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方才開口發問之後,齊敬之就已經反應了過來,崔氏對修成了自家獨門功法的奴仆一定會有所提防,斷不會將此等隱秘透露出去,否則難免有包藏禍心之輩想要以奴欺主、鳩占鵲巢。


    「隻是這老仆說的雖是實情,可語氣就未免有些放肆了,完全不是一個本分忠仆該有的口吻,而且哪怕在他看來,我這個心骨已成的鎮魔院緝事番役不會對崔氏功法生出什麽非分之想,卻也不該對我講麽多,更何況……」


    齊敬之瞥了一眼老仆懷裏的珠兒,見其雖然閉口不言,但臉色愈發青黑、神情也愈發貪婪狠毒,心裏已是暗暗提高了警惕。


    「方才老朽說了兩個條件……」崔氏老仆卻是恍若未覺,而且似乎談興頗濃。


    隻聽他緩緩說道:「若是有心骨而無血脈,譬如有得了主家許可的外人修成心骨,在道途上雖然還有些許進步的餘地,但也隻是些許。便如老朽這般,任我如何苦修,此生也隻能釣起這條最小的螭虎魚。」


    聞聽此言,齊敬之點了點頭,心道崔氏在修行許可之外,果然還有鉗製手段。


    「若是反過來,隻有血脈而無心骨,便如我家少爺和數月前的孫少爺,雖然前世積福、投生在了崔氏門庭,可明明身具崔氏的高貴血脈,卻偏偏沒有修行的天賦。」


    「他們即便將血流幹了,畫卷裏這些螭虎魚也隻會嫌棄地避開,連瞧都懶得瞧上一眼!更有甚者,他們非但修不成自家的獨門功法,連別種功法也同樣修不成!」


    「嗐,這天底下從來就沒有什麽公平可言,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便是少爺這等貴胄英才,竟也無緣修行之路,隻能委屈在此當一個小小縣令!反而老朽這樣的卑賤之人,卻能僥天之幸,一窺修行奧妙!」


    齊敬之方才還覺得對方有些不類忠仆,可聽到這裏卻不這麽想了,這人哪怕已經成了修士,卻分明早將主仆尊卑刻進了骨子裏。


    他當即搖頭說道:「如果隻有世家子才有資質、能修行,尋常百姓和老丈這樣的仆役卻不行,那才是不公平!」


    「嗯?」


    老仆聞言,幽幽地看了少年刀客一眼,目光裏有不加掩飾的詫異,更多的還是困惑不解。


    見狀,齊敬之立刻就息了向對方解釋的心思,也不覺得自己解釋了對方就能理解和認可。


    他將目光再次投向珠兒,口中開口問道:「老丈方才說,你家孫少爺在數月前並沒有修行崔氏功法的天賦,難不成……現在有了?」


    崔氏老仆聽了,立刻點頭笑道:「齊緝事果然是個聰明人,真是一點就透!」


    他頓了頓,忽又歎了一口氣:「說是數月,其實相隔尚不及三月,然而許多人和事卻已徹底變了模樣。」


    老仆說著,伸手拍了拍懷裏的珠兒,恨聲道:「天不佑我崔氏,我家老爺的資質隻是尋常,到了少爺這裏更是難以為繼。」


    「孫少爺原本與少爺一般,也是個沒天賦的,老爺、少爺失望之下,也隻得寄希望於將來。」


    「幸而數年之前,少爺遇上了現在的少夫人,竟是一見傾心,哪怕明知她出身寒微、來曆可疑,也非要將她帶進崔氏門庭不可。」


    「少爺不通修行,哪裏知曉自己愛上的並不是少夫人這個人,而是她的氣息。那氣息極為淺淡,便是老朽初見少夫人時,也隻當是源自她身上裹著的那張虎皮。」


    「直到有一次,少夫人到書房給少爺送夜宵,不經意間觸碰到這幅《螭虎魚圖》,竟引動了圖上的一絲氣息!嘿嘿,少夫人身無修為,自然毫無所覺,老朽在一旁伺候,驚愕之後卻是心生狂喜,心知崔氏複興就落在少夫人身上!若非如此,她又如何能做得這個少夫人!」


    老仆說到這


    裏,書房南窗下忽然有人「啊」了一聲。


    旋即那扇窗戶就被人打開,露出了窗外婦人那張容貌端麗的臉龐。


    老仆扭頭朝向南窗方向,目光卻隻看向窗前的地磚。


    隻聽他慢悠悠地道:「少夫人的虎皮是老奴藏起來的,沒別的意思,隻是盼著少夫人能長久留在少爺身邊,誕下幾個有資質的子嗣,為崔氏光大門楣。在老奴想來,這同樣也是少夫人心頭所願。」


