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迴。


    兩個月後,陝西漢中,城固縣境內。


    這裏地處該縣下轄小鎮“博望城”,因乃大漢拓土功臣“博望侯張騫”故裏而得名。


    因此時正處盛夏季節,遠眺絲綢古道,更有別樣風光:平原上,良田穗滿翻碧浪;阡陌處,碧柳垂絛一行行;方才是,一程鶯歌白雲天;複又見,荷花香徹小池塘。


    有道是“佳境應有佳人來”。


    這會兒,隻見路上遠遠駛來一簇車馬。那本是一乘玲瓏車轎,前後各有四名布衣壯士騎馬護行,且時不時打轎中傳來婦人笑語。


    但看轎內,乃是一老一少兩個婦人。


    老者五十上下,慈眉笑目。其神情十分歡喜,此時正連連勾指逗引少婦懷中的嬰孩兒。


    轉看少婦身容,隻見她身披一席雲錦織金披風,上頭繡的是一隻隻銀翎佛法僧;一襲瑩白雪錦附紗襦裙,襟邊繡著一簇簇納錦香魂朵;其頭上戴的是銀絨雪羽雲珠冠,冠沿四周垂著藍田青花玉珠墜;再看其容貌,麵如梅端凝雪透紅嫣,唇似海棠花瓣染了晨時露。鼻若羊脂巧工奪,眸似秋水透藍更勝納斯湖。黛眉一雙細作鶲雀羽,抬頭淺笑醉得人心愁緒頓然無——這女子便是徐達的第四房妻室“霍加氏”,因已被朱元璋賜與漢家姓,後文都以“賈氏”相稱。


    因其仙姿世上少有,故而作者特以兩首《虞美人·題讚鬟華仙》大繪其韻:


    (其一)


    『雲衫玉影似水柔,世上本難求。笑展彎彎新月眸,頓消九天沉霾萬古愁。


    何須瑞腦銷金獸(1)?香身風來嗅。正歎麵前仙容秀,已隨鬟華(2)一夢千年後。』


    (其二)


    『一指撥開天地香,宛在水中央。再撒香魂(3)與大荒,但看春山眉下水雲妝。


    容顏傾世已無雙,何須綴寶光?心自無塵倚太蒼,揮手金風玉露花滿窗。』


    這會兒,賈氏懷中所抱嬰孩已被那老婦人逗得銀鈴一般脆笑,老婦人便也隨之樂得合不攏嘴,繼而一麵笑著,一麵又撩撩那孩子小臉道:“小公主,等你長大,定會是個像你娘親一般的大美人兒……”


    那嬰孩兒笑聲又起,直引得賈氏與那老婦人越發歡喜。


    卻說這時,忽然打外麵吹來一陣灌窗風,刮得轎簾唿啦翻動,賈氏下意識撩過披風罩了孩子小臉兒。


    “哪兒來的邪風?”老婦人這頭叨念著,那頭已從隨身的包袱裏掏出一塊紅錦欲朝孩子圍去,“來,快攬上,可別叫咱的小公主著了涼……”


    賈氏抬頭一笑,瞧了一眼老婦人手中那塊紅錦,又對她笑說:“乳娘,您還是將這物件好生收著吧。”


    “公主……”老婦人話一出口,就被賈氏打斷。


    “乳娘,跟您說過好些遍了。從今往後,莫要再喚我‘公主’。”賈氏說著,已探出一隻手來搭在老婦人手上,眉眼含笑地叮囑,“如今,我已嫁入徐府。您這般稱唿,若叫府中兩位姐姐聽了,當會作何感受?”言到此處,她又是一聲輕歎,眉目裏漸顯哀傷,“況如今,我等已是國破家亡,昔日榮華早已隨風散盡……落魄之人,何必炫耀當年尊貴?”


