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的一場戰鬥,讓水下廢墟裏隻剩下了破碎的石頭和斷裂的鐵鏈。


    名叫飛炎的黑龍懶洋洋的躺在水中吐著水泡,長長的身體盤成一圈,仰望著頭頂明亮的水。


    龍族的視力比人類要好上太多。即便沉在深深的水底,它依舊能清晰的看到水麵上盛開著的花朵,隨風飄零的花瓣最細微的軌跡,還有金黃色的陽光和湛藍的天空。


    “今天天氣不錯啊,要不要去上麵曬曬太陽。”


    它這哼哼了兩聲,歪頭看了一眼被它枕在頭下的黑色長槍。


    冰涼的長槍發出了一聲低鳴,微弱的震動了一下。


    “其實我懶得動……不過既然老朋友都這麽說了,那就動一下吧。”


    黑龍大張著嘴打了個哈欠,在水底吐出了一團火焰,仰起脖子舒展起了身體。


    一聲嘹亮的龍嘯在水下迴響,帶著幾分快意。


    不管是龍還是槍,都在龍嘯聲之後就消失在了幽深的水底。


    接近水麵的水溫十分溫暖,陽關灑下時將透明的水也染上了金黃的色澤。清甜的花香順水傳來,漂浮在水麵上的花瓣隨著從下方傳來的波動開始浮浮沉沉。


    飛炎衝上水麵的時候正巧被幾片花瓣落進了鼻腔,癢得它狠狠的晃了幾下腦袋,打了個噴嚏。


    水麵劇烈的晃動了起來,漂浮在水上的花也跟著一起搖晃,花瓣簌簌落下,片刻之間便將狹窄的水麵鋪滿。


    顏色各異的花瓣遮住了黑龍仰望陽光的視線,隻餘下零星的幾絲光線落進水下。


    “唉,好不容易出來一次,這下倒好,連天都看不到了。”


    它發出了一聲歎息,晃了晃前爪中攥著的長槍。


    長槍再次發出了一聲低鳴,聽上去就像在控訴著什麽。


    黑龍委屈的哼哼一聲,兩股火焰從它的鼻孔中冒出。


    它停在距離水麵極近的地方,緩緩地吐著氣,吹開了擋住視線的落花。


    湛藍的天空中掛著一顆耀眼的太陽,看上去近在咫尺,似乎隻要晃晃尾巴,就能再次衝上天空。


    可是它心中卻十分明白,那是永遠不可能的。


    這方鋪滿花瓣的水麵,是它所能夠到達的,離天空最近的地方。再往上的話,也隻能撞得頭破血流。


    當年那位被叫做鴻淵的巫師,隻用了一層薄薄的,脆弱的水麵,就輕而易舉的擋住了它重新飛上天空的所有可能。


    所幸還是能曬到太陽的。


    它打了個哈欠,在溫暖的陽光下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準備小憩片刻。


    沒想到眼睛還未徹底閉牢,頭頂溫暖的陽光卻被不知道什麽東西遮擋住了。


    “哪個不長眼的敢打擾大~爺我睡覺!”


    飛炎怒吼著重新睜開了眼睛,卻看到了兩團飄搖的鬼火。


    一藍一綠,懸浮在兩個空曠幽深的眼眶中。


    頭頂的天空也不知什麽時候從湛藍變成了霧蒙蒙的灰色。


    這什麽情況?


    在水裏泡了太久的腦子有些遲鈍,它還沒來得思考明白這件事情,便聽到了一聲熟悉的咆哮。


    居然是他!