    聞言,窗外的婦人略一沉默,便歎息道:「崔郎與我身邊攏共就這麽幾個人,能悄無聲息地將我的衣裳取走藏起來的,除了崔伯還能有誰?我也隻是因為顧念崔郎情義,這才佯作不知罷了。」


    崔氏老仆臉上泛起一絲笑容,輕輕頷首道:「少爺與少夫人乃是天作之合,便是曾經的孫少爺竟也與少夫人極為投緣。老奴看得出來,孫少爺依戀少夫人,不隻是因為氣息相親,更因為少夫人是真心對他好。直到……」


    老仆頓了頓,語氣並無明顯變化,嘴角的那絲笑容卻倏然隱去了。


    「直到兩個多月之前,孫少爺忽然像是開了竅,愈發聰明伶俐起來。老奴觀察良久也沒瞧出它身上氣息有絲毫不妥,可唯獨有一條,便是它雖然對少夫人依舊極為親近討好,可曾經目光裏的依戀孺慕卻再也瞧不見了。」


    「從那時起,老奴便知異類終是異類,哪怕瞧著再像人,依舊是養不熟的!也是從那時起,老奴就已是一個罪不容誅的死人!」


    崔氏老仆猛地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盯著窗外的婦人,慘笑道:「若是早知你這妖婦背後另有主使,早早將你處置了,那該有多好!齊緝事說我是與虎謀皮,這話真是一針見血!現在想來,老爺和我何止是與虎謀皮,分明是養虎遺患!」


    「我們之所以能容你這吃人的妖婦活到今日,能容這個鬼崽子占據著孫少爺的肉身、整日扯著少爺的袖子叫爹爹,就是盼著你們能多忍耐幾年!」


    「等孫少爺的肉身再長高些、長壯些,沾染的虎煞虎倀氣息再多一些,多到足以釣起那條最大的螭虎魚時,你們再來尋死,那該有多好!」


    這最後的幾句話,崔氏老仆竟是吼出來的,一雙老眼之中更早已淌下淚來。


    到了此刻,在場眾人哪還聽不出,老仆連同背後的崔氏家主其實早對許多事情都心知肚明,還將計就計、另有圖謀,甚至為了達成目的,連珠兒身死的血仇都可以暫時隱忍。


    隻可惜他們獨獨不知曉婦人和倀鬼童子背後還有一位主上,始終都將目光盯在婦人身上,以為已經死了一個珠兒,小夫妻兩個又頗有情意,足以安撫住這位崔氏娘子,將這種日子再維持個幾年,不成想卻是一著不慎,近乎滿盤皆輸。


    遍觀這崔氏一門,委實烏煙瘴氣、令人齒冷,也隻一個珠兒最是可憐。


    這孩子的父親崔子韜瞧著方正幹練,偏偏見色起意、引狼入室,祖父眼見有利可圖便順水推舟、養虎遺患,即便孫兒慘死依舊裝聾作啞,繼母看似慈愛、內裏卻是妖魔。


    剩下一個忠勇老仆,與自家老爺一起打著與虎謀皮的小算盤,想要借助妖婦誕育崔氏虎子,不成想虎子還未生下,先就折了一個孫少爺,卻仍舊不思悔改,還妄想靠著虎倀養大孫少爺的肉身,好做那釣魚之餌。


    這麽一想,珠兒這孩子竟是被全家人一起害死的,甚至人死了肉身卻還不能安息,若是他生母的突然亡故也與此有關,那可就是兩條人命,也難怪就連倀鬼童子都要譏諷崔氏的門風不嚴謹了。


    終於將前因後果理順,再看看崔氏老仆臉上那兩行濁淚,齊敬之也隻能感慨一聲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自作孽不可活了。