    “好好好,老身知道了,我的徐夫人。”老婦人見她漸顯憂泣之色,便趕忙輕叩其手連聲撫慰。為消轉賈氏傷懷之情,再次扯起方才那塊紅錦,為孩子圍去。“不過,這會子你得聽老身的,快把這寶貝給孩子圍上。這錦襴真真兒是個神物,可消災疾避邪穢。”


    賈氏麵露淺笑,打趣道:“看您,區區一件凡物,總被您說得神乎其神。”


    “萬不可這麽說。你從小到大,遭遇多少災疾,還不是多虧有這錦襴護著?”老婦人一手提著那錦角,一手在上頭來迴撫過,“夫人也不想想,當年你祖父立你阿爹為汗儲時,為何放著恁些寶物不賞,偏將這外教之物賜與他?”她這般問著,下麵的話便越發顯得如數家珍,“再說你五歲那年,咱逃出汗都,為避那叛軍追殺,過天山、渡惡水、遇強人……一路上數不清的劫難,還不是都因有這錦襴護著才得保全?而今你已平安長大,又遇了這般好歸宿……這寶錦功不可沒。”


    賈氏見她絮叨起來,便沒法子再作推辭。於是,立馬含笑應承:“好好好……您老說得是。真是拗不過您。”


    “你呀,聽老身的準沒錯。”老婦人當即眉開眼笑,隨手抖開錦襴,將其裹在嬰孩繈褓之外。


    不得不說,那錦襴果真非同凡物。其幅麵橫豎各三尺有餘,四角各墜紫金環,金絲鎖繡“卐”(4)字邊,佛家喚作“吉祥雲海相”。攤開看時,雙麵均以金絲繡著迴鶻文字,文跡逶迤俊逸,卻不知所述何言。


    乍看時,那錦麵紅光照人。待老婦人輕輕撫去,竟見一縷金光打那文字上瑩瑩閃過。可當外麵的日光透過簾縫照於其上時,那上頭的文字又隨之時隱時現,令人捉摸不定。


    僅這一會兒,車馬就已向前行進了數裏。領隊的護衛收韁遠望時,正見前方道北有一座草木環抱的墓塚。


    正值其眺望之時,打轎子裏傳出了賈氏的詢問:“韓檢校,此時已到何處?”


    這領隊的護衛聞聲,洪聲迴道:“迴夫人,前方即是博望侯張騫的墓塚,沿此路向前,過了漢江再行十數裏就可入那五郎關了。”


    賈氏吩咐:“既是如此,待行至那墓塚前,就暫時停下歇個腳吧。”


    “屬下遵命。”


    老婦人聽聞賈氏這般吩咐當即皺起眉頭,滿臉晦氣地對她說道:“夫人,這走得好好的,卻要在那死人墓前停腳,好生晦氣。”


    誰知賈氏見她這般聲色竟慰之一笑,搭著她的手道:“乳娘,無礙的。路經此墓,當拜。”聽她這話,老婦人眉頭驟漲疑雲。賈氏見了,忙作開解,“乳娘,您想想,若不是一千多年前那博望候張騫始拓這‘絲綢古道’,使其貫通中原與西域兩地,當年我等流亡之時,定是絕路難逃。又怎會千裏迢迢來到大明?”


    這話說的倒有些道理,可乳娘聽了卻似乎仍舊不肯買賬。隻見她長歎一腔怨氣,依舊是麵無悅色:“常聽人逢廟拜佛求個平安,你卻遇墳拜死人,倒不嫌沾上穢氣。”


    “乳娘……”賈氏推著對方雙手央求起來。


    老婦人探手從賈氏懷中抱起嬰孩,旋即將其摟進自個兒懷中,緊繃臉子朝賈氏一甩手,道:“你且去拜,我們娘倆可不隨你去胡鬧。”


    正說此時,馬住車停。又聞轎外傳來韓檢校的稟告:“夫人,博望候墓塚已到。”


    “好。”賈氏應了聲,迴過頭來又連朝乳娘陪笑。見乳娘對她不理不睬,但顧揩揩孩子臉蛋兒,笑聲笑氣地哄道:“小公主,在這兒與婆婆好生候著,娘去去就迴。”言畢掀了轎簾,自顧下了轎去。


