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心動念之間,齊敬之就已經在心裏拉好了一張單子,將可能與自己天生犯衝的姓氏羅列其上。


    倒不是他對這些姓氏心存偏見,委實是他所遇見的世家子、修行人或多或少都要講究個姓氏源流。


    或許一場四五百年前的叛亂對於尋常百姓而言相隔太過久遠,甚至陳二都當上了衙役,可以欺壓他這個薑姓齊氏的草民了。


    然而隻看兩百多歲的陳太丘竟被琅琊君說成是英年早逝,便知在這些動輒能活數百上千年的大修士心中,幾百年前的恩怨情仇隻怕依舊鮮活如同昨日。


    「正所謂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遇上這些姓氏的後人,尤其是上了年紀的大修士,多加幾分小心總是有益無害。」


    齊敬之心裏閃過這個念頭,也就拋在一邊不再細想,轉而朝琅琊君問道:「聽前輩的意思,那位薑姓丁氏的丁令威也拜入了仙羽山?」


    鄭仙聞言點點頭,抬手朝樹冠上的金巢一指:「薑姓丁氏總有些自命不凡的子弟,一心想著博采別家之長,為自家的《虎鈐經》增添一張新的陣圖,隻可惜搗鼓出來的多是些華而不實的玩意,功成者寥寥無幾。」


    「當年的丁令威驚才豔豔、氣傲心高,也如他這個後輩安豐侯一般,不肯專心研習《虎鈐經》,總想玩點兒旁的花樣,就拜了上代玄都觀主為師,學到了仙羽山鳳氏秘傳的《仙羽經》。」


    「還別說,他天資高絕、進境飛快,又趕上了平定陳氏叛亂的良機,在戰場上學以致用、查漏補缺,又在陳氏的藏書閣中收獲頗豐,還真地創出了一種頗為實用的陣法,名為鶴翼陣,更因此摸到了第五境的門檻。」


    「一旦功成,齊國這一脈薑姓丁氏的《虎鈐經》壯命卷裏,就要當真多出一張陣圖了!」


    齊敬之方才可是聽得清楚,如今的《虎鈐經》裏有飛鶚、長虹、重覆、八卦四幅陣圖,並無什麽鶴翼,便知道丁令威應當是功虧一簣了。


    不等他開口詢問,果然就聽鄭仙歎息道:「隻可惜丁令威太過自負,積蓄不足就倉促破境,更在破境的同時創衍鶴翼陣圖,於是破境、創法兩重劫數疊加,引來了無極之野中極為厲害的外魔,以至於功敗垂成。」


    「自那之後,他的靈性便迷失於無極之野,至今未見歸來,肉身則留在了仙羽山上,屍解化鶴、渾噩度日,至今已近五百年矣!」


    說到此處,以琅琊君之修為境界,竟也不免唏噓,撫掌輕吟道:「丁令辭世人,拂衣向仙路。伏煉九丹成,方隨五雲去。鬆蘿蔽幽洞,桃杏深隱處。不知曾化鶴,遼海歸幾度?」


    他吟罷卻又搖頭:「靈性迷途於野,隻剩下一隻屍解之鶴,哪裏還會記得舊年親友、故鄉風物?這遼海之地,丁令威此生怕是再難迴來嘍!」


    到了此時,齊敬之已經可以斷定,這位琅琊君與薑姓丁氏尤其是丁令威的交情非同一般,隻是不知如今遼州九真郡乃至東海六州出了這麽大的亂子,他會如何處置安豐侯兄弟二人。


    幾人靜默半晌,就見金色樹冠上的穢海鳳巢明顯又大了幾圈,隻是與樹冠相比依舊不值一提,內裏倒是漸漸沒了打鬥、哀嚎等聲響傳出,顯得頗為安靜。


    其實不隻是樹冠方向,連同白雲宮外的侯府鐵衛乃至整座九真郡城,此刻亦是盡皆失聲,恍若一座死城,也不知是滿城軍民被一場場變故尤其是金色巨樹驚得呆了,還是琅琊君以秘術將白雲宮與外界隔絕了開來。


    反正直到現在,原本應該奉命趕來聽從哥舒大石調遣、誓死守衛白雲宮大殿的一百虎賁依舊不見蹤影。


    琅琊君鄭仙已經收拾好心情,恢複了先前溫文爾雅、氣息可親的君子風度,搖頭笑道:「原本還想著遵循自然之理,靜待收獲之日,卻險些被這


    兩個丁氏小輩毀壞了六州靈田,說不得鄭某也隻能拔苗助長了!」


    隻見他取下腰間形如鳳尾的白色羽扇,朝樹冠方向一揮,便有淡淡白色熒光散落。


    金線霧虎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枝頭,隻是體型早已不可同日而語,看上去就好似小丘一般。