    飛炎猛地睜大了眼睛,仰頭和麵前的兩團鬼火對視。


    看到仇敵時的驚訝和憤怒占據了它的腦海,讓它一時間忘記了頭頂上那層牢固的屏障,甩著尾巴徑直衝向天空。


    黑色的巨龍仰頭衝出拘禁了它幾千年的深井時,隱約聽到了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


    它略微停下動作,轉過頭隻見點點銀光散落在水中,宛如沉入水中的繁星,逐漸被水湮沒。


    囚禁了它多年的牢籠終於被打碎,它甚至來不及開心。


    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它去做……比如說幹~死麵前這個應該早已死去多年的仇人。


    從空中掠過的屍龍速度極快,毫無章法的橫衝直撞。仿佛正在躲避著什麽東西的追逐,卻又找不到方向,隻能胡亂的逃竄,從東邊飛到西邊,再從西邊迴到東邊。


    飛炎仰起頭,騰空而起,直上九霄,張嘴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


    屍龍聽到這聲音時愣了片刻。


    接著便不顧耳邊不斷迴響的“傻x快跑啊!”“你不要命我還要呢!”“都什麽時候了還有空管這種閑事!”之類的咒罵,不顧一切的跟著擦身而過的黑龍一起向天空中衝去。


    兩種截然不同的龍嘯迴蕩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一聲比一聲響亮,誰也不肯服誰,幼稚的非要在音量上壓過對方一頭。


    彌漫在天地間的灰白色霧氣再一次緩緩散開。


    原本懸在天空的“太陽”早已不知躲到哪裏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黑壓壓的雲層。


    鮮紅的閃電在雲層中時隱時現,蠢~蠢~欲~動。


    夏北風被夏奕一腳踹到另一個世界時,聽到的便是頭頂兩條龍瘋狂的互相咆哮聲。


    他半跪在地麵上,下意識的捂住了耳朵,卻依舊能感受到神龍怒吼時的震撼。


    有零星的畫麵從他眼前閃過,似乎與頭頂的巨龍有關。


    夏奕目不轉睛的盯著天空中的什麽東西,緩緩地收迴了踩在他後背上的腳。


    背上的壓力一鬆,夏北風這才有空觀察一番周圍的環境。


    被他踩在腳下的“地麵”其實並不是地麵,而是一層薄薄的冰殼,看上去脆弱的輕輕一碰就會碎,卻牢牢的托住了他們兩個大男人的體重。


    嗯,也可能隻有一個人。


    他隱秘的瞥了夏奕一眼,惡意猜測著這玩意的體重到底是多少。


    冰層下方則是洶湧的水流。顏色詭異的河水肆意奔流,發出震耳欲聾的浪聲,浩浩蕩蕩漫無邊際。


    大大小小的漩渦在水中各自徘徊,偶爾有兩個撞在了一起,便能引發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最後以留下一個更大的漩渦作為結局。


    黑色的碎石在漩渦中心半隱半現,卻始終不曾真的沉底,看來大概就是產生漩渦的罪魁禍首。


    頭頂的烏雲壓得極低,仿佛一台手就能摸~到,遠方的雲層中閃著細碎的閃電,與奔湧的水流融為一體,一片混沌之中透出了某種絕望的瘋狂。兩條巨龍在雲層中翻滾著攪在一起,的身上都纏滿了紅色的閃電。時不時的有吼叫、悶~哼的聲音從雲中傳來,夾雜在轟鳴的雷聲中,倒是真造就了幾分毀天滅地的末日景象。


    “大魔王?”


    夏北風指了指頭頂天空,難以置信的問道:“別告訴我就是上麵那兩個。”


    如果大魔王就是飛炎那頭傻龍的話,那還真是……太讓人失望了啊!


