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在昔日中國的領土上不慌不忙地向前行駛。車廂內寂靜無聲。馬雲力感到非常疲憊。不是身體,而是心靈。迴想在不到一個月前自己是多麽亢奮,多麽激動地跨過了國境線。當時自己有多大的抱負,多大的期望:終於可以圓那幾十年前開始的夢啦。可是,才不過短短的二三十天,那個夢就象一個飛得高高的,在陽光照射下顯出七色光輝的肥皂泡,砰一下爆得粉碎。連個碎片也沒有留下。

    不是嗎,鴛夢未能重溫,反而又增加了新的罪孽,一個甚至在上帝麵前都難以啟齒懺悔的罪孽,一個注定要背,背著它下地獄的罪孽。

    作為一個特殊時代的知識份子,他都有著特殊的用途:不隻一次被拋進曆史火車頭的鍋爐裏焚燒,發出熱和光,毀滅了自身而推動了曆史火車前進。萬幸,作為一塊煤石,自己被淘汰了下來,因而幸存了下來。謝天謝地,本想離休了,解脫了。可以到那北方的國度去追尋那遲到的黃昏戀,前半輩子沒有善始,有個善終總還算個功德圓滿了吧。可沒想到,一朝失足,千古遺恨……

    在這寂靜的車廂裏,在單調的車輪滾動聲的伴奏下,馬雲力陷入了不可自拔的痛苦與悔恨之中。

    整個夜晚都是在半睡半醒狀態中度過的。

    經過一夜的旅程,包房裏的人都憋不住了,不約而同地走出包房活動活動手腳,東串串西走走。走總比老坐著強。

    一位海參威大學學漢語的女大學生主動上來搭訕,自我介紹說是應邀到哈爾濱去當翻譯。姑娘很漂亮,很象想套近乎。但他已經喪失一個來月前看見俄國邊防女軍官時那股新奇親切感,很有分寸地哼哈作答。弄得姑娘怏怏而去。

    一個俄國的國際倒爺,舉著個酒瓶,湊到跟前:“克裏番,陪我幹一杯!”他裝作聽不懂俄語,連連搖頭。要在以前他保證顯示一下他流利的俄語,然後美滋滋地傾聽俄國人那聲情並茂的驚訝和由衷的讚美。

    後來,為了圖個清靜,他索興走出車廂到車廂前平台。他的突然出現打擾了一對正在偷情的男女。男的是中國人,西服穿得整整齊齊。整齊得讓馬雲力看著替他難受。女的是一個俄羅斯姑娘。相貌平平,但很年輕。看穿著不象城裏人。馬雲力的突然出現破壞了他們高漲的激情,後來他們采取了駝鳥政策,轉過身去麵對車窗,橫向摟抱著對方的腰。馬雲力無意中發現倆人的無名指上都戴著戒指。俄國戴戒指是嚴格遵循規定的,不結婚決不戴在無名指上。倆人是夫妻,還是野合的狗男女——馬雲力這迴一反常態,沒心思去琢磨。

    可那對男女令人發笑的談話不由你不聽,一個勁往馬雲力耳朵裏灌。

    “你涼嗎?”小夥子問。“你”這個詞的格說錯了。

    “不涼,親愛的!”

    “你餓嗎?”

    “不餓,我的奧列格什契卡!”

    “什麽叫奧列格什契卡?我不懂。”小夥子真的不懂。

    “我的小傻瓜。奧列格什契卡是奧列格的愛稱。這是我們俄羅斯人對親愛的人的一種稱唿方式。奧列格——奧列格什契卡,薩沙——薩什卡,沃瓦——沃奴什卡,費佳——費金卡……”

    “噢,我明白了,那我就可以叫你麗塔申卡了?”

