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抱龍首村的群山蒼茫蔥翠,逶迤連綿千裏。山村上方,天空一碧如洗,不染一絲白絮。重重疊疊的山巒鋪向遠方,天地萬物皆著濃墨重彩。


    翻過龍首村所倚的一重山後,山嶺頓時變得寂靜安寧。沒有雛鳥鳴叫,沒有獸群躍動,沒有花瓣初綻時輕微的靡靡之音……連風,也沒有。高聳的樹木密密麻麻地佇立在斜向的土地上,枝葉搭載著陽光,交錯的梢頭長滿翠綠的葉。


    離龍首村越來越遠,山與天空的顏色越來越淡。原本鬱鬱蔥蔥的樹木好像被洗掉一層水墨,隻剩淡淡綠色。到最後,所有的東西,都成了雲煙似的空茫。


    這個世界太大,大到無人能尋到盡頭。


    這個世界又太小,唯有季連洲記憶中的龍首山,佇立在一片空茫的中央。


    視線拉迴龍首村。初醒的季連洲腦中一片混沌,記憶還停留在自己怒極之下元神動蕩,身體險些被靈魂深處強大的力量碾壞。他喉間腥甜,一口血將出未出,視線裏是破碎萬年的故土。


    眼前昏昏,一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忽的彌漫上季連洲心頭。在那段被強扯出的憶裏,父母尚安,自己不過是練氣期修士,沒有日後的強大與偏執,也沒有遇到許許多多,在以後的日子裏被遺忘在漫長時光中的人。


    不知什麽時候,季連洲好像恢複了些意識。隻是在迷蒙之中,他將全部精力放在維持元神穩定一事上,對外界事物並未細查。


    現在來看,竟是溫孤燁……


    溫孤燁先反應過來,道:“你還打算靠多久?”


    季連洲眼神一閃,從思緒裏抽迴神,將手撐在一邊支起身子。背後沒了溫暖柔韌的依靠,失落倒不至於,不過他還是覺得有點可惜。那樣好的氣氛,手腳無力的人卻是自己。


    此刻背對對方,季連洲看不到溫孤燁的表情,但他還是從對方語氣中聽出一股子“既然醒了就別廢話快說正經事”的意思。季連洲本是有千言萬語將將破口而出,到此刻偏又語塞。


    溫孤燁既能救他,定然是看過了他昏迷之前的狼狽模樣。早知醒來就要麵對質詢,他定晚些睜眼,編好緣由再做計較。


    如果是在旁的時候被撞見自己這副樣子,季連洲定要殺之斬之。然則他剛被撬開最柔軟的過往,眼前人又讓他怎麽看怎麽順眼。二者相加,季連洲竟恨不起來,隻想蒙混過關……於他而言,這實在不可思議。


    溫孤燁靜靜望著奪舍者的背影,等待對方做出一個決定。而一旦奪舍者露出半分不合作的意思,哪怕有再多顧慮在,溫孤燁都會下狠手。


    比起遙遠的未來,還是現下更重要。隻是不知對方是什麽時候昏迷,曉不曉得此刻兩人處在怎樣一副境地。


    季連洲斟酌著開口試探:“師兄,我先前是?”嗓音很軟,帶著剛剛醒來的啞意,和恰如其分的惶恐。


    溫孤燁擰眉,不耐煩與他打太極,直接挑明道:“怎麽還叫師兄?我師尊淩清真人座下四徒,可不包含閣下。”


    季連洲心底炸出一道響雷。若不是最後一絲理智死死壓著他,告訴他溫孤燁的實力遠高於自己,怕是在對方話音落下之前他就要不顧一切地動手!


    季連洲拿不下注意,忽聽溫孤燁又道:“我是不是該叫你,季洲?”


    他依舊沒有迴頭,也沒有看到,溫孤燁說出這個名字時,麵上一閃而過的微妙神色。


    季連洲這會兒是真的心亂如麻。原因無他,在那段兩萬年前的記憶中,季洲兩個字,確確實實是存在的!


    該說整個龍首村,他的出身之地,所有季連氏人,對外都號稱季姓。


    他突然記起,自己昏迷之前隱隱約約看到的母親的臉。一個念頭在心中慢慢成型,充滿不可能,卻最符合眼下狀況。


    溫孤燁叫他季洲,而非季連洲。


    半晌過後,季連洲穩定了心緒,不再拿捏語氣,而是徑自問溫孤燁“這裏是何處?”


    溫孤燁一頓:“你可還記得,來這裏前,你做了什麽。”


    季連洲毫不遲疑地答:“跟蹤你。”


    溫孤燁笑了聲,眉眼間的冷清卻似凝結了冰雪。他緩緩道:“我本就沒有打算與你們前去修士陵,沒想到,你放著兩個女修不要,跟上了我。”


    季連洲靜待溫孤燁說下去,心下卻對對方的話不以為然。潛龍淵內,送到他府上的男修各個都是好姿色,雖比不上溫孤燁和他胃口,但也不至於連那兩個女修都不如。看慣眾多美人,又是斷袖,怎看得上那兩個女修。


    溫孤燁繼續道:“這個秘境,我來前是打探過很多消息的。聽聞每一批來人遇到的東西都不同,深山也好俗世也罷,倒都有一點共性……”


    話說到這裏,季連洲大概猜出答案,打斷道:“這裏真是龍首村?”


    溫孤燁注視著他:“你果真知道。”


    季連洲道:“分明是知道的太清楚,”尾音拉長,好似悵然了一瞬,很快又收斂神色,“你說你打探了消息,那接下來,我們會遇到什麽?”


    溫孤燁薄薄的唇一啟一合:“這是你的元神映出的世界,自然要問你自己。”


    兩人的對話太正常,又太不正常。饒是溫孤燁百年不曾歸派,由先前在瓊花坊那晚對方醉酒時吐露的心聲看,林驚白這個大弟子對逍遙宗的感情是很深的。季淵與他再不相熟,兩人都是師門兄弟。得知季淵被人奪舍,溫孤燁無論如何都不該是現在的表現。


    季連洲一麵思忖,一麵問起細節問題。溫孤燁托辭自己一個友人來過這裏,將大綱裏季淵的經曆講給奪舍者聽。


    季連洲聽得認真,心下疑竇叢生。


    溫孤燁此刻的態度,要麽是想先出秘境,秋後算賬。要麽,是真的對季淵一點都不在乎。季連洲的理智覺得答案是前者,直覺卻認為,後者才是原因。這樣的直覺來得莫名其妙,就好像他在床事上對正道修士的偏好。


    不過不管怎麽樣,從溫孤燁先前那句話看,他是要用自己來脫出秘境……自己也不需要對方的武力,能互利互惠自然最好。


    見季連洲的神色溫和下來,溫孤燁又和他說起自己進秘境那天遇到的事情。季連洲察覺不對,直截了當地問起怎麽過了這麽久,溫孤燁也沒有隱瞞的意思,答道自己是等了十天才開始給他治傷。


    季連洲聽完,後牙緊咬,一時分辨不出對方到底是個什麽意思。等了十天……難怪自己醒時會出那種狀況!


    最後一絲旖旎消散幹淨。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停下良久,才放平氣息,道:“說起龍首村,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十五年一次的大祭。”


    “哦?”


    季連洲一頓:“告訴你也無妨,橫豎龍首村這個地方早消失了萬年。便是當年那事有什麽東西殘存下來,也早被眾修士瓜分幹淨。”


    溫孤燁示意他繼續說下去。奪舍者用了“萬年”一詞,年齡實在不小,不知從前是什麽修為。


    季連洲慢慢地說:“這山裏,封了一隻大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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