    “不不不,它們倆隻是背景板,正主大概已經迴下麵去了。


    夏奕伸手指了指水中的漩渦:“一會隨便挑一個漩渦跳下去,就能直接看到大魔王的寢宮了。”


    夏北風低頭看著極速旋轉的漩渦,忽然感到有點頭暈。


    開飛機都沒有轉的這麽快的時候,不知道現在說我有深水恐懼症還來不來得及。


    “這可是秘密小路,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夏奕得意洋洋的點著頭,指了指自己的胸口:“還不快點感謝我。”


    “我謝謝你連送死都特意幫我找一條捷徑。”


    夏北風麵無表情的說道:“如果我不幸犧牲了,你記得迴頭一定要給我多少點元寶紙錢什麽的。”


    “你要是輸了的話,就沒有轉世的機會了,元寶紙錢什麽的自然也用不著了。”


    夏奕殘忍的掐死了他最後一點希望:“一點渣渣都不剩,徹底的沒有了。”


    “那我還真是謝謝你了。”


    夏北風無奈的歎了口氣,用力的在腳下的冰麵上跺了跺腳:“請問這玩意這麽結實……我要怎麽下去。”


    “哦,原來你現在就想下去啊,那真是太好了。”


    夏奕盤膝坐下,伸手打了個響指。


    夏北風腳下一空,毫無防備的掉進了水裏。


    靠的極近的兩個漩渦拉扯著他的身體,巨大的力道簡直要連靈魂一起扯成碎片。


    夏奕一隻手支在膝蓋上,托著下巴,悠然自得看著他在水中掙紮,翻滾……直至力道漸弱,放棄抵抗。


    灌進嗓子裏的水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既不是苦澀也不是腥臭。卻能讓人聯想到跟死亡和毀滅有關的種種迴憶,繼而感受到巨大的悲傷。


    詭異的水湧進肺裏,竟帶來了一道暖流。落進眼中的水滴帶來了一片黑暗,無數模糊的人臉從黑暗中飄過,將紛雜的迴憶強行塞進腦海。


    就這麽睡去吧,留下來永遠的陪著我們吧。


    一個低低的聲音在耳邊來迴的念叨著,聽上去非男非女,更像是許多人同時出聲一般,帶著莫大的誘~惑。


    直到河水將某人的身影徹底淹沒,夏奕才輕笑了一聲,抬手甩出了一根金屬鑄成的鞭子,探入水中,準確的勾起了正在沉底那人的衣領。


    “感覺怎麽樣?”


    他向躺在冰上,渾身上下不斷滴水的夏北風問道。


    “好像死了好多次,感覺不能更爽。”


    夏北風有氣無力的哼哼著:“雖然我覺得自己現在已經看破生死了。但是還想像你問上一句……請問我們以前有仇嗎?為什麽你每次都這麽喜歡看我倒黴?”


    沒有條件也好創造條件的看我倒黴,如果單純出於愛好的話,總覺得跟您這個初始人設有點不符啊!


    “有。”


    夏奕簡潔明了的答道。


    “呃……請問……”


    夏北風正想接著問到底是怎麽樣的血海深仇,才能讓他遭遇到此種慘絕人寰的殘酷對待,卻直接收到了對方一個冷笑,頓時嚇得不敢繼續問下去。


    上輩子的仇非要等到這輩子才報,妖怪都像你心眼這麽小嗎!


    簡直跟葉白羽似的,請問你們這群老妖怪那麽大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嗎?


    “確實是活到狗身上了。”


    某個人幸災樂禍的聲音從身邊傳來:“你忘了吧,這家夥跟狗是近親來著。說是活到狗身上也不算錯……不過你把他跟阿羽相提並論我就不太高興了。再不濟夏奕也是個言而有信,說一不二的大妖怪,從來不為了個人惡趣味故意坑人,葉白羽那種禍害怎麽能跟他比。”


    夏北風艱難的轉頭時聽到了自己頸椎發出細碎的響動。


    身後一襲黑衣的鬼王,正蹲在一邊關切的看著他。


    “嗨!”


    鬼王笑容滿麵的衝他打了聲招唿:“沒想到還能見到活著的你,這可真是個驚喜啊!”


