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程紫玉在去王家請安前,先去了趟二房一家所在的莊上,找到了華氏,逼問程睿口中十多年前那事。


    正如程紫玉所猜,那果真是個騙局。


    華氏原本還不肯說,但程紫玉有的是辦法,在拋出了華家的生路後,華氏自然並無選擇,將那小秘密全都吐露了出來。


    “怪誰?怪你爹笨!既然家規是死的,定下手藝隻有長房可繼承,我當時便使了點小手段,讓你爹失去那個資格!


    所以的確是我找了我娘故意在他麵前說私房話,他偷聽的高興,我們便演了一出好戲,貶低他的同時,順便將他往歪路上引。


    他的隨從也被我們買通了,經常給他灌輸隻有走商才能真正做大程家,隻有像二老爺一樣掙到實打實的銀子才能得到老爺子的關注和垂青……諸如此類的思想。


    老爺子的手藝登峰造極,而他技藝再好,與老爺子的差距也不是一截兩截。時間一長,他的技藝沒有突破,自然就想放棄了。而我們時不時給他下點絆子,捅個簍子,讓他對自己的手藝和天賦越來越沒有信心,厭煩,厭惡,漸漸痛恨……


    他到底是上當了。他傻乎乎地去跟老爺子提出想試著走一次商,老爺子把他當繼承人培養,自然應下。當時我們老爺主動提出要帶你那笨爹。


    那一次,我們很大方,讓你爹賬麵上和私下裏都掙了幾百兩。誇他,我們誇,對方誇,所有人都誇他,連老爺子也誇他,他自己沾沾自喜,還以為他真有從商的天賦。


    你想想,才半個多月的時間,就輕而易舉掙那麽多,他那顆躁動的心哪裏還能靜下來做手藝?老爺又帶他見識了繁華美好的世道,瞬間打開了他的新世界,他一時間收不住很正常。


    之後他提出還要走商,老爺子還以為他是常年做手藝悶了,勸了幾次無果後,心道待他吃點苦頭總會迴頭的,便給了他一年時間。


    然而,有我們的幫忙,他掙到了銀子,還樂不思蜀。當時我們雖不知廖氏,卻知他有了個相好。說起來也是天注定,他把廖氏當寶,自然更堅定要走商。


    老爺子氣得很,跟他好說歹說都無果。你們以為老爺子沒盡力嗎?軟的硬的,都試過。沒用!加上我們的推波助瀾,這對父子的感情,其實那時候就傷了。


    你爹的心已經野了。他習慣了一擲千金,喜歡上了觥籌交錯,沉迷於交際應酬,還愛上了一朵來曆不明的解語花,哪裏還可能枯燥在桌前一坐好幾個時辰擺弄那些爛泥?


    況且老爺子身體康健,又還沒到那一步,就他那心性,自然看不遠,也難有長遠打算。或許他也想過吧,畢竟老爺子三個兒子,兩個在走商,還有一個花天酒地不靠譜,最終老爺子也隻能選他。所以他也不在意。


    不過他忘了,要比走商,他可比我們老爺差遠了。而他更不知曉,之所以先前能成功,全都仰仗我們對他的扶持。當我們收網時,他就開始往泥裏沉了。


    他接連栽了幾個跟頭,可他卻堅持不願迴頭。除了他自己不甘心不服氣,你猜還為何?因為我們在鼓勵他,幫助他,支持他,始終讓他抱有希望,順便還給他些銀錢上的扶持。


    就這樣,他與老爺子的隔閡越來越大。老爺子對他失望,而他也越來越厭煩迴家後麵對的冷臉,他徹底走偏了。慢慢的,他走商的時間越來越長,常常一走就是半年,老爺子終於放棄了他……”


    華氏笑了起來,同時不忘去提眼角的魚尾紋。


    “我與老爺當時都很高興,你爹出局,機會來了。你三叔壓根無心家業,事實我們都認為老爺子別無選擇了。尤其是你兩個不大的哥哥也都那麽……癡。他除了家裏唯一爭氣的老二,還能靠誰?”


