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敬之聽得連連點頭。


    在他看來,這玄都觀的《卻穀食氣篇》講究攬翅成穀、納氣深藏,朝暮輪轉、吐故納新,相比起《飛龍喚霖譜》的靈氣凝露、甘霖普降以及《虯褫乘雲秘法》的撥弄五色、扯布裁衣,非但自有一番玄妙,而且明顯與《仙羽經》壯命卷一脈相承。


    這個念頭升起,齊敬之立時心癢難耐。


    他忍不住瞅了鳳紫虛一眼,卻見自家師尊揚起下巴,朝兩人身前的這方碧湖努了努嘴。


    齊敬之登時會意,凝神默運怒鶴心骨,繼而身形一晃,以飛鶴拳架展翼舒翅,緩緩合抱成環、虛懷若穀,同時以鳴鶴法吸了一口氣。


    這口氣既深且長,並未像往常一樣急著吐出,而是被藏入了身前那座冥冥之中的虛穀。


    「嗯?這似乎就是《仙羽經》的啟靈之法?我當初若有這麽一座棲鶴穀,區區迷神之劫又何足道哉!」


    念頭生滅之間,齊敬之的身軀之內有一道洗翅勁自足底而起,似慢實快地升至腰際,同樣不似往日那般猛烈洶湧,卻另有一股沛然磅礴之勢,節節貫通、直達雙翅。


    幾乎是下一刻,碧湖之中便有數十上百顆青砂珠飛了出來,徑直落入少年懷中,而且在一瞬間就轉化成了精純至極的鬆柏甲木之氣,旋即消失不見。


    自餐霞食氣以來,齊敬之頭一次生出吃撐了的感覺。


    數息之後,煙霞羽衣竟是被鬆柏甲木之氣給硬生生地逼了出來,上頭翎羽狀的紋理更是染上了大片碧青之色。


    「學得挺快!你已領悟了此法精髓,隻是火候不足、尚需拿捏。」


    鳳紫虛輕笑一聲,一邊打量著自家徒兒身上的豔麗羽衣,一邊出言提醒道:「所謂朝暮二法、卻穀食氣,乍一聽很是玄妙,說穿了其實不值一提。」


    「簡而言之,晝間唿吸應以輕微精細為要,旨在以氣之精華充盈軀體、化生雲光。夜間唿吸則以舒緩安靜為要,旨在以氣之精神安定魂魄、催生髒腑。」


    「隻有從一開始就打牢這個根基,將來才有可能於第三境顯化神形、凝聚道種,乃至在第四境證得形神俱妙、羽化純陽。」


    說到此處,鳳紫虛忽地頓住,旋即蹙眉道:「你這小鶴兒一點就透、勇猛精進,為師隻顧著高興,竟忘了先給你講清楚這人間四境的劃分了。」


    聽見這話,齊敬之連忙張口欲言,卻先打了一個飽嗝出來。


    他臉上難得露出赧然之色,緩了緩才道:「前四個大境界連同無極之野的情形,琅琊君已經大致跟徒兒講過……」


    這話一出口,齊敬之就瞧見自家師尊鳳目一橫、眸光裏已是帶了不善。


    少年的聲音立刻就弱了下去,終至於低不可聞。


    鳳紫虛運了運氣,在心裏給鄭仙記了一筆,這才沒好氣地道:「以後下了山,莫要再聽旁人胡咧咧,若是有人存心不良、故意將你引入歧途,那可就悔之晚矣!」


    齊敬之自然是大聲應是,趕緊換了話題,頗為好奇地問道:「師尊,這《卻穀食氣篇》從一開始就要察四季、辨陰陽,有著諸般禁忌講究,又與咱們仙羽玄都洞天日月分輝的布置暗合,想來不僅僅是鳴鶴法的延伸,還關係著後續洪爐丁火劍意的修行?」


