。”


    起轎之後,朱福便引著小轎朝西去了。可誰知,這一行人等竟被正從坤寧門進來的慶童看個分毫不落。但見他一番踟躕,心中暗自畫魂兒。


    卻說那小轎一番曲轉折拐,倒是費了些時候才來到一座宮院前。那院門緊閉,亦無侍衛把守。朱福抬頭瞧了一眼,便對轎內的馬皇後說道:“娘娘,到了。”


    馬皇後聽聞,便令兩個宮監落了轎,隨即又搭著朱福的腕子步下轎來,迴頭對其中一名小太監吩咐道:“且將轎中那食盒取來。”


    那人應了諾,便迴身入轎提出一個食盒。隨後,又在朱福眼色下,先行一步去推了院門。


    院門咿呀輕啟,三人便跨進門來。此時,但見院中過道兩側一枝枝山躑躅華葉層疊,每一株都未經修剪,就那般自在探枝展葉,一直鋪到宮閣門前石階下。而那石階之上,卻擺放著兩盆秋菊,宮婢雨燕正俯身侍弄它們。


    見其那般專注,朱福故意咳嗽了一聲。雨燕抬頭望時,頓時滿目驚訝,正欲吱聲見禮時,卻見馬皇後慈顏煦目地在嘴前豎了食指,因此便又安靜了下來,隨即邁著轉巧的步子踱至馬皇後麵前,略施見禮,笑著從另一側攙起她的臂彎向前走去。


    四人朝石階緩緩而來,隻聽閣內傳來碽妃聲音:“雨燕,那菊朵莫要澆太多水。”聽聲氣,似是照其幽禁省躬殿那會兒舒悅了許多。


    雨燕故意朝閣內笑語揚聲道:“是娘娘……”


    “那壽菊乃是本宮為皇後娘娘祝壽之物,定要悉心經管才是。”


    雨燕瞧著馬皇後會心一笑,迴頭又朝屋內邊走邊揚聲迴了個“是”字。


    說話間,四人已進了殿閣。抬頭望時,又見那室內很是清新雅致,倒是那其中一根宮桓之上銜的一幅字畫顯得異樣引人矚目。


    畫中繪的本是一道冰川,山頭生有一株參天神樹,與凡間之木不同的是:那樹竟是血甲的軀幹,被一叢薔薇捆縛,華冠之上垂下晶瑩的冰絛,所生之地似在雲裏霧裏,分不清天上人間。但說那冰絛上頭,本生有一片片桃心形狀的葉子,此刻正向山下零落。落葉幾乎盡數化為霜雪,唯有兩片落於一青袍道人手中。細細瞧去,又見那畫中左側題詩一首,名曰《擷夢太虛》,詩中述:


    『一夜踏歌欲成仙,隨風直上碧雲天。


    許是瑤台金池畔,又似太虛昆侖巔。


    唯見此木遮望眼,舉目那時繞秋煙。


    不知何故凋華葉,片片墜與璿璣(7)川。


    萬千落地終為雪,獨被乾道(8)擷二三。


    可憾莊夢猶未盡,隻記驚鴻一瞬間。』


    細看落款處,寫的是:壬戌歲丙午月壬戌日,坤道(9)妙遇繪題記夢。


    馬皇後點頭,暗讚道:“確是好才情。”可見了那落款,卻眉頭微皺,不免暗揣起來“坤道妙遇?難不成,如今她已心向道門……”深思片刻,便銜三人轉足邁向西頭廂廡。隔著門檻,隻見碽妃背門而立,正在作畫。


    此時的碽妃已大腹便便,卻依舊如漢時女子一般,身著一席素白的大衫,隻是頭上綰了一髻望仙鬟。


    馬皇後示下,三個奴婢欠身隔著門檻住了腳,自顧扶著門框進了門去。


    聽見腳步聲,碽妃並未迴頭,隻是挑起一幅字,言語道:“雨燕,過來幫本宮瞧瞧,本宮為皇後娘娘畫的這幅《花王獻壽圖》如何……”