    姑娘格格地笑起來:“不能,應該叫麗塔什卡。”

    真該死。他們竟叫麗塔和奧列格。

    “俄語太複雜了。我一輩子學不會。”接著傳來的是一陣嘖嘖親吻的聲音。

    馬雲力背過身去:君子非禮勿聽嘛!可是,他出於教員的職業習慣對小夥子的語言水平作了判斷:頂多是二年級第一學期的水平!離大學畢業還要有二年半呢。

    聽起來,姑娘一句漢語也不會,可小夥子俄語水平又實在可憐。姑娘往下一連串的話小夥子根本就聽不懂。隻是哼哼呀呀地敷衍著。

    可有一件正事姑娘咬住不放,非讓小夥子迴答不可。

    “6eлar就是白嘛。6ymaгa是紙。什麽叫白紙?”小夥子急了。因為他聽出姑娘和他講的是一件正事,不是你愛我我愛你這類甜蜜的廢話。

    馬雲力這邊是聽懂了。他本想不介入,可是本性難移:“6ymaгa在這裏是錢的意思。”他沒有轉過身,臉還是對著車窗。

    “噢!原來是這麽迴事。可是,大叔,白錢是什麽意思?”從聲音判斷他倆不但轉過了身,還走了過來。馬雲力隻好轉過身來。

    “白錢是俄國人對咱們外匯券的俗稱。”

    “噢,是這麽迴事。得,麻煩您老給翻譯一下,她要說什麽?”小夥子挺懇切。

    姑娘說了幾句。挺簡單。姑娘是要問他:“聽說外國人在中國買車票要用外匯券。沒有該怎麽辦,用人民幣行不行。”

    “麗塔,你現在是什麽國藉?”

    “我還是俄羅斯國藉。嫁給奧列格才一個月。”

    小夥子大體上猜到她說了什麽:“對,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吉林的勞務。去年來她那裏種菜,愛上了她,就結了婚。現在是迴家探親……”

    “中國允許不允許,承認不承認俄國批準的結婚手續?”

    “怕啥?就是結了。你能拿我怎樣?關鍵是我們相愛。”小夥子東北漢子的魯勁出來了。

    麗塔聽不懂,隻能站在一邊陪笑。在他說到“關鍵是我們相愛時”他用力地摟了摟她。這個語言她懂,趁勢也摟住了他。

    “那以後你們定居在哪?”

    “當然是中國啦!俄國沒吃沒穿,又賊冷。她嫁給我就是要離開她們那個窮地方。”

    “要是中國不準她定居呢?”

    “都什麽時代了?改革開放啦!就是不準,也不怕。就硬住下,生孩子,過日子!難道還能驅逐出境?”麗塔聽不懂,幹著急。小夥子連比劃帶一個單詞一個單詞的蹦。總算讓她弄懂了。她連連認真地點頭,很嚴肅地對馬雲力說:“我們的愛情會感動上帝的。山永遠不能見麵,可人是活的……”

    山和山不見麵,人和人總相逢。她想說的是這個意思。麗塔的表情非常自信,就好象他的那個麗塔當時的表情一樣。他的麗塔當時更自信,因為她有辦法可以通天,就象普希金“上尉的女兒”小說中的姑娘,可以麵求俄國女皇恩準。

    馬雲力頗有感慨地笑了笑,然後對小夥子說道:“小夥子,你還得加勁學俄語,要不然怎麽交流感情呢?”

    “沒問題。我勞務合同還有一年。再說,沒有語言也能交流感情,用實際行動就足夠了。哈,哈。”

    “我祝福你們,新的一代國際人,衷心地祝福!”他用俄語和漢語各說了一遍。

    他倆肯定沒聽懂國際人的含意,但是祝福的意思是聽懂了。倆人會意地連聲道謝,然後朝車廂走去。車門小,不足以兩個並肩通過。倆人誰也不撒手,最後是兩人貼在一起,嘻笑著硬是擠了過去。

    年青人,我衷心地祝福你們,希望前幾代國際人的厄運不再降臨到你們身上。馬雲力的思維又進入了理性思索的境界。以冀至為代表的最老一代革命家可以稱作第一代國際人。自己可以算作第二代吧,而蘇武則當然算作第三代,雖然這一代人數量不多。但總代表一個階段的人物。然後就是眼前這一對年輕的奧列格和麗塔可以算作第四代。倒爺楊子、官商汪進軍和留學生張玉潔都不具有代表性,因為他們都沒有和俄羅斯人發生感情上的纏葛。

    自己真是發自內心地希望他們生活順利圓滿。但是他也非常擔心,因為他們個人不是與社會隔絕的。國家間關係的變化、曆史上的恩怨、民族心理的差別,甚至對性的不同理解,其中任何一種都可能成為阻礙他們攜手前行的不可逾越的障礙。呀,俄羅斯,你為什麽偏偏和中國為鄰——孽鄰。普通的俄羅斯人中國人呀,你們為什麽總有那麽多的感情交融——孽情!老天爺,你為什麽在最不當的時間最不當的地點把兩個最優秀的但也是不當的兩個民族安排在一起呢?!