    「你這敏銳多思的性子倒也不全是壞事。」


    鳳紫虛忍不住頷首而笑:「也不單單是洪爐丁火劍意,若要修行後續仙羽正法,哪怕是那篇拚湊而成、被鄭仙惦記上的《青羽秘卷》,這《卻穀食氣篇》的根基都是必不可少!」


    她指著少年身上的煙霞羽衣說道:「仙羽一門卻穀食氣,貴在潔淨精純。你這衣裳的剪裁之法頗有可取之處,隻是料子太糙、氣息駁雜,甚至連黃泉氣息也敢往上放,長


    久留存於體內絕非好事,不但有礙修行,更會招來陰魔。」


    「陰魔?」


    齊敬之聞言一怔,疑惑問道:「琅琊君曾言,無極之野中有外魔,會侵襲修士的無何之鄉,與師尊口中的陰魔可是一迴事嗎?」


    聽自家徒兒有此一問,鳳紫虛臉上的笑容不知怎的就淡了一些。


    她默然片刻,再開口時語氣裏便多了幾分蕭索之意:「外魔隻是泛稱,關於這個……道門和佛門都有「十魔」的說法,雖然各自對每種魔頭的叫法不盡相同,內裏卻是大差不差。」


    「按照《靈寶無量度人上經大法》的說法,世上阻道滅法之魔有十,一曰天魔,二曰地魔,三曰人魔,四曰鬼魔,五曰,六曰陽魔,七曰陰魔,八曰病魔,九曰妖魔,十曰境魔。」


    「咱們今日隻說這排在第七的陰魔,修士之所以會招來這種魔頭,其根源就在於「取氣不純」這四個字……」


    「修士一旦在餐霞修行時取氣茫然、萬般皆觸,那麽在研習秘文、存思靈台之際,就會很容易一念差殊,生出種種顛倒妄想,有聽見四野悲歌、鬼哭亂作的,有瞧見血穢汙光、沾染身心的,從而生出厭世厭己之念,最終落得個道心崩毀、身死魂滅的淒涼下場。」


    聽到此處,齊敬之看了看自家師尊的白霓裳、青羽衣以及青赤二色的彩練奇形劍器,當即從然如流:「那徒兒這幾日就以鬆柏甲木之氣重新做一件。」


    他說著,翻掌取出虎耗鬼屍,同時一把扯下身上的煙霞羽衣,將之投進了玉磬之內,一連串動作堪稱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論起來,齊敬之真正用到這件羽衣的機會並不多,多數時候隻是以之充盈雙眸,作為護目辨蹤之用,論起護身之效其實遠不及赤鬼麵甲和虯褫銀甲。


    他收起玉磬,開口認真問道:「聽師尊的意思,這陰魔竟是從修士身心之中滋生出來的,那麽修士一旦遭了陰魔,又該如何抵禦?」


    「至道至純之氣正直浩大、生生不絕,隻要你餐霞食氣的時候唯精唯純、不用雜氣,自然不會為陰魔所乘,這才是最為有用的法子。」


    鳳紫虛略一沉吟,方才繼續說道:「你今後入了第三境,長坐靈台、存思煉養之際,若是感召非物或心生左道之念,那便不要猶豫,立刻揮刀自斬,將那些魔念盡數誅滅。若是還不行,靈台之外還有雷劫罡風……」


    這法子一聽就是九死一生,齊敬之心頭凜然,又不免暗自慶幸,虧得他的心相將要顯化時被琅琊君阻止了,更得師尊傳下了《卻穀食氣篇》的要訣。


    鳳紫虛點點頭,轉身繼續前行。


    齊敬之收了仙鶴攬翅的功架,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沿著腳下的青石堤越過這方用來存放青砂珠的碧湖,又穿過一片豔紅如火的碧桃林,眼前再次豁然開朗。