    她話音落時,馬皇後已到了身後。細細瞧去,那畫作筆工十分精細,三尺素宣之上,花團錦簇,一株牡丹花勾描得灼灼其華。


    碽妃提著那畫,興興道來:“本宮有些年沒去過坤寧宮了,這幅畫也是依照本宮對娘娘那株絳紗籠玉的憶想所畫。想來,如今此花應是這般盛容吧……”


    碽妃這一席話語,頓時觸了馬皇後心結。然而,但見其欣然一笑,道:“若是那花木能有畫中這般生氣,當是閱者生年之幸。”


    “皇後娘娘?碽妃聞聲迴望間一陣錯愕,於是忙欲施以見禮,卻被馬皇後探手相阻,道:“妹妹有孕在身,切莫多禮。”


    碽妃滿目愧歉之色:“今乃娘娘華誕隆慶之日,臣妾不能前去祝壽已感汗顏,何勞娘娘降貴於此?”


    馬皇後順勢在其手中接過那《花王獻壽圖》,一副甚為喜愛之情,道:“莫說這等灼心的話——能得妹妹這般誠意,本宮之心已是甚慰。”言畢,又轉頭朝門外招唿,“呈上來吧。”


    朱福得令,立即從一旁的小宮監手中提過食盒,跨進殿來。行至二人咫尺之間時,當即跪地施叩拜之禮道:“小的給娘娘請安。”


    碽妃連忙道:“福公公快快平身。”


    “謝娘娘。”


    見朱福起了身,馬皇後又對其吩咐道:“且將那吃食擺到暖炕上去。”


    “是。”


    碽妃未明其意,自是滿目不解。這檔口,馬皇後笑而未語,使得碽妃隻能眼睜睜瞧那朱福一通忙活。


    須臾間,炕幾上已擺滿幾碟小菜,一壺甜醴。朱福又轉身來到馬皇後麵前,欠身道:“娘娘,酒菜俱已置妥,請二位主子享用便是。”


    這“二位主子”聽得碽妃十分親切,更聽得馬皇後百分歡喜。但見她眉目示笑,應了個“好”字,隨即將手中那畫作細細卷起,抬眼對碽妃笑說:“妹妹心意本宮笑納了。”


    碽妃淺笑,又欠身道:“臣妾拙筆,承蒙娘娘厚愛。”


    “妹妹莫要自謙——且不說這畫功堪比前朝那王冕、王淵之技,單憑妹妹這般誠意,足見此畫乃丹心之作。”說罷,馬皇後雙手托著那畫卷將其交給朱福,叮囑道:“給本宮收著,明日送到翰林院好生裝裱。”


    朱福躬身道:“小的遵旨。”並以雙手接過,如奉至寶。


    馬皇後道:“你等且先在外候著。”


    “是。”朱福得令退去。


    馬皇後迴身牽過碽妃手腕,笑說:“今日,本宮特地命他們備了幾碟小菜——比不得那華筵豐盛,隻當略表本宮誠念之心。”


    碽妃聽得此言,頓時感徹肺腑,隻覺得一股莫名的酸楚湧入鼻中。於是淚眼蒙矓地蹲身施禮:“臣妾身為禁足幽閉之人,還得娘娘這般記掛,臣妾……”


    馬皇後又扶,道:“妹妹這般生分,豈不壞了我等雅興?”說罷,便與之相攜朝暖炕踱去。舉步間又問,“近來可好?”


    “一切安好。承蒙娘娘掛念,隔三差五地差人送用度來,才保臣妾腹中孩兒這般康健。”


    “妹妹何必客套?這孩兒將來也要喚本宮一聲母後不是?估摸著再有月餘,這小東西也該臨盆了,本宮已著人早作準備,妹妹大可安心養胎便是。閑來無事,多去院裏照照日頭,莫要終日悶在這廡裏才是。”


    碽妃點頭笑應。


    二人相繼落了座。馬皇後道:“此行,本宮特地帶了一壺黃州甜醴來。今日,就借這妹妹母國之物,小酌一番如何?”


