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七政閣中一番驚世駭俗的爭論,鉤陳院的年輕人們沿著原路返迴,心緒與來時自是大不一樣。


    齊敬之將般般交給驪山廣野,隻留下斑奴在側,等到慶元子從七政閣出來,兩人邊走邊談。


    “貧道已經查清楚了,那紙甲人背後確實是聶婆子在指使,而這個聶婆子的來頭更是驚人,乃是百餘年前冒頭的一個邪教中的人物。”


    慶元子盯著那件被齊敬之披在身上的華麗皮裘,獅目中精光亂冒:“這個邪教可了不得,百餘年前甫一出現,便在南疆割據稱王,朝廷不知死了多少高手和兵將才堪堪平定,沒想到如今竟是再次死灰複燃。”


    “百餘年前?南疆稱王?”


    齊敬之神色莫名:“殿主所說的這個邪教……該不會是叫做天衣教吧?”


    “校尉竟然知曉?”慶元子當即一怔。


    少年微微一笑,不答反問:“不知殿主耗費數月光陰,都打聽到了什麽?”


    慶元子見他不肯細說,隻好繼續道:“天衣教宣稱自己傳承上古天庭的天孫道統,最初乃是一群流亡在外的織女抱團取暖,其後漸漸融入了東荒人族。”


    “因為是抱團取暖,天衣教中派係林立、各行其是,據說有虎、驢、狗、鴉、蟾等許多支脈,而那聶婆子便出自其中的驢衣一脈,擅長白紙裁衣、黑煞化驢……”


    這倒是與齊敬之先前的猜測吻合:“我跟這天衣教還真是有緣啊……除了所謂的鴉衣一脈,其餘竟是都見過了!”


    “隻不過慶元子的這些消息依舊浮於表麵,所謂的虎衣一脈其實是騶吾,而驢衣是黑煞鬼龍、狗衣是天狗、蟾衣是三足金蟾,唯獨不知鴉衣又是個什麽名堂……”


    念及於此,他便忍不住問了一句:“天衣教可有蛇衣一脈?”


    慶元子沒想到少年竟是這麽個反應,獅目中閃過思索之色,搖頭道:“這個倒是不曾聽說……”


    “隻不過貧道這次來七政閣求見星君,便是上報聶婆子之事。此人是一脈之主,修為卻隻是尋常,隻需將其擒獲,則天衣教的一應內情便可盡知。”


    齊敬之點點頭,心裏迴想起虎君道人和天狗老道的道火兇威,乃至那頭遁入黃泉的天狗幼獸真形,不由被勾起了好奇心:“聶婆子的修為怎麽個尋常法?”


    “齊校尉試想,那青洪公玉枕乃是紅塵煉心之物,對第四境能夠入野遨遊的修士已然無用。聶婆子既然派人出手搶奪,想必依舊停留在第三境,隻是不知其道種有幾轉。”


    慶元子講出了自己的推測,但語氣其實並不十分肯定。


    齊敬之當即搖頭:“當初那紙甲人似乎認為青洪公玉枕中藏著懷夢草,這才會出手搶奪。”


    “這就好比彭氏的輕影錢能從影鄉秘境換取奇珍,那懷夢草與夢鄉亦有著極大關聯。沒準兒聶婆子已經晉升第四境,準備入野往夢鄉一探,這才打起了玉枕的主意。”


    “無妨無妨!貧道又不打算跟那姓聶的瘋婆子放對廝殺……”


    誰知慶元子聞言卻是嘿嘿一笑:“反正貧道已經將探查到的消息,尤其是聶婆子的近日行蹤上報,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七政閣和鎮魔院了!”


    “齊校尉是少年俊才,然而修為稍嫌不足,切勿蹚這趟渾水。這凡事啊,還是要找個兒高的頂著!嘿嘿,這就叫……獅子搏象兔皆用全力!”


    齊敬之訝然轉頭:“這句話竟是這個意思麽?”


    當初沐瑛仙可是說得清楚,摶象獅無論麵對的敵手是強是弱,不出手則已,出手則必定竭盡全力。這種心性被譽為至誠之心,這種心力被讚為不欺之力。


    慶元子的理解似乎……有那麽一點點的偏差,可少年轉念一想,這位摶象殿主連七政閣和鎮魔院都利用上了,這要不是用全力,那什麽是用全力?


    “齊敬之受教了!”


