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敬之仔細打量這個名為“翹”的衢精童子,見它的長相與常人無異,便輕輕頷首道:“四達謂之衢,隻在康、莊之下。它看似不起眼,其實道行應當遠在作器之上吧?”


    驪山廣野肯定點頭:“嘿嘿,都說人不可貌相,其實精怪亦然。隻不過麽,道精路怪的道行並非全看達數,還要看年紀和底蘊。”


    他伸手朝腳下一指:“王都建城至今已近兩千年,雖稱不上滄海桑田,但城中的屋宅街巷累經變動,不知有過多少次翻新和重建。”


    “其結果就是城池的地基壘土越來越高,漸漸將許多舊時遺跡都深埋進了泥土之中,說不得某條街道的青磚土石之下,就掩埋著一條數百上千年前的古街道。如若我猜得不錯……”


    驪山廣野目光偏轉,落向了衢精童子身旁那個白白嫩嫩的嬰孩。


    這個小娃娃生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神中卻沒有這個年紀該有的天真懵懂,反而極為深邃、透著智慧的輝光,身上穿著一身極為老氣的黑袍,更顯得儀態莊重肅穆,讓人不敢有絲毫輕視。


    驪山廣野的好奇和興奮已經溢於言表,略作沉吟才語氣肯定地說道:“故街之精,名狄,狀如嬰兒,見人展其一足而抱,唿之則去。”


    “這家夥雖說也隻是一達,但算算年紀,至少也是作器的爺爺輩了,道行亦不是眼前這個衢精童子能夠比擬。”


    聞聽此言,名為“狄”的嬰孩眨了眨大眼睛,嗓音稚嫩而清脆,隻是說出的言語卻明顯飽含滄桑:“老朽不過是區區泥中枯骨而已,哪裏能跟這些煌煌人道加身的年輕後輩們相比?”


    驪山廣野嗬嗬一笑:“這個字很是乖僻,有‘鳥向下飛’之意。所謂‘見人展其一足而抱’,我是不是可以理解為,像你這樣的古街之精,喜歡抱住行人伸出去的腳,將他們拽進土層深處甚至是……黃泉?”


    “還請閣下慎言!”


    嬰孩勃然變色、連連搖頭,沉聲道:“膽敢做那種惡事的家夥早都被鎮魔院擒住,扔進伏魔井中贖罪去了!老朽的本心之中,雖也很想讓世人再去我那條老街上逛一逛,但絕不想見識伏魔井中的光景!”


    聽到此處,齊敬之幾乎是立刻就想起了巢州城中的那條“古巢故道”,正好與眼前這個古街道之精兩相印證。


    嬰孩似乎感應到了齊敬之眸光中的審視之意,便向他拱手致意道:“好教營尉得知,老朽雍門狄,本是雍門氏家臣,如今同時受命於都城隍和鎮魔院兩大衙門,輔助城隍陰兵和五雲司黃雲使者,看管巡視自雍門向北至申門、向南至稷門一帶的古街故巷,不使怨鬼邪物偷入王都、滋擾百姓。”


    這個似乎極有來頭、自稱雍門狄的嬰孩頓了頓,盯著齊敬之腰間的金牌補充道:“老朽和諸位同僚已聞上命,今後亦須聽從鉤陳院差遣,但有所命,必不敢辭!”


    聽到雍門氏三個字,驪山廣野明顯吃了一驚,張了張嘴,最終竟是忍住了未曾開口。


    齊敬之眼角餘光瞥見,心裏已經迴過味來。


    手持令牌、自報官職以召喚道精路怪的法子確實有效,但多半還要加上一些限定,否則就會像眼前這樣,把附近的道精路怪無論強弱、老少都一股腦地召喚出來。


    驪山廣野剛才故意不提此節,多半是被主動現身的稷門之精勾起了好奇之心,想扯著鉤陳院的虎皮,好借機見識一番稷野、雍門狄這類難得一見的精怪。


    除此之外,能夠小小地捉弄一下頭迴到王都的便宜世兄,對這廝而言應當是一件極為有趣之事。


    念及於此,齊敬之便向雍門狄致歉道:“我本意隻是想找一位向導指路,不成想驚動了老丈,還請勿怪!若老丈有什麽要緊公務,自去便是。”