    它張口銜住被黑水穢海覆蓋的金色鳳巢,轉頭就鑽入了樹冠深處。


    下一刻,整株金色巨樹仿佛活了過來,枝葉開始迎風搖擺,更在須臾之間生長出了一簇又一簇、密密靡靡的金色花骨朵。


    緊接著這些花骨朵就倏然綻放,開出一簇簇五瓣小花,隻不過這種小隻是相對金色巨樹而言,實則堪比蒲團。


    隨著樹上花朵於一瞬間開放,登時就有一股濃鬱的甜香彌散開來,令人聞之精神一振。


    齊敬之隻覺這花朵、這香氣俱是似曾相識,竟與棗樹開花時的景象頗為相似。


    就見琅琊君鄭仙又是一揮手裏的白羽扇,口中低喝道:「金翼使何在?」


    他話音才落,虛空之中就有成百上千隻蜜蜂冒了出來,每隻都如先前那兩隻嗽金鳥一般大小,通體金光燦燦,更有振翅之聲於頃刻間響成一片,宛若風吼雷鳴。


    這些名為「金翼使」的金蜂成群結隊,在滿樹花簇間飛來飛去、進進出出,明顯是在采蜜授粉。


    齊敬之長於山野,對這等景象自然愈發熟悉,奈何無論是樹是花還是蜂,都是前所未見的巨大,越是觀瞧就越是覺得古怪,甚至有些驚悚。


    尤其是那些金翼使,隻看它們振動翅膀時掀起的狂猛勁風和巨大聲浪,若是有尋常人落入蜂群之中,怕是要被千刀萬剮。


    金翼使們幹起活來頗為麻利,不過片刻功夫就帶著滿身的馥鬱蜜香隱入虛空,樹上的金花也隨之離開枝頭、簌簌而落,隻是未及落地就忽然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一顆顆像瓜一般大的棗子出現在枝頭,碩大芳馥,累累滿樹。


    愈發醉人的棗香不但將樹下四人包裹其中,更飄蕩十裏、滿城皆聞。


    琅琊君鄭仙忽地青袍一展,旋即無翅而飛、竦身入雲。


    「魂兮歸來!無東無西,無南無北!」


    飄渺悠遠的歌吟聲響徹於金樹上下、天地之間。


    「魂兮無東,不得歸矣!碧海濤濤,青淵沉沉。長鯨揚波,螭龍並流。齒若刀山,掛骨其間。魂兮歸來,不可以渡!」


    「魂兮無南,飼虎豹矣!焱光如焚,幽林阻道。白額盤踞,虺蛇蜿蜒。牙若劍錯,殺人如麻。魂兮歸來,不可以涉!」


    隨著琅琊君鄭仙的歌吟,冥冥之中似有水流奔湧之聲響起,又有無數嚎哭悲叫,響徹陰陽、迴蕩全城。


    「魂兮無西,行路難矣!天梯鉤連,鳥道橫絕。流沙千裏,旋入雷淵。馬足蹶側,車輪摧岡。魂兮歸來,不可以越!」


    「魂兮無北,苦煞人矣!寒山裹素,凍雲不飛。增冰峨峨,飄雪千裏。燭龍吐息,嚴風裂裳。魂兮歸來,不可以往!」


    齊敬之早已將銀煞風母燭台點亮,又將煙霞羽衣遮在頭頂,放眼看去,隻見秋神尊像早已消失無蹤,天地間唯餘一株巨樹,比之先前還要碩大無朋。


    樹身巍巍、覆壓乾坤,宛若天闕金城。


    樹皮皸裂,低窪處猶如千溝萬壑,分割開片片金鱗、座座高丘。


    金鱗高丘之間的裂穀內,隱隱有昏黃河水流布,萬千濁流蜿蜒交錯,逆而上衝、直達樹梢。


    昏黃水流之中,先是有一百餘死靈紛紛冒頭,赫然便是已入黃泉的魏氏族人,其後又陸陸續續浮起數十人,內裏大多數俱是身披甲胄、靈光罩體。


    其中光華最盛者乃是一個紅袍赤甲的


    中年人,竟然保留有清晰的神智,奮力從河水中掙脫出來,朝著禦氣浮空的琅琊君遙遙抱拳一禮,旋即化為一線靈光,徑投西南而去。


    緊接著,兩隻利爪憑空浮現,一隻黑漆漆、一隻灰蒙蒙,砰砰兩聲接連爆裂,陡然化為數百上千死靈,或是墜入裂穀濁流之中,或是落在金鱗高丘之上。


    琅琊君揚起手中的白羽扇,朝金樹枝頭一指,肅容道:「我乃大齊琅琊君鄭仙,牧守東海、播種金田。今見爾等無辜橫死,心甚憫之,乃於此地今時,廣開福門、大張法界,招魂渡亡、拔罪濟苦。」