    少年看著慶元子道:“殿主當初施辣手煉度了那紙甲人,竟是記仇至今,不惜耗費數月光陰查清了聶婆子的底細和行蹤,如今更是親赴七政閣陳情,欲借朝廷之手將之除去,這實在是……實在是令人敬佩不已。”


    “隻不過我先前還以為,殿主故意將聶婆子和天衣教的消息露給齊某,是打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連我也一並料理了,卻沒想到……”


    慶元子聞言哈哈大笑:“說句實在話,如若齊校尉當真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麟山客,貧道在將最為棘手的聶婆子料理明白之後,定會親赴麟州,搜山檢水、犁庭掃穴!”


    “到時候哪怕是挖地三尺,貧道也要將所謂的麟山客刨出來,百般炮製之後煉度為外道護法,徹底除了後患,方可念頭通達!”


    齊敬之了然點頭,輕笑道:“明白了!這其實也是某種意義上的獅子搏象兔。怪不得才不過短短數月,殿主便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功道種四轉。”


    慶元子渾不在意地擺擺手:“貧道天資魯鈍,也就隻能用這種既粗陋蠢笨又容易討打的辦法錘煉道種了。”


    “實不相瞞,那個金猊香爐本就是專為麟山客而煉製的誘餌,甚至在齊校尉入七政閣之前,貧道依舊存著驅虎吞狼、借刀殺人的念頭……隻不過麽,此一時彼一時也!”


    摶象殿主指著齊敬之身上的吉光裘,直言不諱道:“齊校尉如今天眷正隆、氣運加身,貧道再如何不知進退,也不敢跟國主擰著幹,到時貧道固然死不足惜,隻怕還要連累師門,那可就罪孽深重、悔之晚矣!”


    聞聽此言,少年便忍不住笑起來:“殿主雖算不得什麽好人,但著實是個妙人!齊敬之今日真是受益匪淺!”


    他朝慶元子一拱手:“山高路遠,你我後會有期!”


    誰知這位摶象殿主竟是使勁兒搖頭:“貧道天資既差、心性更是偏狹,不過是占了些年紀和血脈上的便宜,假以時日多半要被齊校尉後來居上……”


    “貧道又不是傻子,深知當日已經大大得罪了齊校尉,更聽說了校尉在王都東郭的種種言行,可不願意上趕著給自己找不自在……貧道窮得緊,可是再也拿不出金猊香爐那樣的賠罪之禮!”


    “總而言之,今後咱們還是能不見就不見了吧!”


    慶元子說罷,立刻甩開法衣大袖,腳下龍行虎步、隱現金獅之形,一溜煙兒地走遠了。


    齊敬之默然片刻,忽地啞然失笑。


    似乎在高禖壇魯公高聲一讚、王都東郭斬妖宣威之後,自己的名聲和性情已是人盡皆知了。


    這既是好事,可以省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但也是壞事,容易被人對症下藥,今日慶元子的一番表演便是例證。


    想著想著,少年心裏不免升起了幾分“天下無人不識君”的竊喜。


    與此同時,怒睛青羽鶴雙眸中的心燭丁火似乎得到了某種滋養,驀地旺盛起來。


    齊敬之自己雙眼中則立刻恢複了原本的清明,一如秋水般澄澈。


    不知怎的,他忽然記起了涸澤水伯慶忌所吟的那幾句詩。


    “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似乎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少年心中愈發警醒:“這是近些日子以來,心燭丁火第二次主動發威、焚燒雜念了!”


    “雖然此火玄妙非常,但也不可完全倚仗,還是要時刻慎獨自省,以免為內外魔頭所趁。”


    “今後每每誌得意滿、傲慢狂妄之時,我不妨便以此詩自警,以免驕心太盛、樂極生悲……”


    念頭轉動間,齊敬之獨自騎著斑奴從白虎闕宮門出來,竟是一眼就瞧見了正蹲在神虎橋頭的慶忌。


    這位神出鬼沒的涸澤水伯所處之地,恰好是本應放置第四頭石虎的位置。


    隻見這個黃衣黃帽的小人撅著屁股,幾乎都要趴到地上,正用小手寫寫畫畫著什麽,嘴裏更是自言自語、念念有詞。


    總之就是沒有半點當初那位涸澤水伯的威嚴。


    “這還真是……想慶忌、慶忌到!”


    齊敬之意外之餘,下意識迴頭望望,隻見身後那些如臨大敵的守闕禁衛們隻是死死盯著自己,卻對慶忌的舉動恍若未見,也不知是根本就看不見,還是熟視無睹。


    於是,少年便從斑奴背上躍下,蹲在慶忌身旁好奇打量。


    隻見這位涸澤水伯的指尖不時有水珠沁出,已在地上勾畫出好幾行泥字,每一行都是同樣的七個字:“虎阿四速速歸位!”