    雍門狄聞言也不廢話,朝齊敬之拱了拱手,鑽入地下不見了蹤影。


    齊敬之轉而看向最後一道身影。


    這是個極不起眼的中年人,滿鬢風霜、麵帶愁苦,穿得破破爛爛的,看上去很像是更夫、糞工這類操持賤役之人。


    隻不過有了雍門狄的例子在前,齊敬之自然不會以貌、以衣取人,當即轉頭看向驪山廣野。


    隻見這個家學淵源的靈台郎一邊竭盡所能,努力把翹起的嘴角往下壓,一邊上上下下打量辨認,繼而極為篤定地道:“故道、故市之所聚,其精名兢,狀如役夫,唿之則去,使不惑。”


    “這一位可不得了,與前頭三個不同,它不隻是古街道之精,還是古市場之精。”


    齊敬之點點頭,心神卻被“使不惑”這三個字吸引,對於眼前這個形如役夫的精怪由衷多了幾分好感。


    畢竟對方作為道精路怪的一種,卻能使人不惑,單是這一條就比“善眩人”的作器、喜歡拽人入土的狄要強得多了。


    眼見鉤陳院的少年營尉嘴角帶笑,似乎頗有善意,名為兢的故道故市之精當即主動報上名號:“小的出身低微,比不得雍門老爺子出身名門,故而沒有姓氏,旁人都叫我稷下老兢。”


    “小人不才,平日裏都是操持著稷下鬼市裏的一攤子雜事,因此還在都城隍衙門掛名,做了個不入流品的稷下監市。”


    聞聽此言,少年營尉當即抱拳為禮:“原來是稷下監市當麵,齊敬之有禮了。”


    稷下老兢受寵若驚,立刻深深彎下腰去:“微末下吏,實不敢當!營尉大人隻管喚我老兢便是!”


    “小的平日裏除了在鬼市中替都城隍衙門收稅,還時常幫著貴人們淘換些玩物、打聽些消息,從中賺一點跑腿的辛苦錢。”


    “說句放肆的話,王都之中尤其是西城這一片的大宅門,就沒有我老兢不熟的。營尉大人若有所需,隻管吩咐下來,小的自會代為留意。”


    稷下老兢略作停頓,抬眼瞅了一眼般般掌中的黃雀,又補充道:“類似這樣的東西,稷下鬼市裏也是有的,畢竟那些門精牆怪也是鬼市的常客。即便營尉還想要更好的,老兢我多花些力氣,多半也能尋到。”


    它這幾句話頗有幾分豪氣和底氣在其中,奈何偏就生了一副窮酸愁苦的役夫模樣,可知“相由心生”這個詞兒未見得就適用於精怪。


    齊敬之聞言見狀,心中頓生感慨:“今日方知大齊王都竟是有陰陽兩座!”


    一座處在光天化日之下,承載著大齊一國的煌煌人道氣象。另一座則伴隨著兩千年建城古史,漸漸深埋於地下,介於陰陽虛實之間,成為了鬼神和精怪們的樂土。


    齊敬之憑著對古巢故道的印象,以及稷野、雍門狄和稷下老兢這些精怪的隻言片語,已經能大致勾勒出那座大齊陰都的輪廓。


    “嗯,將來若有餘暇,倒是可以靠著銀煞風母燭台下到幽冥,去見識一番千年舊跡、大齊陰都的風采。”


    一旁的驪山廣野聽稷下老兢說得有趣,忍不住樂道:“你這廝的口氣倒是不小!還真別說,王都的幾處鬼市之中,稷下鬼市並不是名頭最大的,我此前還當真不曾留意過。”


    “嗯,長風黃雀也就罷了,在你的稷下鬼市裏……可能買到渾天司驪氏的赤灶?”


    稷下老兢聞言,臉上不由露出訝色,為難地左右看了看,明顯是欲言又止。


    見狀,齊敬之便朝作器和衢精童子笑道:“有勞兩位白跑一趟,還請各歸其位。”


    這兩個道精與雍門狄和稷下老兢相比,無論道行、年齒還是身份、地位,都不是很能拿得出手,早就心頭惴惴、惶惶不安了,此刻如蒙大赦,連忙行禮告退。


    等它們跑得沒了影子,稷下老兢這才壓低聲音道:“那赤灶雖是渾天司驪氏的底蘊奇珍,尋常人絕難求得,但隻要價錢合適,老兢我還是能搞到一些的。”


    “尊駕若是誠心想買,不妨報個名號、住址,我一旦得了準信,立刻親往府上迴話。”


    聞聽此言,驪山廣野勃然大怒:“什麽?驪氏族中還真有狗東西不當人子,崽賣爺田、揮霍祖蔭?”


