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嘴崖邊的山岩上,齊敬之背對招鶴亭,麵向萬裏碧空雲海,獨自盤膝閉目、長坐深息。


    自從他在一個月之前開始習練《卻穀食氣篇》的朝、暮二法,這仙羽玄都洞天之內就不再維持著晝夜兩分、日月同輝的奇景,而是一如俗世那般,有了烏飛兔走、月落日升。


    此時恰是黎明時分,宿氣退去、新氣滋生。


    天邊漸漸透出一抹赤霞,仙羽丹頂之上碧桃競豔、紅霧氤氳,鶴嘴崖底的棲鶴穀中亦有大片青靄浮動,緩緩向上蒸騰。


    大片鶴群衝破青靄,或繞穀高飛、或沐浴岩泉,悠長悅耳的鶴唳之聲此起彼伏。


    一時間,雲興霞蔚、朝氣勃發,仙驥往來、霜羽漫天。


    當此之時,齊敬之的雙眼兀自閉著,心頭卻有一幅豔麗長卷倏然展開。


    一個月過去,這幅獨屬於他的《舞鶴圖》已經大致觀想完成,其上所繪之景與此刻仙羽玄都洞天之中的景象頗有幾分神似,同樣是煙嵐四合、百鶴翩躚,尤以居中的兩隻青羽鶴最是飄逸靈動。


    當初第一次觀想時,因為鳳紫虛的那隻青羽赤睛鶴太過神異玄奇,齊敬之自覺短時間內應當無法領悟神髓。


    然而等他跟隨著師尊,親身登了一遍仙羽山、遊了一迴玄都觀,胡吃海塞下許多自家宗門的修行道理,尤其在點燃了心燭丁火、成就了自己的怒睛青羽鶴之後,忽然就如雪入紅爐、一點即化,立時就將留在赤鬼麵甲當中的那幅《舞鶴圖》消化得七七八八。


    其後不過寥寥幾次觀想,他便一舉功成,不但將鳳紫虛的那隻洪爐丁火之鶴拓印在心頭的畫卷上,自己的鬆柏甲木之鶴也很快就入主其中。


    自那之後,怒鶴心骨不必再困守齊敬之心中的黑暗虛空,而是終於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整日遨遊其中,與百鶴玩耍嬉戲,並隨之愈發神異、靈性日增。


    就如此刻,怒睛青羽鶴受這天地間的蓬勃朝氣一激,一雙血眸裏的心燭丁火陡然而盛。


    它猛地抖開羽翼、舒展身軀,將簇擁在周圍的玩伴們盡數驅散。


    連同另一隻青羽鶴在內,近百隻仙鶴都遠遠躲去了邊邊角角乃至畫卷深處。


    怒睛青羽鶴牢牢占住大半張畫卷,得意昂揚、睥睨四顧,繼而長翼一展、攬翅成圓。


    霎時間,這隻矯矯不群的怒鶴身上忽有某種玄之又玄的神意散發而出。


    “嗯?”