    祂嘴裏念叨的詞兒明顯要豐富許多:“病阿四、死阿四,缺德冒煙的壞阿四!你擅離職守太久啦,還不趕緊滾迴來站崗!”


    “呦嗬,竟然還是一心二用?”


    齊敬之伸出手指略作嚐試,結果不是寫混了字兒、就是說亂了詞兒,還真不是輕輕鬆鬆就能辦到,也不知慶忌是天生靈慧,還是熟能生巧。


    或許動用心相會好一些?又或者換成委蛇軍的那兩個校尉來做,會更容易一些?


    齊敬之忍不住好奇問道:“尊神如此作法,真能把離家出走的那頭石虎念叨迴來?”


    慶忌聞言,扭頭白了少年一眼:“你覺得呢?”


    “我覺得不能……”


    齊敬之立刻搖頭:“而且即便那個阿四真的迴來了,多半也不是要迴歸本職,而是專程跑迴來揍你!”


    慶忌眉毛豎起,斜睨著少年道:“幾天不見,你膽兒肥了不少嘛,竟敢開你家慶忌大爺的玩笑!”


    它正要發作,忽然就瞧見了齊敬之身上的吉光裘,雙眼倏然睜大,小小身軀更是仿佛受驚的兔子一般從地上一躍而起:“你你你……”


    “你不要命了啊?竟敢去國主內府的寶庫偷東西!”


    慶忌一邊嚷嚷,一邊已經跳上了齊敬之的肩頭,用小手撫摸著吉光裘上或白或赤的鮮豔皮毛。


    所謂吉光片羽、天下珍物,隻看神馬吉光的毛能被稱之為羽,便能想見該是何等的華美豔麗。


    慶忌一邊貪婪撫摸,一邊指尖不停有清水湧出。這些清水嘩啦啦流淌而下,竟不能將吉光裘沾濕半點。


    這位涸澤水伯的神情愈發凝重,當即伸手一招,竟是從神虎橋下的護城河裏召出了一條水龍卷,朝著少年兜頭罩下。


    這下齊敬之可不幹了,當即雙腿發力、躥上石橋,引得那條水龍卷追擊而至。


    然而結果不出少年所料,三頭鎮橋石虎齊齊泛起微光,升起一道灰蒙蒙的屏障,恍若一隻倒扣的破碗。


    水龍卷不依不饒地砸在破碗上,立刻水花四濺,大量白花花的河水沿著破碗的外壁傾瀉而下,重又落迴護城河中。


    破碗的缺口處降水最多,登時將慶忌先前書寫在橋頭地上的文字衝刷得幹幹淨淨。


    涸澤水伯卻已經顧不得那許多,竟是在齊敬之的肩頭又叫又跳:“你身上這件竟然不是五雲司火衙豢養的那些樣子貨所製,而是真正的吉光裘!”


    “你這是摸進了內府中的內府、寶庫中的寶庫哇!”


    黃衣黃帽的小人愈發激動,伸手死死揪住少年的耳朵,對著他的耳朵眼兒大叫:“快快招來,你究竟是怎麽繞過那株守宮槐,進到寶庫之中去的?”


    齊敬之頓覺腦瓜子嗡嗡的,哭笑不得道:“這吉光裘是國主所賜,可不是偷來的,否則我也出不了這座白虎闕啊。至於守宮槐……我雖然聽說過,但委實無緣得見。”


    慶忌啊了一聲,迴頭看了看那些守闕甲士,臉上泛起狐疑之色。


    “他們看你的眼神兒可是不怎麽好啊,一副想拔刀又不敢的慫包模樣……難不成你並不是偷,而是明火執仗地硬搶,連守宮槐都放倒了,以至於這些家夥心裏怕得緊了,連追出來都不敢?”


    齊敬之張了張嘴,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作答。


    他雖不曾偷盜和搶劫主人家的財物,卻實實在在挑唆同夥,弄死了對方的護院小頭目,繼而大搖大擺地進去轉了轉,這跟破門而入的強盜也差不多了。


    偏偏主人家頗為熱情,不但請他喝了一杯茶、嘮了半天嗑,臨走還送了一件名貴皮衣……


    念及於此,少年眨了眨眼,咧嘴笑道:“你可以試試看,我覺得這事兒吧……還是挺容易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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