    賈氏的腳剛著地,就抬眼望見數十步之外一座墓塚高二丈,三五古柏生兩旁,那邊才見朱鹮起,這邊又聞畫眉唱。


    雖說此地是座墳塚,倒也不乏生趣盎然,令人賞心悅目。賈氏一麵舒展身骨,輕輕捶打肩頭,一麵又忍不住朝轎內的乳娘喚了兩聲。可那老婦人卻穩坐轎內,壓根兒就沒搭那個茬。


    賈氏漸知自討沒趣,哼聲一笑,徑自朝向墓塚踱去,車馬也緩緩跟隨其後。


    卻說,這世上的事,多半無獨有偶——今日來拜張騫墓者並非隻有賈氏一人。


    賈氏剛行三五步,隻見前方路邊早已泊了一乘馬車。一對中年夫婦攜手下了車來,先她一步行至那墓塚前祭拜。賈氏隻好適時住了步子,立在不遠處靜靜觀瞧。


    那二人中,男子身高七尺有餘,膚如古銅。頭戴靛青色四方平定巾,身著石灰色素布程子衣,儼然一副書生模樣;而那女子略顯嬌小,身骨消瘦,略顯孱弱。舉手投足之間,桃紅的羅衫掩裙腰,鵝黃的襦裙隨風擺。


    二人相攜行至博望侯張騫的墓碑前,立足便拜。


    男子氣宇軒昂,揖手道來:“博望侯子文公在上,真寧後生景清途逢拜會。後生今世願秉公之宏誌,效公之毅力,致力進取。他朝業滿,定弘公之道,盡忠報國!”


    景清訴畢,又見那女子合手祈願:“小女子蕭氏從夫拜會子文公。聽聞公乃拓途大功之士,望公保佑我夫於明歲秋闈……”言至此處,隻見她狡黠一笑,滿口陰陽怪氣,“名落孫山!”


    景清聞得此願,頓皺眉頭嗔怪道:“娘子好生晦氣!人家求願,皆求高中,你為何偏偏求我落榜?”


    其妻一撇嘴巴,打趣道:“七年前,夫君就已於鄉試中了解元,卻拒不進京參加會試,試問高中何用?”說著,漸顯氣惱。


    景清忙作解釋:“那袁相氏不是說嗎——三中三辭,恭從北主,否則必有滅族之禍。”


    其妻聽他一說,當即衝他辣聲辣氣一通數落:“袁相氏,袁相氏——虧你還是個讀書人,竟信那瘋道人一番鬼話。自打那年秋闈之後,聖上就已下令天下罷停舉試,如想再等恢複大考抑或恩科之機,指不定猴年馬月……那會子隻怕我已熬成了老媽子!”蕭氏說著,漸感憂傷,“而我尚未能為你生個一男半女,隻怕到那時,你嫌我人老珠黃又是個累贅,一腳將我踢進柴房饢糠糟呢……”話到此處,她竟拈起帕子一陣啼哭。


    這一哭,頓使景清慌了手腳,連連央求“娘子莫哭”,情急之下,竟撲通跪地對那墓碑起誓:“今有子文公作證,我景清此生,無論富貴貧賤,隻守蕭氏一人終老。若違此心……就叫我永世名落孫山……”


    一聽這話,蕭氏竟破涕為笑,連聲道:“呸呸呸!誰要你發這毒誓?”話聲落時,竟也朝那石碑跪拜起來,“子文公,小女子方才所言皆是氣話,概不作數。願您老人家在天有靈,保佑我夫君每考必得高中,一生騰達!”


    隨後,二人相視一笑,伏首三拜。禮畢時,景清扶了蕭氏起身,一對小夫妻令人倍覺昵愛。


    卻說那二人轉身時,正瞧見不遠處的賈氏。照麵之緣,兩位女子相視互投一絲笑意以示敬意。倒是那景清迴想方才情形,頓覺羞赧而不敢直視。


    賈氏施以迴鶻禮儀,含笑道:“兩位這般恩愛,定能得上天眷顧,賜個聰慧的孩兒。”


    蕭氏燦然一笑,還禮道:“多謝這位妹妹吉言。”


    雙方再度欠身施禮,那景清便忙拉著妻子朝車轎而去。其間,賈氏笑眼目送,蕭氏也頻頻迴頭笑望。


    景清夫婦上了車轎,但聞裏頭傳來蕭氏的話,“沒想到,竟在此地遇見個女菩薩,說不準給咱送子來了……”


