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裏,兩人再無多餘之話可說。


    牧棠之做了二十幾年的遼王,早已不算是幼主,自然有其獨道之處,對於東北三州底下的暗流湧動,不是一無所知。


    上次秋月親自手書一封親筆信給他,讓他及時罷手,與朝廷握手言和,當時三王形勢正好,兵鋒正盛,牧棠之又哪裏肯聽,先是拖延,後來在佛門的再三催促之下,幹脆直接迴絕了佛門。


    此事之後,佛門未再如何,牧棠之也未放在心上,隻當佛門裏的老和尚拜佛拜多了,又想豎起慈悲為懷的名節牌坊,隻是未曾料到,形勢突然急轉直下,如今先是蕭瑾在江南受挫,遲遲不能攻下兩襄,緊接著又是林寒因為摩輪寺的緣故,陷入到進退維穀的地步,他的處境便有些尷尬。


    不過此時的牧棠之仍未覺得自己會敗,反而因為蕭瑾和林寒的相繼求援,野心更大,加之龍王被擒之事,讓他覺得佛門還是站在自己這邊,所以才會在馮氏麵前誇口出萬裏河山之事。


    隻是他萬萬沒有想到,佛門卻是在這段時間中暗暗生出許多變化,以至於整個東北局勢都出現了暗潮洶湧之勢,直到此時,他才驚覺到佛門這個巨大變數,完全可以影響到整個東北三州的局勢,甚至他這位執掌東北三州的遼王殿下,也是如此。


    於此,他心底生出許多難與人言的不安和恐懼。


    牧棠之這次來參加盂蘭盆節法會,雖然口頭上說得輕描淡寫,不過是順帶拜見佛門的方丈大師,但在實際上,他的根本目的就是來見秋月,想要親自確認秋月和佛門的態度,隻是未能得償所願,在方丈室的門前止步。


    這也是牧棠之明言相問徐北遊和蕭知南是否去見佛門方丈的原因,因為這條道路便是直通方丈室,而他則是剛剛從方丈室那邊迴來。


    此時此刻,牧棠之麵上不顯,心中的疑慮和不安卻是越來越重,甚至生出一絲恐懼,於是便對徐北遊說出這麽一番話。


    徐北遊雖然沒有明確應允,但卻微微點頭,牧棠之心底略定,同時心中又難免自嘲。


    走到如今這一步,已經沒有退路,堵死退路的,有朝廷,有道門,有蕭瑾和林寒,有一直被看作是牧氏最大靠山的佛門,除此之外,還有牧棠之他本人。


    牧棠之堵死了自己的大半退路,因為他不甘心,事情還沒到最後,誰也不好去說一線之後到底是輸是贏,更何況他牧棠之不甘心做一輩子的無權藩王,寧可轟轟烈烈地去死,以藩王的身份戰死戰場,也不願苟且偷生,再去向蕭知南搖尾乞憐。


    這也是他為何主動與徐北遊說話,卻沒有與蕭知南說話的原因。


    對於有些人來說,麵子,或者說尊嚴,大於天。


    不巧,牧棠之便是這樣的人。


    就在此時,蕭知南從亭中起身,向這邊走來。


    這一次她主動對牧棠之開口道:“牧棠之,蕭白死了,你也要步他的後塵嗎?”


    牧棠之笑了笑,臉上不見絲毫陰鬱之氣,“是死是生,言之尚早。”


    蕭知南輕輕歎息一聲,“你和蕭白一樣,都是死也不服輸的性子。”


    牧棠之一笑置之。


    兩人此時已是敵對,蕭知南也不再多言。


    牧棠之緊了緊身上的黑色大氅,踏著白雪,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寺外方向行去。


    他要下山了。


    迴遼王府去。


    待到牧棠之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落雪之中,蕭知南幽幽開口道:“若是拋開家國不談,我對他是沒有什麽厭憎之意的,從小便是他和蕭白帶著我玩,雖然蕭白與他不和,但我卻拿他當作半個兄長,如今走到這般田地,也是我不願看到的。”


    徐北遊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怪就怪他姓牧不姓蕭,若是他姓蕭,也許就不會生出如此多的事端。”


    蕭知南苦笑一聲,“那也未必,若是他也姓蕭,他和蕭白便要因為皇位生出許多齟齬,同樣不好,說到底還是因為這個天下,因為那個位子。”


    徐北遊輕歎一聲,不再說話。


    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人生在世,又有誰是真正可以隨心所欲的。


    道門掌教不行,大齊皇帝也不行。


    另一邊,牧棠之獨自一人走在佛門祖庭中,周圍盡是白雪。


    誰都不知道,清高自負如牧棠之,這輩子真正視為知己之人,不是左膀右臂的查擎,也不是那個枕邊人,更不是蕭知南和徐北遊夫婦。


    而是那個已經躺進了棺材裏的蕭白。


    一個注定在史冊上不會有太好名聲的大齊皇帝。


    若是大齊在蕭知南的手中亡了,史書也許不會把一個女子當作亡國之君,那便隻能是蕭白了。


    當年在帝都,牧棠之作為一個外鄉人,雖然貴為藩王,不必擔心被人欺辱,但卻沒有什麽朋友,算來算去,隻有蕭白這一個同齡人,兩人都是極貴之人,又是同齡男子,便常常互不相讓,各耍手段,甚至在蕭玄麵前互相攻訐,無論大事小事,總是要分出個勝負不可。


    在外人眼中,這便是這兩人天性不合,注定是一對宿敵冤家。


    可隻有身在居中的兩人才知道,其實不是那樣的。


    兩人自然是敵非友,因為身居高位之人,不需要朋友,可作為勢均力敵的對手,卻是惺惺相惜。


    最了解你的,永遠是你的敵人,這句話很對,所以牧棠之對於蕭白的感情很是複雜,愛恨皆有。


    當蕭白的死訊傳來,牧棠之都不知自己是喜是悲,隻是覺得世上又少了個懂自己之人。


    牧棠之踱步極其緩慢。


    每一步都落腳極深,在白雪中踩出一個又一個的深深腳印,他抬起頭遙望向帝都方向,嘴唇抿起。


    “這世上沒了你,很無趣啊。”


    其實他和蕭白都是同一類人。


    自負且獨。


    正如當初蕭白鑄就不朽金身,明知難容於天道,可蕭白還是去做了,妄圖憑借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


    也正如此時的牧棠之,明知佛門不支持他,可他還是不願意退讓,依然想著向死而生,從九死之中,求得一線生機。


    走出佛門祖庭的山門,牧棠之停下腳步,迴過頭來,深深凝視一眼之後,邁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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