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0.

    劉陵陵和祝笙一起爬上了住院大樓的樓頂天台。或許在這棟大樓裏有不少人都帶著相似的心情走上了天台,鐵門的把手被蹭得閃閃發亮,不像大多數大樓通往天台的鐵門那樣攢滿了鏽,積滿了灰,移動就是漫天飛揚的飛灰。隻是老舊的軸承轉動時發出的嘶啞的聲音,昭示了這棟大樓的年齡不淺。

    祝笙說,站在這裏會有種掌握生命的感覺。

    樓底下是行色匆匆的人,不知道是來看病的病人還是來看病人的正常人。站在大樓的天台,俯視底下的眾人。

    這確實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你站在天台的邊上,二十多層的高度就像是個令人恐懼的怪獸,向前一步,搖搖欲墜,便是地獄。

    然而同樣是站在邊上,你卻比底下的所有人都高高在上,低下頭,就能把每一個人的表情都盡收眼底,無論是絕望還是狂喜,就好像是上帝,冷漠地俯視眾生。

    掌握生命,這麽想的話也不無道理。

    當然,住院大樓的天台邊上肯定是安裝了護欄的。不然,又怎麽能輕易地讓所有人都可以去天台一遊呢?

    141.

    劉陵陵和祝笙是作為(7)班的學生代表,來看大山老師的。

    大山老師在文市的市三醫裏住院。市三醫是文市最好的腫瘤醫院了,一般的小腫瘤都不在話下,至於晚期肺癌,還伴有淋巴轉移,這種病隻能聽天命盡人事了。

    不是沒想過去更好的醫院裏看病。隻是病發得太突然,惡化得太厲害,大山老師現在連站起來走走的力氣都沒有了,誰都不敢保證轉院的途中不會出什麽意外。最關鍵的問題是錢。

    有一句話說得很好,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沒有足夠的錢,哪裏支撐得了住院治療的高昂費用?

    (8)班來的兩個代表一臉激動地表示:“大山老師,我們可以捐款。對,可以號召全校的同學老師募捐的,總會有辦法抽到足夠多的錢看病的。”

    倒是大山老師很雲淡風輕地說:“用不著。”

    他笑眯了眼說:“我知道你們的心情,但是不用了。人之一生,生老病死是應有的,對於病魔,我們要懷著一顆坦蕩的心,別把他當做妖魔鬼怪,他隻是每一個人生命中都會經曆的一段路程。”他看著幾個學生兔子似的紅眼睛,失笑道,“你們還年輕,經曆過的事還不夠多。我記得現在你們不是很流行那個額頭上帶閃電疤

    痕的四眼小子的故事嗎?那個校長說得好,死亡是新的開始。”

    大山老師的臉上還帶著往常那種溫和的笑,看不見絲毫為病痛困苦的痛楚,還反過來安慰著紅眼兔子樣的學生們。隻是他笑得越溫和,大家越悲哀。

    大山老師肯定自從住了院後就再也沒有照過鏡子了,所以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現在究竟是什麽鬼樣。一張臉皺巴著,就像是幹枯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樹皮,頭上戴著頂白帽子看不出還有多少頭發,隻是從縫裏漏出來的幾縷發絲也是枯黃的,放在被子上的手指已經是皮包骨了。這不過幾天,大山老師看著就好像老了十多歲一樣。

    待在病房裏,人的情緒似乎也特別容易傳染,劉陵陵受不住地走出了病房。

    住院大樓裏飄著股醫院特有的味道,就是那種讓人發涼的酒精味兒,病房走廊到處都是。劉陵陵對於住院大樓的印象完全來自於曾經看過的電視劇和一年前劉太後那迴的住院。

    電視劇裏,住院大樓自然是幹淨整潔的,到處都是蹭亮的,就像是新建的,來來往往的醫生們穿著幹淨的白大褂,護士們穿著粉嫩的製服,病房寬敞明亮,窗簾或是白色或是藍色,總之輕飄飄的,風一吹就飄啊蕩啊,病人們則是穿著看著鬆鬆垮垮卻有型的病號服,躺在病床上,床邊有張大桌子,桌上有序地放著花束果籃……

    至於劉太後那迴,住的也是市三醫的病房,隻是一間房裏擺著三張床,床和床之間就拉著個勉強能起遮擋作用的簾子。但是很吵,進進出出的家屬絮絮叨叨地家長裏短,走動間時不時踢到臉盆水瓶,發出刺耳的聲響。桌上也沒有鮮花,隻有吃剩下的盒飯和堆得亂七八糟的雜物。

    劉陵陵那迴隻匆匆忙忙地來看過一眼,就去參加市一中的提前考了。

    而同樣是市三醫的病房,這裏卻異常肅穆,沒有閑話的家屬,隻有一直沉著臉的人,來往的醫生護士也都好像永遠冷漠著一張臉一樣,整個世界都好像冰冰冷冷的。

    142.