    短短幾句話宛如仙音聖語,引得更多的死靈從黃泉濁流之中冒出,循聲望向鄭仙,雙目中漸漸泛起慧光神采。


    「如有不願輪迴者,可入我法界之中,寄身金棗、補齊魂靈,以全冥壽陰福!若是他年鄭某僥幸化育福地、開辟洞天,自有爾等的一份造化機緣!」


    此語一出,諸多死靈如夢初醒、蒙昧盡去,一時間紛亂吵嚷、悲喜交加,或是借助水勢、或是攀援金鱗,朝著枝頭那一顆顆散發奇香、體大如瓜的金棗湧去。


    煌煌金色巨樹之上,千百死靈攀爬爭渡,望之猶如幽冥鬼蜮,卻又透著難以言說的神聖莊嚴,直讓人瞧得頭皮發麻。


    魏豹臉上早有兩行熱淚潸然而下,此時更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先是朝著自己的親族連連磕頭,又轉向琅琊君的方向重重叩首。


    麵對此情此景,齊敬之和哥舒大石自然不會阻攔這根魏氏獨苗,彼此相顧一眼,俱是震撼無言。


    比起大齊各地由國主敕封的陰司鬼神,這位琅琊君才更像是一位執掌幽冥、放牧萬鬼的威嚴正神。


    不過片刻之間,除了那名自行離去、疑似冀都尉的赤甲中年人,其餘在這場變亂中無辜慘死之人的死靈,盡皆尋了一顆金棗存身,酣睡其中、宛若胎兒。


    琅琊君鄭仙舉扇一招,立時就有數顆分外巨大的金棗從樹冠深處飛出,大者有三、皆有一人高矮,小者有六,長一兩尺至三五尺不等。


    隨著他翩然落地,這些金棗也緩緩飄飛過來,如眾星拱月一般懸於他的身後。


    與此同時,金色巨樹遽然縮小,眨眼間就化為一顆如赤金珠般大小的金棗,落入鄭仙的掌心。


    他神情淡然地掃視場中,見三個年輕人俱是心緒激蕩、溢於言表,不由得莞爾而笑,又將目光落在銀煞風母燭台上,眼中便有異色閃過。


    然而這位琅琊君什麽也沒說,隻是輕輕一揮羽扇,掀起一道若有似無的微風,不但將兀自跪在地上、一臉悵然若失的魏豹托起,更輕易便將銀煞風母血焰撲滅。


    血光散去、幽冥消隱,天穹之上再無修士鬥法、奇物爭鋒,亦無靈氣流散、光焰喧騰,更不見死靈蝟集、倀鬼逞兇。


    於是,天朗氣清、風煙俱淨,教人心懷為之一暢。


    琅琊君鄭仙張口一吐,便有一尊半人高的金鼎落在眾人麵前。


    鼎中金氣沸如雲煙,鼎身上銘刻著兩列極為顯眼的銘文。


    右曰:「金灶神釜,還丹金液。」


    左曰:「升天住地,於俱長生!」


    底下還有一大串小字:「炎皇血裔、武成少子,臣薑井叔,服膺聖道、承天受命,稱王於鳳翔之野、子鄭之墟,為薑姓鄭國主,開鄭井氏一脈,鑄鼎以紀、傳諸子孫。」


    齊敬之今夜已經見過了太多匪夷所思的奇物,此時見到這座金鼎已經有些麻木,反倒是鼎身上的這些銘文更能吸引他的目光,忍不住走近兩步,輕聲念了一遍。


    他頭一眼見到金鼎時,還以為這是琅琊君的先天本命器,待讀過銘文之後卻發現自己想差了。


    見狀,琅琊君鄭仙便笑道:「此乃鄭某


    祖傳之物!」


    「武成聖王之時,諸薑與諸姬合力,破滅子姓諸國。其中子姓鄭國滅亡之後,為了壓服鄭人,先祖作為武成聖王少子,奉命在廢墟上建立起薑姓鄭國。」


    「後來姬族穆天子背信棄義,奪鄭國為下都,薑鄭遂滅,史稱西鄭。國中遺族鄭井氏漸漸湮滅無聞,時至今日便以鄭氏自稱了。」


    齊敬之又聽到一段有關聖薑興衰的古史,雖隻是寥寥數語,但其中卻有掩藏不住的血色烽煙。


    他不由暗忖:「薑姓丁氏與鄭氏的始祖皆為武成聖王之子,兩家實乃兄弟之族。這位琅琊君與丁令威關係匪淺,原來還有這段淵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嚼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屠龍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屠龍氏並收藏嚼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