    碽妃眼見那甜醴,頓生一絲思鄉之情,點頭迴應間竟不覺落下淚來。拂袖拭淚之時,但聞馬皇後歎息道:“生為我等之人,哪個不是身不由己?就拿本宮來說,何嚐不曾迴想那個終日裏癡迷著鬢插山花,鶯歌燕語的年歲?可說到底,世上萬般終是抵不過日月蹉跎。年華也好,夙願也罷,終將離我等漸逝漸遠……”


    言至此處,她靜靜分了那酒器,傾壺斟滿,先提起一杯行令道:“此中滋味,且當迴味。”


    碽妃拭了淚痕,淺笑相對,拂袖捏過杯盞,朝其舉杯道:“得遇皇後知心相照,臣妾此生無憾。今日就借此酒以表感激之心,恭祝姐姐壽華如嶽。”言畢,二人推杯痛飲。


    聽聞這“姐姐”二字,馬皇後深知碽妃那顆久閉之心已然漸敞。於是,便借此尋了些昔年逸事,引著她推心置腹,笑談過往。


    不知不覺,已至上燈時候。直到朱福硬著頭皮進門來催,馬皇後才漸露疲乏地迴道:“本宮難得這般盡興,催得人好不痛快。”


    朱福借機撲通跪地,朝碽妃訴苦道:“娘娘不知,皇後娘娘臥榻已有百日之久,切不過可度勞形……”


    “下去。”馬皇後皺眉閉目,手指門外斥令道。


    碽妃聽聞,頓現滿目憂愧之色,忙欠首道:“臣妾不知實情,竟害得姐姐拖勞病體寬慰我心,實在慚愧。”


    “妹妹莫要枉顧自責。都是命劫所使,何怨他人?”言畢,馬皇後自顧轉頭命令朱福,“你且退下,本宮再敘幾句就迴。”


    “是。”朱福領命起身退去,憂慮之色盡收於碽妃眼底。


    見朱福出了閣門,碽妃忙關問道:“不知姐姐所患何症?何故拖延這些時日?”


    馬皇後無奈搖頭,一絲歎息,強作笑態,道:“不瞞妹妹,乃是不治之症。”


    碽妃聽聞,大驚失色,頓時牽過馬皇後的手,淚眸相問:“如何這般危重?可曾服以藥石?”


    馬皇後輕拍其手,又作搖頭,並淡然輕歎,道:“司命所屬,藥石何用?”


    “莫要這般悲觀,姐姐不試,怎知無用?”


    “皇上那般性子妹妹豈會不知?倘使藥石無濟,定會罪連醫者性命……”


    碽妃聽罷,兩頰上頓時淚珠兒滾落,咽咽憂怨道:“這等攸關之時,姐姐卻還顧念他人禍福。該讓我等如何是好啊?”


    “萬方無罪,罪在此命。妹妹莫要悲切。”馬皇後略作沉吟道,“這死生禍福乃是不爭之定數,看開便是。一生無愧,死而何懼?”


    碽妃涕零哽語:“姐姐賢德,曠世少有。縱是男兒,複有幾人能及?妹妹恨不得為姐姐代受此劫……”


    聽聞這等肺腑之言,馬皇後雙目俱潤,煦容道:“妹妹率真,更是難得,本宮已然感念於心。本宮今日此來,實有一席肺腑之言要當麵說與妹妹。言語深淺,還願妹妹莫要介懷才是。”


    “姐姐但說無妨,妹妹定然誠心銘記。”


    “此番,怕是決別……”


    “姐姐……”


    “且聽本宮說完——如下三言,妹妹當與細細斟酌。”


    碽妃悲泣道:“姐姐請說。”


    “第一言,昨日欲罷不能之事,隨緣處之,隨遇而安。”


    碽妃深知,馬皇後雖未明言,但話中所指應是她對陳理之心。於是點頭迴道:“妹妹明白。”


    “第二言,今日欲行不失之事,憑理視之,憑心而斷。”


    碽妃更知,此言所指的當是她那凡事感情用事,缺乏理智的性子。於是再次點頭迴應:“妹妹謹記。”


    “第三言,來日欲至不肖之事,不可輕生,不死而觀。”


    此言,馬皇後說得堅決狠厲,神情裏透著凝重。碽妃卻未明其意,喃喃問道:“姐姐此言……?”