    “瞧把你美的。耿五哥,咱快趕路要緊。”景清話落,轎外車夫已揮鞭驅車而去。


    賈氏望之,燦然一笑。迴身自去參拜那墓塚。


    究竟如何參拜,以略不表。


    隻說斜陽漸垂時,這一隊人馬已過漢江,駛向了秦嶺深處。又過些時候,不覺來到一條在密林峻嶺中逶迤延伸的關道上。


    此地喚作“盤蛇堰”。因其本是古來兵家必爭的險關要塞,且相傳北宋名將楊五郎曾在此駐軍抗敵,因此也有墨客稱之為“五郎關”。


    此刻,隻聽聞山林中聲聲鷓鴣啼鳴,間或摻伴幾聲虎嘯猿啼——這等景象令人漸感不安。


    車馬正行間,忽聽車轎內傳出那嬰孩啼哭,哭聲入耳,漸覺揪心。


    那主仆二人自是一番哄慰,可那嬰孩哭啼之聲非但未見息弱,反倒越發驚悸,急得二人坐立不安。


    賈氏不知如何是好,於是隻得朝護衛詢問:“韓檢校,這行程還要多遠?”


    韓檢校迴道:“夫人,說話就要出關了。”


    “好。”賈氏一麵應聲,一麵又作交待,“勞煩各位加快行腳,出關後先尋個驛館暫作安頓,明日天亮再行趕路。”


    “是,夫人。”韓檢校迴複時,車馬已然提速。


    然而,越是向前,那嬰兒的啼哭就越顯撕心裂肺,生生將這主仆二人慌得汗水淋漓,卻又束手無策。


    這時,隻聽賈氏的乳娘怯怯商議道:“夫人,我看……咱倒不如就近返迴到上元觀,明日再作前行。”


    這“上元觀”乃是一鎮,與博望城俱為城固縣轄屬。地處五郎關內,距此不過數裏。


    賈氏聽她一說,當即問道:“為何?”


    乳娘滿懷憂慮迴說:“這孩子哭得這般淒厲,老身心裏著實不安。”旋即又漸皺眉頭,“十年前,咱就是在這盤蛇堰遭了強人劫持……”


    賈氏一聽,頓覺穢氣衝心,於是當即埋怨道:“乳娘,莫要再提那事。”其實此刻她心裏,早已漸覺恐懼不安,卻依舊硬著頭皮說了下話,“何來恁多的強盜。況且,眾護衛俱是久經沙場之人,乳娘何必庸人自擾。”


    乳娘欲作爭辯:“不是……”


    她話剛出口就已忽聞轎外亂馬嘶鳴,殺聲乍起。未等這二人緩過神來,就頓覺天旋地轉,無處定身。從外麵看時,方知原來是那車轎被人以鐵索鉤住,猛然掀翻在地。


    轎身落地時,又生生被拖出數丈遠。以致轎內主仆二人措手不及,苦不堪言。其間,為奮力護住懷中嬰孩,這一老一少兩個婦人俱已擁作一團。


    片刻,轎身撞了山石,戛然而止。二人才算暫穩神魂強忍周身之痛,打那轎中硬撐出身來,卻見車夫屍首正橫在眼前,著實嚇得賈氏一聲驚叫,一頭紮進乳娘懷中。


    為保護賈氏和孩子,那乳娘額頭早已被撞破,正是鮮血淋漓。然而,為安撫賈氏,她依舊強忍疼痛,慌忙攬過她欲尋蔽身之地。


    這主仆二人轉頭望時,那八名侍衛正與十餘個手持鋼刀且蒙著麵的黑衣大漢殺作一團。來者氣勢洶洶,個個身手奇狠。


    這時,又聽亂陣之中,韓檢校朝主仆二人洪聲大喊:“夫人,快走!”


    喊聲未落,隻見幾個兇徒紛紛打馬背上騰空而起,手起刀落之間劈得兩名護衛分屍落馬。


    這一幕,頓使主仆二人驚聲尖叫,一時不知身向何處。


    這檔口,又見一兇徒猶如飛熊一般猛踏馬鞍,隨即一躍而起,手揮寒刀朝賈氏迎麵劈來。那賈氏緊抱孩子已然驚作石頭,隻待兇徒取命。


    “夫人,閃開!”這檔口,但見其乳娘縱身將賈氏猛然一推,轉身搪臂擋去。刹那間,隻見那鋼刀順著老婦人肩頭斜劈而下——一條斷臂當即落地,老婦人慘叫,淒聲跪倒。


    “乳娘!”賈氏驚聲大唿,欲奪步上前時,卻見老婦人頭枕斷臂,瞪著一雙血目苦苦催促:“快走……”