    在這趟列車上邊境車站的邊防及海關人員是上車檢查的。這免除了許多辛勞。檢查馬雲力行李的是一位年青的女海關人員。她亭亭玉立、腰杆筆挺,穿著一身藏青色的海關製服,漂亮極了。馬雲力對他禮貌相待,打開了自己的箱子。他現在已經沒有任何閑情逸致了。她拿起他原本為麗塔準備的玉石項鏈看了又看,愛不釋手。本來,他留著已經無用,完全可以送給她。可是,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厭惡勁,他硬是裝作不懂:貪心的娘們,我就是不給。我沒什麽喳給你找。你願意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結果,她隻好怏怏離去。

    其他人也沒出什麽事。就是那兩個烏克蘭帶的美元出了點什麽岔。雙方爭吵了起來。現在烏克蘭也算是個獨立國家了。對外國人,俄國海關一貫是刁難的。

    車終於算開了。戈城與綏芬河之間,按兩國協議,各留出若幹公裏的脫離接觸地帶。在這個地帶裏雙方人員都不帶武器,也隻有鐵路工作人員可以進入。所以這裏的森林、山野都更有原始的味道。據別人介紹,如果順利,火車行駛幾十分鍾就可以到達。從俄國方麵駛過三個隧道就到達了中國國境,再鑽三個中方的隧道就到了中國的邊防口岸——綏芬河。可是列車走走停停,一停就是老半天。尤其是在俄方最後一個叫鬆樹林的小站上,列車停了足足有一個小時。馬雲力納悶,這條線上交通根本不繁忙,為什麽停這麽久。

    大家等煩了,紛紛跳下車,在車旁遛達。

    “兩邊的鐵路人員在逗氣呐!上迴戈城的邊境列車把車上的中國人扣了八小時。還有一次,一個中國人沒讓上,空車拉到了綏芬河。咱們中國人氣壞了。以牙還牙。老毛子你現在還這麽蠻橫。咱們就對著幹!倒黴的是咱們乘客。不過也挺出氣。”一個常跑這條線的老客講了一通。

    幾個中國人想跑到樹叢後去解手。俄國女列車員不答應,往迴趕。那幾個人掉轉身子,雙手扒著褲口,粗魯地作出要小便的樣子。氣得女列車員揮揮手,轉過身。

    這一帶天空毫無汙染格外晴朗,稀疏地飄散著幾片白雲。馬雲力昂望著睛空。突然,他想起了費翔唱的一首歌非常貼切他此刻的心情。

    天邊飄著故鄉的雲,它不停地向我唿喚;

    當身邊的微風輕輕吹起,吹來故鄉泥土的芳香。

    歸來吧,浪跡天涯的遊子;

    歸來喲,歸來喲,我已厭倦飄泊;

    我已是滿懷疲憊,歸來時是空空的行囊,能象此風此雨,為我撫平創傷。

    我踏著沉重的腳步,歸鄉的路途是那樣漫長……

    馬雲力又習慣地向後捋了捋那稀疏的頭發,但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瀟灑、自信和那種良好的感受,因為此刻他熱淚盈眶,哼唱不下去了。

    “故鄉呀故鄉,給我留下偌多創傷的故鄉,不堪迴首,充滿苦澀辛酸的故鄉;

    我離開你但又無限懷念你的故鄉;

    因為,畢竟是你撫育我成長,散發著苦澀甘甜的芳香;

    兒不嫌母醜,兒不恨父的鞭撻,

    我要迴到你的身旁;

    讓我千瘡百孔的身軀長眠在你的土地上……

    “開車啦!快,快。你們這些中國猴子。”俄國女列車員兇狠地吆喝著……

    1994年12月30日

    兒不嫌母醜,兒不恨父的鞭撻,

    我要迴到你的身旁;

    讓我千瘡百孔的身軀長眠在你的土地上……

    “開車啦!快,快。你們這些中國猴子。”俄國女列車員兇狠地吆喝著……

    1994年12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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