    這種情形在以往修行時從未出現過,齊敬之立刻就覺察出了不同,毫不猶豫地凝聚起全部心神,奮力追尋那道神意,死死攫住了其中一閃即逝的一點靈機。


    他霍然睜眼起身,雙臂環抱、虛懷若穀,整個人幾乎是一瞬間就融入到了仙鶴攬翅的磅礴山勢之中,與腳下這座仙羽山血脈相連、同唿同吸。


    燭龍不飲、不食、不息,一旦唿吸,則吹為冬、唿為夏、息為風。


    仙羽山的唿吸雖遠遠不及燭龍,但隨著齊敬之的深息吞吐,山中亦有風聲起。


    縈繞在棲鶴穀上空的青色霧靄如蒙召喚,陡然凝成一條青蛟,張牙舞爪、無聲咆哮,徑直朝著鶴嘴崖飛騰而來。


    幾乎同時,鶴目碧湖之中突然飛出無數青砂珠,匯聚成漫天青色珠塵,同樣朝著鶴嘴崖席卷而至。


    雙方在崖頂撞個正著。


    頃刻間,青色珠塵便將霧靄青蛟裹入其中,立時就讓這條長蛟頭上生出了兩隻龍角,原本小而密的蛟鱗也變成了又大又寬的龍鱗。


    青色珠塵很快就消失無蹤,隨即空中就顯露出一條鱗爪飛揚的甲木青虯,須發眉眼清晰可辨,隻是雙目無神、更無魂魄,並非真正的生靈。


    齊敬之同樣被青色珠塵籠罩。


    這些珠塵與他的氣息一碰,立刻轉化成了精純無比的鬆柏甲木之氣,氤氳升騰、沁潤周身,旋即紛紛朝著他的懷中投去。


    隻是縱使齊敬之此刻虛懷若穀,然而人力有時而窮,委實無法吸納如此多的鬆柏甲木之氣。


    於是,多餘的木氣便開始蝟集在他的懷抱之中、飛快凝聚成團。


    天上那條甲木青虯本也是受了齊敬之的唿吸牽引而來,此時同樣朝他懷裏一撲,卻一頭撞在了甲木氣團上,打了個滾又翻迴了空中。


    甲木氣團挨了青虯一撲,亦隨之四散開來,層層疊疊地附著在少年身上,隨即不再執著於他懷中虛穀,而是在他身上凝成了一件色澤豔麗的青羽衣。


    齊敬之深處頓悟妙境之中,雖是睜著眼睛,卻對身上多出來的這件青羽衣視而不見,更別提朝天上的甲木青虯看上一眼。


    他自始至終寂然凝立,順著仙羽山的脈動唿吸,默默運轉朝息之法,一唿一吸輕微精細、綿綿若存,如饑似渴地汲取著鬆柏甲木之氣的神意精髓,深深藏入那座冥冥之中的棲鶴虛穀。


    所謂餐霞,其要訣不隻在於餐,更在於後續的化與藏,齊敬之也是學得了《卻穀食氣篇》的深息之道,方才知曉此間奧妙。


    與此同時,少年的雙眸之中皆有心燭丁火在蓬勃跳動,口中舌尖亦綻放血光,身軀更向外散發出某種道蘊。


    這種道蘊寂寂無聲,卻又仿佛帶著難以言喻的奇妙韻律,與這清晨時分天地間躁動的勃勃生機彼此交融、形同一體。


    這種奇妙韻律,赫然就是以律呂調陽之術催動的《飛龍喚霖譜》。


    雖然齊敬之涉獵樂律學問才隻一月,但因為有著霖譜和《萬壑鬆風》的幾分神韻為根基,又有《虯褫乘雲秘法》撥弄五色五味五音的手段作參照,學起仙羽山秘傳的律呂調陽之術竟是頗覺得心應手,如今已經摸到了門檻。


    霖譜韻律一出,天地間的生機驟然勃發,甲木青虯身軀一晃,爪下立刻生出一大團青色雨雲。


    漫天雨絲隨之降下,斜風細雨、沾衣欲濕。


    鶴嘴崖的石縫之中,草芽萌發、其色朱紅。


    齊敬之被這雨絲淋在臉上,感受到其中蘊含的勃勃生機,終於自頓悟妙境之中分出了一縷心神。


    他兀自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掌,靜靜感應了片刻,雙眸之中忍不住生出幾分歡喜:“這是真正的甘霖!”


    與先前耗費無數斑斕五氣才能凝聚一滴甘露相比,此刻的《飛龍喚霖譜》才終於展露出幾分真顏色。


    就在這時,若木刀靈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肩頭,枝葉飛快向上伸展。


    叮叮當當的葉片碰撞聲中,齊敬之頭上忽然就多了一頂由若木樹冠形成的小小傘蓋。


    斜風細雨之中,這頂小小傘蓋的傘骨綻放赤華、傘麵泛著碧金,華貴豔麗之外竟還透出一種閑適雅靜之美。


    隻不過這種景象並沒能維持多久,隨著一滴滴光華燦燦的赤露被若木刀靈凝聚而出,亦如甘霖一般漫空拋灑,整個鶴嘴崖似乎都變得躁動起來。


    齊敬之首當其衝,登時就被若木赤露淋了滿身,即便隔著一件青羽衣,依舊感受到了灼熱滾燙之意。


    “要糟!”齊敬之臉色驟變。


    當初他隻是飲下一滴若木赤露,就被引燃了體內的鬆柏甲木之氣,燒成了一個火人。如今沾染上這麽多,一旦燒起來絕非從前的小打小鬧可比!


    “這下怕是要木火失衡、主客易位!”


    齊敬之心裏才冒出這個念頭,鶴嘴崖上就有一道赤火衝天而起。


    甲木丙火相逢,木火通明、焰光大熾。


    無論是披著青羽衣的少年,還是正在天上行雲布雨的甲木青虯,統統被炙熱洶湧的火焰卷入其中。


    須臾之間,狂猛霸烈的火焰就燒透了青羽衣,將齊敬之的眉毛和頭發一掃而光,連同焦玉浪贈送的玄青錦袍、黑色靴子也一並化成了飛灰。


    灼灼火意侵蝕肌膚,皮肉俱感灼痛。


    轟的一下,齊敬之積蓄在體內的鬆柏甲木之氣亦被引燃,登時內外俱遭火焚。


    他悚然而驚,緊接著卻發現自己的五髒六腑隻是略感灼熱,並無不妥之處,連帶著肌膚皮肉上的灼痛之感也隨之大減。


    “是了,除了方才吸納的小部分,我體內的木氣皆被若木赤露焚煉過多次,更加精純堅韌,雖然也助燃,卻反而護住了我的髒腑,不至於真個引火燒身、將自己焚煉而亡,”