    而那兇徒卻不容餘地,再次揚起鋼刀,刀鋒隔空衝著賈氏劈來。


    說時遲,那時快,亂陣之中,韓檢校橫空甩來一刀。那刀光飛轉如盤,正中兇徒後頸,一顆頭顱頃刻落地。


    見那兇徒斃命,亂陣中又有兩個同黨如同飛猿跳木一般再次從馬上躍身而起。韓檢校與僅剩的兩名侍衛見勢不妙,也隨即騰空而來,瞬間從袖中甩出兩條銜著矛頭的銀鏈,鎖了二人喉嚨,旋身將其雙雙甩向路旁深穀。


    三勇士著地之時,正擋在賈氏麵前。隻聽韓檢校再次朝賈氏大吼:“夫人,快走!”


    這一吼,頓使賈氏驚魂歸了神府。於是,她摟著懷中的嬰孩朝五郎關方向跑去,邊跑邊不住迴頭望其


    乳娘痛哭。


    就在這時,竟忽聽前方馬蹄聲亂如奔雷,殺聲又起。又見三個兇徒打其欲去方向包抄而來,居中者應是兇徒之首,隻見他提刀指向賈氏對另二人高唿:“殺了她,賞金千兩!”


    韓檢校見大事不妙,急喚:“夫人,望迴來!”聲落時,欲出敵陣前來護主。這檔口,又見一名護衛身首異處。至此,八名護衛已剩兩人。這二人浴血拚殺,終算將眼前兇徒全部了結。卻在此刻,另一勇士卻冷不防招來後腦一擊,當場殉歿。


    舉目前路漫漫,迴望退路茫茫,這雄關險道之中,已隻剩賈氏與韓檢校二人與那三個兇徒對峙。卻說那韓檢校已然是體力不支,卻提著僅存的一股真氣怒視兇徒而來,其間側目叮囑賈氏:“快入右側山林,林中有一小道可通關外!”旋即,提刀朝那三個兇徒咆哮而去。


    四人很快殺成一團。韓檢校前後難顧,隻能竭力拖住敵手,爭取盡快使賈氏脫身。而其中兩個兇徒卻陡然飛身將身旁的車轎朝著賈氏踢將過去。那轎身翻轉生風,煞有一派力摧山嶽之勢。


    見賈氏命懸攸關,韓檢校旋身鬥轉,飛躍而去。落地之時,隔著賈氏挺身一擋,頓時被那橫衝之力撞得口鼻嗆血,撲通跪地。


    卻道是“寧作崩巒氣自弘,視死如歸真英雄!”韓檢校倒地之時,順手打轎架上抓過一串銅鈴,徑朝一兇徒腦門砸過去。那兇徒因疏於躲閃,當即顱骨碎裂,魂飛魄散。隨後,他又雙手撐著身後的山壁,生生將那半碎的車轎反踢迴去。一人始料未及,被斜身撞向路邊深穀。旋即,隻見那人揪著一簇短樹,身掛崖壁連聲驚叫。


    韓檢校轟然倒地,口鼻淌血,眼望賈氏上了山道,這才漸漸閉了雙眼。


    一番周折過後,賈氏已懷抱嬰孩逃至半山。相距雖遠,可那兇徒頭目卻仍能望見其身影。正當那人欲舉步追來時,卻頓覺右腿被死死絆住。待其朝地上俯視而去,才發現賈氏乳娘正以一隻獨臂死死緊勒其腳踝。兇徒暴怒,再次揮起鋼刀,朝其肩頭猛砍而去,其兇殘之態,與豺狼無異。


    老婦人一聲慘叫,當即甩頭猛朝其腳踝後方的筋骨咬去。隻見那人額頭上青筋驟漲,仰麵號叫。


    “老子砍了你這老胡狗!”他一麵淒啼,一麵提刀朝她猛刺而去。可令他沒想到的是:接連三刀下去,非但未見那婦人鬆口,反倒致其痛下死口,硬是打他腳脖上扯下一塊肉來。當即痛得這兇徒額前血漲,口眼移位,抻著脖子殺豬似地嘶號。


    極痛之中,他又朝老婦人瘋砍一通,終至其氣絕而亡方肯作罷。而後,又癱坐在地,縱刀挑了她的腰布,緊緊勒住傷口。複又抬起另一隻腳狠朝那屍身蹬而去,欲將她再剮一遍而不足惜。


    這一刻,他轉頭望向山林,賈氏已不見影蹤,卻聽聞打路邊崖壁上傳來唿救之聲:“聶頭兒,救我!聶頭兒……救我!”


