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紫玉貪婪盯著眼前的一切。


    她小心翼翼唿吸,連身子都不敢翻一個,隻唯恐驚醒了這個恬靜美好地過了分的夢。


    滑滑的絲被是神錦衾,她記得是蜀地巨賈林夫人所贈,輕薄透氣,貼合人體,價值不菲。整個程家僅此一件,羨煞了一眾女眷卻沒人敢哼一聲。


    衾上所繡是她最愛的茶花,一團團繁花似錦,熱鬧得正似十四歲以前的她!


    衾下,她的身體還那麽青澀,她的腹部平坦,雙臂雙腿上的傷也不存在,真的……太好了!


    隻不過,頭頂和後頸倒是時不時有微微鈍痛傳來。


    她忍不住側頭,床內側鑲嵌著透亮的白玉片和螺鈿片,都微微映出了她的臉。


    她的頭上有細麻布包紮著,這是受了傷。


    可她注意力不在傷上。


    螺鈿片上的她,雙眸眼波流轉,靈動盈麗地如一方湖水,而不是那幹巴死氣如老婦一般的幹涸。


    這個夢,竟能真實到如此地步?


    她忍不住鼻子一酸,深抽了一下。


    許是這動靜叫人察覺了,正有人踮著細碎的腳步而來。


    影子一晃,有人勾簾。


    程紫玉一驚,嚇得又闔上了眼眸。


    這一刻,她竟是如此擔慮夢醒。


    她好怕!怕有人會就此將她驚醒!


    隨後,她聽聞了一幾不可察的輕歎。


    微微細風至,她知簾子被放下了。


    又有人進了屋。


    “姑娘還沒醒嗎?”


    “沒呢!”


    程紫玉驀地睜眼。


    她們……也入夢了?


    這是她的貼身侍婢,知書和入畫,她的左膀右臂。


    這兩人,一個擅書法,精於各種字體,一個長作畫,山水人物手到擒來。兩人是老爺子和她從程家上百學徒中甄選出來,親自帶在身邊培養的,均是靈氣四溢,將來可獨當一麵的好苗子。


    當年她送出去的許多討喜可人,讓一眾貴人女眷愛不釋手的物件,便大都是由她三人合作完成。


    可這倆靈秀忠心的好姑娘卻未得善終,跟著她一起入了京,從此陪著她一腳踏進了地獄。


    當時一夜間,程紫玉被冠以“瘋婦”名號,她即便對朱四還有希冀,卻還是為倆丫頭做了打算。她把隨身的銀子分給了兩人,買通了門房,將倆丫頭送了出去……


    後來,她還是從陳金玉口中得知,丫頭前腳一逃,後腳朱四便察覺了。


    由於怕打草驚蛇,恐遠在千裏之外的程家會有所警醒,朱四第一時間便派了人捉拿兩人。


    倆丫頭聰慧,分了兩路離京。


    知書被抓,入畫逃脫。


    朱四暴怒,當晚便將抓到的知書送給了他的幕僚——一個又老又猥瑣的跛子。那幕僚不止其貌不揚,還陰戾狠辣,最愛知書達理的美貌女子伺候。


    知書受了多少委屈,程紫玉不知道。但她後來聽說,第二日府僚院中的水井裏便打撈出了一具女屍……


    入畫也好不到哪裏去。


    她孑然一身的逃離過程中,銀子被盜,輾轉迴到荊溪已是一個月後。程家大劫已經鑄成。


    她親眼目睹了程家的罹難。


    她又目睹出嫁金華的大小姐匆匆趕迴,為了守住老太爺山上的莊子,帶著兩個丫頭發著毒誓撞死在了朱四手下的刀口上……


    入畫見狀隻想趕緊酬銀子迴京給程紫玉報信。可她怕連累家人而不敢迴家,唯有在街上轉悠以期遇上可信之人。


    然而整個荊溪充斥的,都是對程家和程紫玉的謾罵詛咒,程紫玉已經成了整個荊溪的罪人。


    入畫作為程紫玉的人,又怎麽可能籌得到入京的銀子?


    她怕家裏跟著遭殃,連口都不敢開。


    她當即便放棄了,直接坐在街頭哭了起來。


    總算她運氣不錯,在藥鋪門口被正看診抓藥的蔣小姐認出了。那位往日並不熟絡的蔣小姐竟是毫不猶豫將身上所有銀子都給了她。


    “是程紫玉闖的禍,她沒理由獨善其身!既是她做的孽,她負不了責也沒資格躲著。你去找她吧!一人做事一人當!事到如今,她也該為荊溪做點什麽了!”


    “這是……您的抓藥銀子吧?”入畫見蔣小姐穿的是粗布,身邊連丫鬟都沒有,隻跟了個老媽媽。明顯,蔣員外家也沒落了。


    “我這病十幾年了,根本治不好,與其浪費銀子,不如最後為這世道做點什麽!去吧!”


    蔣小姐除將抓藥的五兩銀子都給了入畫,還將隨身玉佩也送了出去,又找了驢車將入畫送到了官道……


    入畫與人拚了馬車,半月後抵京。她用那玉佩置換了銀子,撒謊買通了給安王府送菜的婆子。借著解手,她又從後廚混到了後院那個最偏僻的荒院。


    入畫既是壯膽衝撞入府,便是抱了死意。


    她自是不懼!


    接著,她一把火引開了守門婆子,趁亂衝到了紫玉身邊。


    下一瞬,嚴防死守的婆子們便帶著棍棒已經趕到!


    早已如行屍走肉般的程紫玉見了入畫大驚失色,趕忙擋在了她的身前。


    而入畫則將在荊溪的所見所聞快速告之……


    程紫玉不要命地擋在前邊,在眾婆子七手八腳分開兩人前,終於將荊溪的一切盡收於耳,銘刻於心。


    接著,程紫玉便被婆子們控製住,綁到了椅子上。


    而入畫,就這麽被生生打死在了她的跟前。


    她打著顫看著入畫的血在地麵慢慢蔓延,浸濕了她的鞋底和鞋麵,將她的整顆心都染了個血紅血紅……


    她在那椅子上坐了整整一日。


    第二天當昭妃前來蹦躂時,她抬起死灰一片的眸子,要求轉告朱四,她願意將所有秘密雙手奉上。前提是,她必須迴去荊溪……


    此時此刻,倆丫頭這小心翼翼的交流聽來這般如夢似幻……


    大家都還活著的感覺,真好!


    程紫玉的眼淚頓時連成了串!


    那廂,倆丫頭還在輕聲細語。


    “那道長走了?”


    “嗯!送走了!”


    “哼!還說姑娘昏睡了五日,已經過了命定的三日之時,兩刻鍾內必醒!可這兩刻鍾都早過了!想來又是個招搖撞騙的神棍罷了!”


    “倒……也不是!他沒要銀子!”


    “什麽?沒要銀子?他被程家請進了門,竟然沒要銀子?昨日大姑娘找來的神婆還要了一百兩呢!”


    “沒要!我給了他個錢袋子,他看都沒看便直接給扔了迴來。我本以為他是嫌少,可他說,他是順應天道而來!不要銀子!……”


    知書語未落,便聞內室一聲響動。


    兩丫頭一對視,喜上眉梢,飛一般衝進了內室,打開了最外層的床幔。


    “什麽道長?什麽天道?你們再說一遍!”


    此刻的程紫玉已是赤腳落地站在了床邊,臉上兩道眼痕未幹,驚訝盯著她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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