    華氏臉上的笑頓時凝固,猛一瞪眼看向了正垂眸的程紫玉。


    “可誰又能想到你三四歲就喜歡找老爺子玩,喜歡捏泥巴,喜歡擺弄那些工具,不喜歡珠寶美食,卻寧願對著那些枯燥乏味的泥塑。


    你的出現就像是一個火種,頓時將老頭心裏的火騰起來了。尤其是你那可怕又可恨的天賦,那讓老爺子都驚歎的該死的天賦,來得又快又猛,在我們都還未察覺的時候,老爺子毫不猶豫就帶走了你。”


    程紫玉記得,她小時候就喜歡去工坊玩。她喜歡跟在工人後麵,看他們塑物,看他們在泥胚上作畫上色,喜歡等著看從礦變泥,最後成為一件美妙工藝的過程。


    工人們都喜歡她,沒時間教她,卻會給她許多工具和材料。她一個人玩,一玩就是一整日。何氏忙碌,也管不上她。天賦很快就展現了。


    她不會畫圖,沒有模具,卻騰空靠兩隻手無師自通地塑造了許多小玩意兒。窯工給她順手燒了,她又自己學著釉工的手法去胡亂上釉。加上對顏色的敏感,她出窯後的小玩意兒竟然獨樹一幟,引了不少人誇讚。


    就連幾個大師傅也都對她刮目相看,認為她的東西雖稚嫩卻有可取之處。偶爾閑暇,也會教她小方法。


    老爺子那年生辰,程紫玉在幫助下做了一隻巴掌大,張牙舞爪的金毛虎送了出去。


    老爺子看了許久,都沒猜出出自何人之手,但卻足夠引起了老爺子的注意。老爺子帶走了她,說要給她最全麵,手把手的教授……


    “也是我們疏忽了,當時還不以為然。都覺得一個女孩而已,老爺子疼就疼吧,還能翻天不成?手藝再精湛又如何?還能當家做主不成?


    當時我與老爺掉以輕心了。可誰又能想到,你能出色到一鳴驚人,出色到老爺子為你打破一切不可能,出色到老爺子傾囊相授,出色到驚歎世人的地步!


    你給程家帶來了很大的財富,所以我與老爺也都很喜歡你,因為你是女的,所以我們對你並無敵意。你生日,我與老爺也都能一出手就是幾百兩。可讓人最想不到的變數,在兩年多前,老頭竟然在鬥陶會上當眾宣布你是他的傳承人,而且是程家的準家主。


    當著整個荊溪的麵,這事就這樣被他一語定下了,我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在你們長房喜氣洋洋的那個夜晚,你可知我們二房是如何的痛心?運營了整整十多年的謀劃突然落空,一切最終還是落迴了你們長房的手裏,我們不甘心啊……”


    華氏抹了抹淚。


    “太不公平!老爺他為了程家勞心勞力,支撐了程家幾乎所有的對外事務。可老爺的努力老爺子他視而不見。同樣的血脈,就因為排行,我們便不配掌家嗎?我們付出那麽多,卻隻能與那個玩了幾十年,隻知吃喝嫖賭的老三一樣,到時候就拿著分到的財產灰溜溜離開,而偌大的家業幾乎都要歸你們長房所有,憑什麽?”


    程紫玉看著華氏紅了的眼眶,卻生不出憐憫。


    “所以,後來當機會出現時,你們就孤注一擲了。你們要掙大錢,成功了,那銀子是你們的,萬一出了事,鍋就是程家的。你們與高家暗中開始了合作。你們覺得委屈,你們感覺不平,因為你們恨,所以就把私鹽的風險都轉嫁給了程家,你們自然早就設想到了最壞的結果。


    然而你們毫無顧忌。你們明知事情一旦露陷,那意味著什麽,又有多少人會因為你們遭殃!你們一點沒有念及,那你有什麽資格哭?你們對程家和無辜者就公平嗎?”


    “那又如何,我們當時清楚,最多也就是幾年的時間,老爺子一定會提分家的事。我們必須未雨綢繆。私鹽掙得多啊,一趟所掙就以萬計,我們為程家做了那麽多,難得利用程家一次怎麽了?程家也該為我們付出了吧?”


    華氏眼裏的光彩漸漸晦暗。


    “但我們沒有報複之心。高家有真的鹽引,真假摻了做,誰能猜到?誰會去抓?怎會出事?那銀子等於是白送的!我們是反複確認不會出事才點頭的。而且我們也不貪心,隻想做個幾次就功成身退。程家再如何對我們,我們也不會希望程家出事。更何況老爺子路子廣,真要出事也能擺平的……”


    “心存僥幸,必遭不幸!”