    “奶奶的,一群廢物。”他一麵痛罵,一麵奮力撐起身來,拖著那條殘腿挪移過去,終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將那人拖上崖來。


    二人各扯麵罩,癱坐崖邊一通喘息,這時方見其真實嘴臉。


    獨說那個被喚作“聶頭兒”的殘腿惡徒。虎背熊腰坐如梟,立身當有八尺高。豹鼻鷹眼蛤蟆口,頰若黑猿三寸毛。


    二人喘息片刻,又聞其提刀斥令:“快追!那賤人不死,難向指揮使大人交差。”說著,便伸手搭向身旁那人肩膀。


    那人得令,立馬攙他起身。一麵擔起他那條粗壯的手臂,一通嘟噥:“為了殺個女人,害得十幾個兄弟送命。真不知這娘們兒哪裏得罪了他……”


    “你懂個屁!”那殘腳的家夥罵道,隨之又是一通呻吟,“她若不死,小姐豈能獨大?”


    聽他一說,那人搖頭一歎,道:“這些娘們兒鬥法,倒比咱爺們兒還狠。”


    ……


    話說另一頭,不知不覺,那賈氏懷抱嬰孩已在這深山老林裏奔逃了大半個長夜。層林之內,總會隔三差五傳出陣陣鳥雀驚鳴,間或伴著山中野狼淒號悚然入耳。


    月光照進叢林,但見賈氏臉上已被樹枝刮得傷痕累累,身上的衣裙也已破爛不堪,唯有那懷中的嬰孩倒還睡得恬靜安然。


    身處荒山野嶺,如置煉獄。此刻,賈氏能見的光亮,隻有那密林梢頭一點月色和懷中那錦襴上時隱時現的螢螢之光。這一夜,賈氏之心如在魔窟裏掙紮,更似在炭火上煎熬。她努力壓抑萬千恐懼,欲哭卻不能發出聲兒來,生怕驚了沉睡的嬰孩,更怕招來那林中野獸。


    迴想此前種種遭遇,自然心悸難平。然而,為了懷中這弱小的生命,她自知應當振作才是。


    有道是閻君索命不由人,使得陰魂死糾纏——隻是稍適片刻,林中不遠處竟又傳來兩個兇徒的動靜。舉目望去,隻見聲響之處正有兩團火光朝這方晃動而來。


    賈氏驚慌舉步,轉頭朝前奔去。可沒出得三五步,便被一束亂藤絆倒在地,頓時驚得懷中嬰孩哭聲乍起,也隨之驚動了身後的兇徒。


    那二人聞聲,便是一通唿唿喝喝,急得賈氏硬是掙斷了腳下的藤蔓,起身拚命奔逃。


    溝溝坎坎不知跑了多少路,兜兜轉轉不知身在哪座山。


    這一程下來,已到了五更天。賈氏已然跑斷了腿,也痛斷了腸。本想繼續逃亡,卻又不得不停下腳步——因為,如再向前,定會墜下萬丈深淵。


    抬頭看,前無去路;欲迴頭,退路無門。賈氏頓覺心如死灰,整個身子就如同河泥一般癱在地上。此時再看她,頭上的羽冠早已不見了蹤影,及腰的長發也已散亂不堪,一雙赤腳血肉模糊,一張花容血淚斑斑。


    喘息之間,她緩緩掀開錦襴一角,含淚望著那嬰孩紅潤的小臉兒,卻見那孩子正翹著小嘴兒靜靜望著她。賈氏扶起嬰孩的額頭緊緊貼在臉上,淚珠子如同斷了線一般,一滴接著一滴打濕了錦襴。