    稷下老兢嚇了一跳,終於將絕大部分心神從齊敬之身上移開,仔細打量起少年營尉身旁的小胖子。


    等它真正看清了那匹神駿無比的驪駒,再與渾天司驪氏的某些傳聞兩相對照,臉上的愁苦之色登時濃重了數倍。


    驪山廣野瞪了稷下老兢半晌,忽地扭頭看向齊敬之,咬牙切齒地道:“有小弟這個本主在,何須這廝保媒拉纖、吃了上家吃下家?”


    “還請世兄速速將剩餘的空青都取出來,小弟這就衝迴家去,為世兄換取赤灶!”


    說到此處,他麵帶猶豫地瞥了稷下老兢一眼,旋即氣極而笑:“罷了,都能拿到鬼市上去售賣了,小弟再沒什麽好隱瞞的,更何況這在都中世家之中本就算不得什麽隱秘。”


    “故灶之精,名隗,狀如美女,好逃人食,唿之必有與人。”


    “在那首上古歌謠之中,灶中鬼名為‘髻’,便是以發髻代指灶中美人。唿喚‘髻’或者‘隗’的名字,是真能得到食物的。當然了,吃灶精、灶鬼給的食物,下場殊難預料……”


    眼見齊敬之輕輕點頭,驪山廣野便繼續道:“驪氏族中的故灶乃彤魚氏所傳,灶精美人有神靈之資,號為隗夫人。‘隗’者,高峻之意也。”


    “隗夫人拿來贈人的食物非尋常可比,名為赤灶,其狀亦如灶台,赤色,以酒灌之,可得日中天地之精氣,得此精氣而食之,使人神也。”


    “這赤灶需要以酒灌之,隗夫人亦是極為好酒。世兄的空青之精雖不是酒,卻也是難得的珍物,再加上小弟此前刻意尋覓的好酒,必要將隗夫人近些年的存貨掏個幹淨!”


    這下子就連齊敬之也難掩驚訝之色:“日中天地之精氣?”


    這東西隻聽名字就知不俗了,他可是記得清楚,驪山廣野曾經提到過彤魚氏行聖薑《大山天齊紀曆》、築魯台以觀日的舊事,而隗夫人的這個隗字,又恰恰就是高峻之意。


    還有那條能浮雲禦天、隔空傳話的赤火胖魚……驪山廣野能做到這一點,除了傳承自彤魚氏的精純血脈,恐怕與這所謂的日中天地之精氣脫不了幹係。


    如此一想,隗夫人的赤灶還當真是驪氏的底蘊奇珍,又是彤魚氏所傳,稱一聲爺田、祖蔭毫不為過,也難怪驪山廣野如此氣急敗壞。


    齊敬之想了想,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既然赤灶如此珍貴,你此時最該做的難道不是立刻迴家興師問罪,把糟蹋祖業的族中蠹蟲盡數揪出來嗎?怎麽反而要夥同我這個外人一起挖自家的牆角?”


    “哎,世兄怎麽忘了?小弟這次迴來可是要分宗另過的,注定要與族中鬧上一場,說不得以後彼此就沒了往來,便是再想挖牆角也沒這個機會了。”


    麵對便宜世兄的疑問,驪山廣野非但理直氣壯,更加義正辭嚴:“與其看著酈氏大宗的那些混賬賤賣祖業、自掘根基,倒不如小弟先把這事做了,也好壯大我驪山氏門庭!”


    既然這位好賢弟如此仗義,齊敬之自然無話可說,當即將青銅瓿中剩餘的空青盡數倒在癭樽裏。


    驪山廣野立刻劈手奪過,火急火燎地揚鞭縱馬,如一陣風似的唿嘯而去。


    齊敬之啞然失笑,轉頭看向稷下老兢時,就見這個操持稷下鬼市、必定見多識廣的精怪早已是目瞪口呆。


    它踮起腳尖、伸長脖子,望著那個猶如火燒屁股一般狂飆而去的小胖子,由衷感歎一聲:“乖乖,我老兢今日才算是真正開了眼界!”


    直到再也瞧不見驪山廣野的身影,稷下老兢這才意猶未盡地收迴目光,不成想轉頭就瞧見了少年營尉臉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它打了一個激靈,將胸膛拍得哐哐作響:“營尉大人隻管放心,我老兢不知服侍過多少貴人,既然能好端端地活到今日,就肯定是個懂規矩、守規矩的本分精怪,定會將今日的所見所聞盡數爛在肚子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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