    唿嘯的風掠過他寬大的外套,飄揚的衣擺幾乎將他身邊的另一個人完全擋住。


    不是活著的難道還是死著的,你對你未來的哥哥能不能有點自信。


    夏北風又偏了偏頭,終於看清了另一個人……


    “我也很高興,能夠看到一個還會喘氣的哥哥。”


    沈洛天點了點頭,忽然將手搭在了鬼王的肩上:“尼桑,別苦著臉了。你看你現在有兩個弟弟了,是不是覺得很高興?既然高興就笑一下吧。”


    不,我一點也不高興。


    再說這有什麽值得高興的?


    “我笑不出來。”


    夏北風伸開了雙臂,將自己擺成一個“大”字,平攤在冰上。仰望天空的眼中充滿了絕望:“我要兩個弟弟幹嘛,玩連連看嗎?如果真的能點一下把你倆都消除了我倒是挺高興的。”


    “你這麽說我會很傷心的。“


    沈洛天捂著胸口,後退了兩步:“難道我已經不是你最親愛的弟弟了嗎?”


    你是我弟弟,但是從來都沒親愛過,又談何的“最親愛”。


    “什麽已經不是,你從來都不是。”


    夏北風仰望著雲層中翻滾的閃電和巨龍,感到自己的人生有些荒唐。


    莫名其妙的就被人冠上了“拯救世界的英雄”這種名號,被迫來做一件既送死又背黑鍋的蠢事已經夠倒黴的了。現在居然在這種史詩般的奇幻大背景下跟弟弟說著三流言情小說裏才會有的台詞。


    天空中雷聲轟鳴,此起彼伏的閃電映照在他眼中,紅的刺目。


    我這個人活著究竟有什麽意義?


    夏北風陷入了沉思。


    前半生碌碌無為,後半生毫無著落,這麽多年了居然還是單身。


    上有不省心的師父,下有不出門的弟弟,艱難的在夾縫中求生,這麽多年還是單身。


    交了一堆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要命的時候誰也幫不上忙,這麽多年還是單身。


    想要我的命的人一隻手數不清,不是人的兩隻手都數不清,這麽多年了還是單身……


    “我這個人活著究竟有什麽意義……”


    他衝著天空伸出了雙手:“啊,老天啊,您幹脆一道雷把我帶走算了!”


    從來不聽人說話的老天爺這次不知怎麽想不開,忽然就有求必應了起來。


    一道拇指粗的閃電從天而降,正對著他劈下。


    “臥~槽!”


    夏北風一聲驚唿,飛快的翻身想躲。


    他在水中隻泡了十幾秒,被撈上來之後一直躺著也能感受到渾身無力。此時遭雷劈也沒能激發出他的求生潛力,一個簡單的翻身逃竄的動作,他卻做的無比艱難。


    “你看著就像在沙灘上曬太陽然後被潮水衝翻殼的海龜。”


    沈洛天笑嘻嘻的撐開了傘,擋住了從天而降的閃電,按著自己哥哥的肩膀語重心長的說道:“年紀大了就老老實實的承認吧。”


    “不,我覺得我還算年輕。”


    夏北風指了指身邊剩下的兩位:“至少跟他們兩位比起來。”


    “抱歉,我不是人類。”


    夏奕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的說道:“以我們族群的平均年齡來說,我還算正道壯年。”


    你的族群,原來你還有族群啊!


    夏北風再一起驚歎起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我曾經是個人類,現在……”


    鬼王轉頭向沈洛天問道:“你今年多大來著。”


    “正好在過二十歲生日。”


    沈洛天衝著自家哥哥點了點頭:“你就認命了吧,哥。”


    夏北風:“……”


    我當初為什麽不把你掐死在娘胎裏?


    天空中再次落下了一道鮮紅的閃電,緊接著便是聽上去萬分憤怒的咆哮。


    密集的雷聲從四麵八方傳來,震得腳下纖薄卻堅硬的冰層也一起顫抖了起來。


    巨大的黑影從空中墜落,灑下了一片炙熱的鮮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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