    “程紫玉!真是那樣嗎?我們的不幸真是因為過於僥幸嗎?”華氏咆哮了起來。“事到如今,我且問你一句,高家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程紫玉淡淡一笑。“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們和高家的事,是老天看不下去要收拾的。我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真是大義凜然!”


    華氏冷笑。


    “你啊你,真真狠毒。我與你二叔對你那麽好,從沒害過你分毫,可你卻如此狠辣……”


    “您似乎忘了當日把我推下西山害我昏迷之事了吧?”


    華氏一愣。


    “喲,沒想到你連這個也知道。那你也該知道,我們並未有真害你之意,我們若真狠毒,當時砸死你就好了。”


    “是,正因你們留了我一命,正因你們過去對我不壞,所以我也沒對你們趕盡殺絕。”


    “……”華氏被一嗆,再次冷笑。


    “程紫玉,高晞那事,你不承認也沒用,四皇子都告訴我們了,是你,都是你,是你設計了高晞。


    隻有這樣才能解釋鹽裏夾帶了火藥。還弄了什麽謀殺刺殺偷竊的,你真是好手腕。從兩江衙門,地方衙門到各碼頭衙門,都有你的證人,全都被你糊弄得一愣一愣,誰能想到你這個弱不禁風,從沒出過遠門的被害者才是真正主謀!”


    “夠了!朱常安告訴你又如何?你有證據還是他有證據?空口白話有用嗎?他是敢去兩江衙門狀告我,還是能去聖上麵前指證我?”


    “是,願賭服輸,我是服氣的。我們成不了,或者真是天意……”


    程紫玉看著華氏,冷冷笑著。


    成不了?不,他們成了!他們一直到最後都活得好好的!上一世,二房高高在上,他們全家都喜樂安康,還出了一個側王妃,叫人津津樂道。有名有錢有權,妥妥人生贏家!


    而程家為他們背鍋了,死的死,沒的沒,為各路牛鬼蛇神做了一件又一件的嫁衣……


    不管如何,她這一趟目的達到,也算是弄清了她爹跑偏,二房狠心的前因後果了。


    她倒是一直不知,二房對長房的謀劃,竟是十多年前就開始了。還一計不成,又出一計。


    唏噓?是!


    憐憫?不!


    他們一個都不冤……


    “姑娘,老爺當日是被二房算計這事,要不要讓老爺知道?”迴來的路上,入畫問到。


    “若告訴了他,他一定會來找華氏質問。到時候就麻煩了。不讓他見吧,他一定會以為我在撒謊。可若讓他見,倒不怕雞飛狗跳,隻怕華氏與他爭執之間會漏出私鹽之事。


    我爹那個性子實在不夠謹慎,不能讓他知曉。再說了,他知道被算計又能如何?他還能迴到十幾年前嗎?老爺子還會像十幾年前一樣用他嗎?不會。


    到那時更糟,咱們都知道了前因後果卻還是不肯給他機會,他一定更惱更氣更不平。所以這事,就當不知吧!”


    ……


    這一日平靜無瀾。


    第一批陶板疆域圖已經完成,聖上親自檢視,讚不絕口。雖隻完成了五百份,可質量規格很高。山川河流清晰,氣勢磅礴卻又不失精細。


    皇帝當即便命人給隨行官員人手一份下發了去……


    倒是文蘭,私下還找到了程紫玉,直接拿了三張萬兩的銀票和一份朝鮮疆域圖,說是想要做一份比之前她送給皇帝那個小一號規格的她母國疆域陶板畫,作為他父王的生辰禮。同時再為她的母國另做五百份小規格的陶板圖。


    “三萬兩是定金,完成後再來付清餘款。隻需半年內完成即可。如何?”


    程紫玉沒有立即應下。


    疆域圖到底不是一般貨物,她可不敢隨意接。在李純去請示了皇帝後,她才應了下來。


    文蘭一臉嫌棄笑著。


    “你這人,當真是無趣。我還未成婚呢,依舊是朝鮮公主,我拿我的銀子為我家定製點東西而已,怕什麽!說白了吧,我就是想與你交好,想與你拉近距離,想和你處好關係,想和你將來在京裏也多幾個說話的理由,沒別的意思。”


    文蘭一如既往地直爽。


    程紫玉笑笑,卻始終沒有說出今後歡迎常來常往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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