    劉陵陵坐在病房外,輕聲地和大山老師的妻子交談。

    大山老師的妻子打扮地非常樸素,一身素淨衣裳,頭發很是一絲不苟地盤在後腦勺,臉上也沒有特別悲戚的神色,隻是發髻間摻雜著的白發顯露了這個女人的生活艱難。

    這是大家和大山老師的妻子第一次見麵,之前從沒有見過她,不少人甚至以為大山老師還是單身。

    對此,她隻是很溫柔地告訴劉

    陵陵,她之前一直都待在家鄉照顧公公,已經和丈夫分居兩地快十年,大山老師即使是過年的時候也沒有迴家,如果不是這場來勢洶洶的病,隻怕兩人還要分別更久。

    劉陵陵突然特別無理地說:“可是大山老師快死了!”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死了的話就是永遠的分別,你不會遺憾嗎?”

    她很溫柔地撫了撫劉陵陵的肩,就好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說:“不遺憾。你覺得我和大山失去這麽多相處的時間,這是件遺憾。可是我過得很知足,為什麽要遺憾?”

    麵對劉陵陵迷惑的臉,她笑著解釋說:“或許在你們現在這些小年輕看來,這很不可思議,但我和大山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在一起可不是為了什麽愛情,結婚後啊,兩個人慢慢相處慢慢了解,發現相同的愛好、共同的誌趣,我們樂意為此而吃苦,並且甘之如飴。後來,大山跑到其他的地方工作,分開這麽多年,也都是為了我們相同的願望。我們經常聯係的,交流著彼此的情況。你知道嗎?大山其實是個有著很老式浪漫的人,他喜歡寫信給我,每一封信我都留著。“

    “你們明明可以過得更好。”

    “我知道你的意思。夏水給老師們的待遇確實並不低,按理來說,大山在夏水這麽些年,早就攢了不少錢,完全可以換個輕鬆的工作,生病了也可以有更好的治療待遇。但事實上,我們沒錢。為了掙到更多的錢,大山平時還在不少的培訓中心兼職老師。“

    “怎麽會沒錢呢?”

    “因為都用去植樹了。每棵樹苗都要不少的錢,大山每個月的工資都寄迴家來買樹了。他在外掙錢,我在家鄉花錢。大山還曾經說過,他寫這麽多信,用了那麽多樹,那他就要植更多的樹。大山的父親還有我的父親沒有來,他們都還在家鄉植樹,我們已經種滿了兩座山了,現在正在第三座山上種樹。“說到這,她的笑中流露出了一絲自豪,”雖然生活質量不好,但是我們過得很滿足。現在,雖然大山生了這麽個病,預後也很糟糕,但是我們並不覺得痛苦,因為死亡不能阻止一個人的信念。”

    她又笑了笑,撫了撫劉陵陵的肩,走進了病房。在這個所有人都哭喪著臉,滿目哀愁的世界,大山老師和他的妻子卻臉上一直掛著笑容,笑著去麵對糟糕至極的結果。

    劉陵陵看見她笑容溫和地拿著毛巾擦著大山老師的手。

    祝笙從病房裏出來了,眼睛也紅了。

    兩個人一路沉默地走

    上了天台。

    143.

    劉陵陵很天真地問祝笙:“祝笙,你說人死後,真的會有一列火車,帶著逝去的靈魂開走嗎?”

    祝笙看著樓底下的人,悶聲說:“不知道。”

    “祝笙,你害怕死亡嗎?”

    “誰不怕死呢?”

    “那為什麽大山老師笑得那麽輕鬆?”

    “不知道。”

    “大山老師的妻子為什麽也在笑?”

    “不知道。”

    “祝笙,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有一天你也病了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們,你記住了!”

    “嗯。”

    144.

    這是劉陵陵最後一次看見大山老師,補課還沒有結束呢,大山老師的訃告已經出來了。

    病情惡化得太快了,似乎從住進醫院,就以一天倍於一天的速度侵蝕著大山老師的身體,市三醫的治療並沒能挽留多久大山的生命。

    (7)班(8)班的學生在校裏領導的帶領下參加了大山老師的追悼會。靈堂就安排在了火化場。

    追悼會上,劉陵陵看見了大山老師的父親和嶽父,那是兩個穿著黑褂子,挺直著身板的小老頭。他們和大山老師的妻子一起沉默地麵對眾人,沉默地收拾遺物,麵無表情。

    據說,大山老師的遺言是把自己火化後的骨灰撒到那兩座寄托了他近十年光陰的大山上。

    ☆、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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