    碧空雲海的壯麗場麵自不必說,日月分輝的玄奇之景亦不必提,最吸引少年目光的則是前方那座形如鶴嘴的石崖。


    崖邊雲氣繚繞、仙鶴環飛,還建有一座碧瓦朱漆的涼亭。


    涼亭四麵透風,居中立著一座通體漆黑的巨碑。


    「放鶴碑?」


    這個曾被琅琊君多次提及的名字立刻浮現在齊敬之的心頭,以至於被他脫口而出。


    鳳紫虛聽在耳中,原本邁向玄都觀正門的腳步倏地一停,轉身朝石碑的方向走去。


    齊敬之跟隨著走到近前,見涼亭上橫著一匾:「招鶴亭。」


    兩側朱漆木柱上照例有著楹聯,右邊寫著:「鶴飛去兮、東山之陽,八風舞遙翮,九野弄清音。」


    左邊寫著:「鶴歸來兮、西山之陰,浮雲今可駕,滄海自成塵。」


    齊敬之略一打量,接著


    便將目光投向了招鶴亭當中的漆黑巨碑。


    他方才遠遠望之隻道是座石碑,湊到近前才見其表麵溫潤晶瑩,材質倒更像是某種玉石。


    上頭刻有金色碑文:「他日臥龍終得雨,今朝放鶴且衝天!」


    除此之外,碑頂還立著一隻同樣材質的玄鶴,鮮活靈動、栩栩如生。


    鳳紫虛仰起頭看了那隻玄鶴片刻,忽而開口道:「既是到了這裏,那便默運心骨、摸一摸這放鶴碑吧。」


    齊敬之沒有猶豫,立刻依言上前,將手掌按在了漆黑晶瑩的碑麵上。


    下一刻,一隻怒鶴從他的掌心飛出,毫無阻礙地飛進了放鶴碑的碑身之內。


    齊敬之訝然抬頭,透過晶瑩的碑麵可以清晰地瞧見一道色澤豔麗的鶴影,霜白為底、暈染殷紅,翎羽邊緣處五色斑斕、尤以青意最盛。


    接著就見這隻怒鶴振翅展翼、翩然上升,徑直朝碑頂飛去。


    它飛越了小半碑身,眼瞅著即將與碑文之中的「龍」「鶴」二字齊平,忽就顯得有些吃力,不得不改為盤旋向上,而且越是往上就越顯艱難。


    一旁的鳳紫虛忽地輕笑一聲:「你連舊衣裳都扔了,還留著翎羽上的雜色做甚?莫不是要拿來勾引陰魔?」


    齊敬之立刻福至心靈,念頭一起,碑中怒鶴立生變化,翎羽邊緣處的雜色倏然黯淡,唯獨青色愈發盛大。


    那一瞬間,一聲頗顯暢快的鶴唳從放鶴碑中傳出,怒鶴如同卸下了沉重負累,奮力振翅一掙,登時又向上躥升了一大截,非但越過了「龍」「鶴」,更隱隱超出了「臥」「放」這兩個字一線。


    眼見得這隻怒鶴的身形又變得緩慢滯澀起來,鳳紫虛便吩咐道:「過猶不及,將你的心骨收迴吧。」


    齊敬之當即點頭,接著就見自己的怒鶴破碑而出,在招鶴亭中盤旋了片刻,這才落入他的掌中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放鶴碑兩句碑文上方的空白處,以殷紅、碧青二色緩緩勾勒出了兩行文字。


    「齊敬之,薑姓,年十六,居仙羽玄都洞天。」


    「怒鶴為履、振翅淩霄,啄食甲木、道指純陽。」


    鳳紫虛見了這兩行文字,當即輕輕頷首:「可是比先前清爽多了。」


    她說了這一句,忽然極罕見地正色沉聲道:「常言道,遠飛者當換其新羽,善築者先清其舊基。」


    「齊敬之,你方才隻是聽了為師隻言片語,就輕易丟棄了舊衣裳和舊翎羽,那麽……」


    「你如今已經知曉了我玄都觀洪爐丁火劍意的厲害之處,也見到了這處「天地為爐、造化為工」的仙羽玄都洞天,可有心改弦易轍、轉換根基,廢甲木而就丁火?」


    齊敬之聞言就是一怔,委實沒想到還能這樣。


    他沒有急著迴答,而是細細迴想了這半年以來、一路之上的所見所思。


    作為一個僻居山野、心藏桀驁的十六歲少年,他曾心生怨憤、一怒殺死知法犯法的衙役,自己卻也因此觸犯了國法;他也曾站在夫子麵前、陰司堂上,憑著一己心意評判善惡功罪,全不顧及那滿殿鬼神的異樣眼光;他也曾含怒踏江、刀斬神仆,隻因郡縣官員大局為重、一江水神目無下塵,竟無人為那些沉默困頓的漁人做主。


    都說人心如鐵、官法如爐,然而在齊敬之眼中,這人間陰世雖各有法度,卻又並不全然管用,在安豐侯兩兄弟和天衣教虎君道人那等人眼中更是形同虛設。


    由人心而及天地,這座造化洪爐又是如何呢?


    人族立身其中,上有月寒日暖、來煎人壽,下有大地野性滋生妖魔,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念及於此,齊敬之便開口道:「琅琊君曾言,丁火屬陰,


    在天為星月之光,在地則或為燈燭、或為爐火,上承天道、下育人理,乃是萬物之精、文明之象……」


    「咱們仙羽山取丁火之中的洪爐之意,自然是威力無窮,但徒兒既不喜歡那磋磨人族乃至有情生靈的天道,也不滿意如今這以貴賤強弱論短長的人理。」


    「在徒兒想來,道祖、古帝和人皇們為眾生和人族開辟道途,自然也是因為不滿意這樣的天道人理。」


    說到這裏,齊敬之頓了頓,好奇問道:「敢問師尊,以徒兒如今的心境,若是改修洪爐丁火劍意,當真不會引火燒身而亡嗎?」


    鳳紫虛瞪著自家徒兒看了半晌,方才長籲一口氣,沒好氣地道:「原本見了你的怒鶴,隻道是胸中有幾分豪壯惡氣,不想心裏竟存著這等憤世嫉俗的念頭!」


    「天地本不全,萬物皆有缺。你這不服不忿的,難道還想補天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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