    接下來,崔氏老仆既沒有繼續哭天抹淚,也沒有解釋為什麽一定要


    釣起那條最大的螭虎魚,而是猛地提起珠兒的身軀,一掌狠狠印在它胸前的可怖刀口上。


    這一次,倀鬼童子沒有半點動靜,隻有珠兒「哇」的一聲,狠狠吐出了一口粘稠黑血。


    這一大團汙血直直砸落在《螭虎魚圖》畫卷上,同樣沒能沾染畫紙,而是立刻就在畫中那一方大海上掀起了軒然波濤。


    五條螭虎魚似乎已經忘記了不久前的勝負結果,再一次開始了碰撞爭奪。


    短促交鋒之後,依舊是三尺多長的那條毫無懸念地奪得了先機。


    它湊近汙血嗅了嗅,既沒有如先前那般失望遊走,也沒有迫不及待地張口吞咽,而是圍著汙血兜起了圈子,仿佛是在猶豫不決。


    見狀,崔氏老仆先是露出驚訝之色,緊接著就大喜過望,想來是眼前這景象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與上次有何不同?與上次有何不同?」


    他嘴裏反反複複地念叨著這句話,目光在珠兒的身上掃了一圈,最終還是將目光落在了它的胸口。


    老仆的目光登時一凝,又飛快閃過一抹厲色。


    他抬頭看向齊敬之,鄭重說道:「敢請齊緝事借神目和寶刀一用,尋到那鬼崽子真身所在,再給它來上一記狠的,讓更多的虎倀之氣融入孫少爺的血脈之中!事成之後,崔氏必有厚報!」


    老仆似乎並不擔心齊敬之會拒絕,頓了一頓,忽又語聲急促地補充道:「隻是還請齊緝事盡量避開孫少爺的肉身要害,這圖上的螭虎魚隻認有生氣的活血,若隻是摻雜了虎煞虎倀之氣的死人血,那可是不成的。」中文網


    「老朽知道齊緝事對這鬼崽子殺心甚堅,萬望看在同為聖薑後裔的麵子上忍耐一時,若事後它猶未死,尊駕想怎麽炮製都成!」


    他一邊說,一邊將手探入虎煞之內,三兩下就將珠兒的上衣扯爛、扒去,袒露出了這可憐孩子蒼白瘦弱的胸膛、脊背以及觸目驚心的刀傷。


    見狀,齊敬之心頭閃過一絲悲憫,旋即想到珠兒這孩子魂魄早亡,如今不過是因為有倀鬼童子在體內才維持住了肉身,正如先前那兩刀一般,自己出手既非殺人,也不是折辱亡人屍身,而是在為珠兒報仇。


    與此同時,他也確實想瞧一瞧這老仆究竟想要做什麽。


    先前見對方不惜代價搶迴珠兒肉身、衝進書房以血換煞、又說要以珠兒肉身為餌的時候,他還擔心此人要背著崔氏做什麽惡事,事後說不得還要殺他齊敬之滅口,可聽了老仆後續一番講述,無論是崔氏功法還是自家謀算,都講得頗為坦蕩,齊敬之也就基本打消了此種隱憂。


    尤其是老仆借刀時那番話,必有厚報什麽的聽聽就好,主要是從中可以聽出,此人明顯依舊以崔氏家仆自居,仍願意按照規矩人情辦事,這就多半能避免後續不必要的衝突和廝殺。


    說到底,崔氏所謀劃的確實是家務事,死的是自家人,又是被妖魔所害,即便傳揚出去,隻怕還是同情者居多。


    故而齊敬之雖然對崔氏的行事頗不以為然,卻也沒有出手壞事的理由,隻要能順利誅殺倀鬼童子,其他一切好說。


    或許這位老仆也正是想用這種坦蕩,換取齊敬之的暫不出手,畢竟若是倀鬼童子先被誅殺,珠兒的肉身即刻死透,連釣餌也做不成,那先前的種種謀劃犧牲立時皆成泡影。


    於是,齊敬之當即點頭答應,緩緩邁步上前。


    「你敢!」


    眼見那柄能將倀鬼之軀釘死的利刃近在眼前,珠兒臉上滿是怨毒,與倀鬼童子一齊尖叫一聲,口中惡狠狠地說道:「你是叫什麽齊緝事吧?你應當知道,我可是還有一個兄弟在呢!」


    「你若是敢動我,早晚我兄弟會請動老爺,去麟州鬆齡縣將你全


    家殺個雞犬不留,將你的親朋好友盡數製成倀鬼,日日夜夜挨凍受餓、不得溫飽,此生此世惡業纏身、永墮幽冥!」


    倀鬼童子雖被崔氏老仆的水屬虎煞封在了珠兒體內,但終究是沒被牛耳尖刀釘死位置,說話時聲音上下左右飄忽不定,一時間竟分辨不出它究竟躲在何處。


    聞聽此言,齊敬之眼中寒芒乍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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