    到了此刻,齊敬之終於徹底迴神。


    他全身皆是熊熊烈火,自然不敢輕舉妄動,又見短時間內應是自保無虞,便開始反觀自照、遍查周身。


    隻是略一感應,齊敬之就見心頭那幅《舞鶴圖》竟是絲毫未受影響,從裏到外皆被怒睛青羽鶴的眸中燭光照亮,自成一方逍遙天地。


    有感於此等燭照光明之景,他鬆了一口氣,心緒略略平複,這才注意到自己已是毛發衣衫盡毀,肌膚皮肉看上去並無大礙,卻隱隱散發著某種奇特的馨香。


    齊敬之從前在山中是吃慣了烤肉的,自然能分辨得出來,此刻直往鼻子裏鑽的並不是他所熟悉的烤肉香氣,而是一種聞所未聞、更加馥鬱誘人的奇香。


    他本不是什麽饞嘴貪吃之人,然而被這種奇香一激,口水當時就流了出來,卻又立刻被舌尖透出的血芒蒸幹。


    被這麽一打岔,齊敬之立刻記起了師尊指點給自己的修行關竅。


    “丙火為主、丁火為輔,克化頑木、共煉純陽。”


    念頭閃動間,怒睛青羽鶴一聲長鳴,血眸之中的心燭丁火陡然大盛。


    齊敬之的舌尖心竅徹底洞開,忽地張開嘴巴,噴出一口濃鬱血焰。


    他不隻是口中在噴火,就連雙目之中亦有血紅焰光射出,毫無阻礙地融入了青羽衣上的若木陽火之中。


    單以多寡而論,這些許的心燭丁火毫不起眼,比之若木陽火不過是九牛一毛,效用卻是立竿見影。


    不過數息的功夫,鶴嘴崖上的灼熱躁動之意竟就降下了三分。


    “師尊果真有先見之明!”


    齊敬之這才真正安下心來,思及自家那位口冷心熱的師尊,不免又多了幾分由衷感激:“這心燭丁火不但護住了我的心骨圖卷,更能助我去除陽火之中的燥狂之性,確是神異不凡!”


    與此同時,他心裏又不免有些得意:“也虧得我沒有見異思遷,去選那門與本性不合的洪爐丁火劍意。”


    “我以鬆柏甲木之氣為根基,又以飛龍甘霖和心燭丁火調和,卻依舊如此兇險,那些直接修習洪爐丁火劍意的仙羽山門人就更別提了。”


    “師尊在收徒一事上寧缺毋濫,教導起弟子來又頗為盡心,先前收在門下的那幾十個弟子卻仍被燒死了大半,想想就讓人心驚。”


    諸般念頭起落生滅之間,青羽衣上的若木陽火漸漸弱了下去,


    接著就見這件羽衣從齊敬之身上脫落,旋即倏然收縮,竟凝成了一枚拳眼大小的青色火丸,當空滴溜溜一轉,表麵殘留的些許若木陽火隨即熄滅。


    就在這時,怒睛青羽鶴忽然發出一聲極為喜悅的長鳴,旋即一路飛出圖中世界,浮現在齊敬之的體外。


    它張口銜住這枚甲木青丸,一仰頭就吞了下去。


    肉眼可見的,怒睛青羽鶴的翎羽愈顯豔麗,渾身上下更透出一股純陽之意。


    齊敬之清晰感受到了怒睛青羽鶴的喜悅,或者說,這本就是他自己的喜悅。


    少年臉上才泛起笑容,冷不防一陣山風吹來,心中忽有所感,不由低頭一看。


    此刻沒了青羽衣的遮掩,他全身上下光潔溜溜,原本的衣物就隻剩下了一條虯褫腰帶還纏在腰間。


    這具虯褫屍同樣被烈火灼燒了一迴,不知怎的又從銀色腰帶變迴了無麵銀蛇的模樣。


    反倒是原本遮蓋住蛇頭的赤鬼麵甲被燒去了顏色,變得晶瑩剔透,顯露出內裏的一雙蛇眼。


    這對蛇眼泛著煙霞赤色,看上去猶如紅寶石一般純淨無暇,更隱隱透出一股灼熱之意。


    齊敬之記得很清楚,虯褫屍的雙眼原本是詭異的暗紅色,其中蘊藏有虯褫的劇毒,更有豎瞳漆黑、尖銳如針,乃是黑煞屍所化。


    如今蛇眼中的這些毒物全都不見了,倒好似將赤鬼麵甲的煙霞赤色連同若木陽火給吸入了其中。


    齊敬之看得嘖嘖稱奇,隻不過如今全身赤裸,委實太過清涼,實在不是細究緣由的時候。


    他才要喚出虯褫銀甲來遮羞,眼角餘光之中就瞥見了青芒一閃。


    刹那間,一條長不過三尺、周身散發純陽之意的甲木青虯就撲了下來,一頭鑽入了虯褫腰帶之中。


    虯褫屍立生變化,片片銀鱗登時就透出了一抹碧青之意,頭頂更鼓起了兩個小包。


    齊敬之不由得瞠目結舌。


    他忽然記起,當初曾聽焦玉浪提過一句,言道虯褫號稱謫龍,一旦將體內陰毒煉化為純陽,便可一躍化為虯龍!


    念及於此,少年的思緒立刻飄飛:“哎?青銅小鏡裏好像還存著一具‘益龍種’的蛟煞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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