    “本宮是要你無論如何,都要好好活著。這也是本宮臨行前唯一所托。”


    碽妃沉吟片刻,漸漸品出這話中滋味來,於是問道:“姐姐莫不是指棣兒?”


    馬皇後微閉雙目,點頭迴應。


    碽妃陷入沉思,卻如何也想不出朱棣會對她做出何事來。於是道:“臣妾如今已被禁足,何故他日會招來兒子不肖?”


    “妹妹應知那孩子行事,素來為謀其成而不擇手段。他日為奪大位,難說不會做出那等忤逆之事來。”


    碽妃難以置信,愕然道:“姐姐是說有朝一日我兒會要我性命?”


    “不是有朝一日,而是早就這般做了。”見碽妃疑惑,馬皇後欲做細解,卻先與反問,“當年,妹妹可是因那孩子存心之舉而被禁足?”這一言,著實把碽妃問住了,頓時沉默不語。見她這般形狀,馬皇後又說,“實不相瞞。先前那孩子曾先後使人給妹妹來送過兩次吃食,皆被本宮偷龍轉鳳。原因是,那食物早被他做了手腳。”說到此處,馬皇後在袖袋裏掏出兩封書信,交於碽妃手中,“這便是他每次借食盒捎與妹妹的書信。”


    碽妃之心漸傷,兩手不住顫抖,打開那書信一一看過,正是朱棣親筆所寫。信中所言字字感人肺腑,吃食一事詳在其內。偏在末尾,還俱顯憂慮地囑咐道:宮中耳目眾多,為免橫生嫌隙,萬望母妃閱後速焚此信。


    至此,宮妃對馬皇後之言已深信不疑。因此,她也漸漸明白,信中那般囑咐定是怕其死後留下痕跡。


    縱是傷心欲絕,可無論如何碽妃也想不明白朱棣為何如此對待她,於是揪著胸口痛不可當地問道:“棣兒為何這般狠心呐……?”


    “欲成其謀,必先出師有名。那孩子這般處心積慮,無非是想抹掉妹妹這庶出的名分,以謀他日謊造嫡出的名頭。故而,你、我、還有皇上但凡有一人健在,他都不敢輕易做出那等篡奪之事來。而今偽裝孝子蟄伏,不過是在窺等時機罷了。”


    事到此時,碽妃已難抑滿心巨痛,悲傷之情頓如洪堤崩潰,一頭伏在炕幾之上撕心裂肺地悲啼起來。望她那般形狀,馬皇後沉寂半晌,道:“如今,本宮命不久已,惟願妹妹善待自己,好生活著……”


    碽妃緊緊握住馬皇後的手,哀求道:“娘娘,讓臣妾隨您一同去吧……”


    “莫說這般渾話!為我大明不致他朝生靈塗炭;為那孩子有朝一日能迴歸良知,止戈自省;為了你腹中這未出世的孩兒;也為本宮臨行前這番苦心托付……本宮求你都好生活下去!”言罷,馬皇後亦是淚如雨下,“本宮臨走前,定會安排人好生護著你。此外,妹妹且放寬心,本宮已留下遺旨囑咐太子,來日登極定會侍你如我。本宮更會告誡與他,善待兄弟,燕王無逆,不可做出手足相殘之事。請妹妹相信本宮之言,也相信太子之德。”言罷,馬皇後朝碽妃拱手欲行拜禮,“本宮拜托了!”


    “姐姐!”碽妃淒痛阻攔道,“您叫妹妹情何以堪呐……”隨即,二人抱頭痛哭。


    話說馬皇後自壽昌宮出來已是弦月鉤簷。


    小轎行至半路,馬皇後掀開轎簾問道:“朱福,此時到了何處?”


    朱福挑著燈籠迴應道:“迴娘娘,說話兒就到坤寧宮了。”


    “停轎,本宮想下來走走。”


    “娘娘,您的身子……?”