    然而,才享片刻寧靜,那孩子再次啼哭。正當賈氏準備給那嬰孩哺乳之時,竟瞧見五步之外一條黑身長蟲正在死死盯視著她。那長蟲身有一丈,粗如杯口,鱗片黑得發亮,一邊吐著紅芯,一邊朝她慢慢靠近過來。


    賈氏慌忙將孩子緊緊摟在懷中,慌亂中從身邊摸過一根木棍,一麵指向蛇頭以作抵禦,一麵委身後退欲作逃避。眼見這母女倆離懸崖越來越近,竟聽得前方響起了喝彩之聲。抬頭望去,正見那兩個兇徒三步之外拍著巴掌狂笑。旋即,隻見那瘸貨抻起嗉子朝那長蟲喚道:“好畜牲!給老子狠狠咬她!”


    見他那副德行,賈氏眼中現出無邊切恨,沉聲罵道:“禽獸不如的東西!”


    可那二人聽她這一罵,反倒越發來了興致,笑態也越發猥瑣不堪。


    世人常言: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如此獸性倒是頗招畜牲傾慕,更引那毒蟲抬愛——正值二人仰麵大笑之際,那長蟲突然轉頭,身軀頓時彈起,徑直朝那瘸貨麵部飛射而去。瘸貨未及閃躲,左眼正著蛇口,頓時被咬得滿地打滾,痛不欲生。


    突見那般情形,另一個兇徒頓時被驚得六神無主,連鋼刀從手中脫落也未察覺,隻是一個勁兒圍著那瘸貨團團轉,連聲喚著“聶頭兒”。


    隻是眨眼的工夫,那“聶頭兒”已被長蟲纏了脖子,出氣受阻,進氣更難,一張臉憋得青筋暴起,色如浸了狗血一般,紅裏透著一片黑,黑得又似一塊磚。


    翻滾之間,他趁機摳住那長蟲兩腮,試圖掰開其口,也好促使它痛快來個“龍吐珠”。然而,任憑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未見那蛇口張開分毫。情急之下,他打身旁摸起鋼刀,橫刀遊刃朝蛇頸割去,竟未料這一刀下去,頓使長蟲一陣痙搐,將他整個烏珠叼了出來。


    此番炸顱之痛實難臆揣,那般慘態更教人不忍直視。隻說他又是一串刺耳的慘叫,猛地揮手將那蛇頭拋下懸崖。與此同時,一隻獨眼卻望見賈氏抱著嬰孩正欲舉步脫逃。於是,他一手按住眼窩子,另一隻手直指賈氏,朝那個已然呆若木雞的手下連哭帶喝道:“殺了她!”


    這一喝,頓將那人驚魂招迴了軀殼。他忽地轉身,一把揪住賈氏長***起巴掌就是一記耳光。賈氏躲閃不及,生生被e了個趔趄,險些墜下崖去。


    此刻,懷中的嬰兒也哭得更加淒苦。


    可那畜牲聽聞孩子啼哭,非但未生半點憐憫之心,反倒如同兇狼惡狗一般猛撲過去,再次薅住賈氏頭發,將其死死摁在地上。賈氏探出一臂,欲想掙紮而起,卻被他以膝蓋碾住臂彎,並伺機奪過孩子,猛地將其甩向崖下深淵!


    “還我孩兒!”賈氏頓時血目圓瞪,已然心碎瘋魔,而胸口卻再次招來那畜牲猛然一踏,頓時鼻口嗆血,險些背過氣去。


    一想孩兒慘死,賈氏萬念俱灰。再望向那畜牲一臉猙獰,就算將其千刀萬剮也難解心頭之恨。於是,她趁勢死死抱住那畜牲的一條腿,猛朝崖下一翻身,二人當即墜下深淵……


    賈氏之命,堪令人憐。論出身,本是皇族;問歸宿,卻葬荒野。二十二年芳華,僅如曇花明滅一瞬間。然而,命中造數終屬天意,縱使百般掙紮也是徒然……


    言到於此,隻留作者一首《香魂歎》,以作憑吊:


    『寥寥清福太傷神,偏偏濁禍不由人。


    金枝貴至千萬貫,青天賤作三五文。


    東君有心施憐雨,西風無意布行雲。


    仙葩飲淚愁苦果,凡胎泣血祭香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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