    “放心,本宮還能吃得消。”


    聽她這般說辭,朱福知會了抬轎的太監,隨即那轎子便著了地。


    馬皇後搭著朱福腕子出了轎,吩咐那兩名小監道:“你們先行一步就是。”二人得令,又顧看了朱福一眼,聽其道了聲“去吧”方才安心抬著轎子離去。


    “娘娘,您要是覺著累了,就知會小的一聲,小的來背您。”


    “好。”她應了聲又望了一眼簷頭的月色,道:“說話又快到中秋了。”


    “可不是嗎?再過七日就是中秋佳節了。”


    馬皇後一聲歎息,借了蘇東坡的詞句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呀……”言到此處,便無了下文。


    朱福知她是在借那詞句抒發滿心惆悵,但為了對方不至那樣悲觀,還是擅改一字接了下句:“諸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聽聞此言,馬皇後住了腳,一聲長歎又作笑談:“是啊……諸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這‘人長久’不過是古往今來,世人的奢望罷了。心是希望樹,夢是三春花,縱活百歲,到頭來還是苦苦掙紮……”


    朱福相對一笑,“娘娘……莫要這般悲觀。您好好養著,不去熬心勞形,定會好起來的。”


    馬皇後一聲長歎:“六魄凡胎十月生,一枕黃梁百年極——隻恐她們等不了太久了……”


    朱福一驚,問道:“他們?他們是誰?難道是有人想害娘娘性命?”


    馬皇後自知用錯了言辭,但有些事又不能明言,於是便笑著慰解道:“傻孩子,想取本宮性命的是歲月,是天數,也是本宮這顆早已疲憊不堪的心。”


    “娘娘,您就聽小的一句勸,別再牽念太多。隻要您好起來,凡事不都可迎刃而解嗎?”


    “累了,真的累了……”


    “小的有一言想說,還望娘娘莫要怪罪。”


    “隻管說來便是。”


    “是。不知娘娘今日對碽妃娘娘所托之事可有十分把握?”


    馬皇後又是一聲長歎,道:“本宮何來的把握?不過是任隨變數而獨盡人事罷了。不過,碽妃品性本宮還是信得過的,其心之誠如你之忠。此等關係天下眾生與我王朝安危之事,本宮若不信忠誠之人,還有何人可與托付?將來之事若未能如我所願,當是天意使然,本宮又豈能怨天尤人?”


    人常說“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在朱福看來,毋庸說主子之事事事關己,僅憑他耳邊這席話語,就足可見其將來之任有多重大。於是他僅憑那話中一絲訊息,速速將燈籠放於一旁,伏首跪地,請命道:“小的雖然不才,但自幼承蒙娘娘教誨,恩同瀚海,此生難償。娘娘對小的若有何囑托,還望明示。小的定會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他朝業滿,小的定當追隨娘娘而去……”


    從那腔氣裏聽得出,那般傾訴雖是區區小奴之情,卻也不失悲壯。望其形,聽其言,馬皇後頓感些許慰藉。其後雖是沉聲而言,卻也頗為動情。


    隻聞她道:“你如此忠貞,在本宮心中與我義子無異。朱福小兒,但聽本宮懿旨。”


    這一言,更使朱福感徹五內,忙再做叩首,一聲泣語:“小的聽旨。”


    “本宮死後……”


    “娘娘!”這個“死”字頓時刺痛朱福的心。


    “不許哭!”馬皇後依舊沉聲,“本宮死後,皇上自會著你去東宮赴職。務必代本宮輔佐好太子和炆皇孫。要常囑其行,善導其恭;勤盡忠言,力塑其賢。他日太子登極,更要緊隨左右,洞觀是非,以助其明辨忠奸。你可牢記?”


    “小的定當至死不忘。”


    “此外,還要勤使人前往壽昌宮顧看好碽妃母子,其日常享用當如本宮在時周全。”


    “小的明白。”


    話已至此,馬皇後自從袖袋裏摸出一紙信箋。交與朱福道:“本宮這裏另有一番詳囑與你,來日諸事可從其中尋求應對之法。切記,凡事莫急,因時而動,因人而宜。”


    朱福跪接書信,含淚道:“小的謹記……”隨後,又是一通叩首……


    賢後諸事未盡,且看下迴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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