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齊敬之登時眸光一閃,隻因焦玉浪講述的鶴履傳說之中,那個擲履踏鶴的仙人便是姓鳳,鄧符卿亦曾提到過仙羽山鳳氏。


    然而小娃子不過是當做故事來講,鄧符卿也隻是自稱與上代玄都觀主有舊,絕無跛足癩頭老道口中這般親昵隨意。


    齊敬之想了想,直截了當問道:「敢問先輩何人?又是怎麽看出我的身份的?」


    見他的神情語氣不似作偽,跛足癩頭老道眉毛一挑,訝然道:「你不知道東海搖牛也就罷了,當真連我也不識得?」


    不等齊敬之迴答,他又自顧自歎息一聲:「嗐!鳳丫頭從小脾氣就倔,這是心裏還跟我們幾個老家夥慪著氣呢!」


    略有些悵然地搖了搖頭,跛足癩頭老道看向齊敬之道:「你不識得我便算了,反正老道跟仙羽一脈已經久無往來,咱們還是說說這東海搖牛吧,如此珍貴食材,千萬辜負不得!」


    他頓了頓,忽地迴頭看向身後,朝著隱隱將自己包圍的哥舒大石與魏豹嗬嗬一笑:「想聽就走近些,都是年輕力壯的後生,還要提防我這個瘸腿的老道不成?」


    聽見這話,哥舒大石立刻邁步走了過來,要說在場三人誰最在意那頭藍鱗海牛,非他這個放牧青牛的髯奴莫屬。


    魏豹自然是緊隨其後。


    就聽跛足癩頭老道笑道:「老道記得這移風縣的山野間有一條直通東海的溪流,名為壑溪,看似水道狹窄,其實深不可測。壑溪之內常有水靈沉降,經年累月便會滋生出這種搖牛。」


    「搖牛生性暴躁,見牛則鬥,尋常家牛見了都不免畏之如虎。若是兩頭搖牛見麵,更是非得分出個高下不可,鬥則海水沸黃、吼震十裏,號曰東海神牛。」


    此言一出,齊敬之三人便意識到,雖說眼前這個老道出現得極是蹊蹺,尚不知來意如何,但胸中見識卻是當真不凡。


    尤其哥舒大石精神一振,立刻打了一個唿哨,將自家的青牛喚了過來,繼而開口問道:「這牛兒生得古怪,不知前輩可識得麽?」


    先前入村時,跛足癩頭老道早將村中情形盡數瞧在眼中,此時沒有去看青牛,反倒訝然瞪著哥舒大石,納罕道:「這可是奇了,你是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兒吧?血脈濃厚至此,沒被鎮魔院蚩尤司招去,流落在這東海之地也就罷了,怎麽連竹牛都不認識?」


    老道說著,一瘸一拐地走到他口中的「竹牛」麵前,忽地伸手過去抓住了牛兒的一隻玉棱棱的青角。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哢吧一聲,那隻牛角竟是被他生生掰斷!


    跛足癩頭老道將這玉棱棱的牛角在手裏掂了掂,嗬嗬笑道:「還當真沒見過這麽鮮嫩的竹牛角,老道今個兒可是有口福了!」


    三人包括牛兒都沒料到他會突然來這麽一出,臉上皆是變色。


    齊敬之心頭一跳,那牛角何其堅硬,老道卻能隨手掰斷,輕描淡寫地就好似從地裏撅了根黃瓜似的。


    哥舒大石和青牛齊齊怒吼出聲,一個猛地跨出一步,掄起拳頭就砸,掌指之間赫然有淒然黑氣繚繞,另一個則將牛頭一低,用剩下的那隻牛角狠狠頂了過去。


    跛足癩頭老道手裏摩挲著牛角,眼皮都未抬一下,也不見如何作勢,整個人竟是嗖的一下躥起老高,輕鬆避開了拳頭和牛角。


    他這毫無征兆的一躥堪稱迅捷奇詭,隻是身姿卻沒有半點高人風範,反而極是難看,弓腰聳肩、兩腿蜷曲,就宛如一隻跳牆老犬。


    眼見跛足癩頭老道上躥的勢頭未盡,忽又極為突兀地身形一折,瞬間由上升轉為急速下落,重重落在了青牛的脊背上,砸得這頭一夜之間兩次斷角的可憐牛兒四蹄一軟,險些跪倒在地。


    「你倆急甚麽!掰一隻牛角


    做菜而已,又不是長不出來了!」老道依舊是那副渾不在意的模樣。


    聞聽此言,哥舒大石倏地止住身形,抬眼看看牛背上的老道,又轉頭瞧瞧牛角的斷口,臉上兀自驚疑不定。


    就聽跛足癩頭老道悠然說道:「真不知你們這些後生整日都學了些什麽,《物類相感誌》有言,竹牛出窮朔北方,甚大力,能伏虎,生子於竹中,虎若行近則逐跡抵觸林木,虎驚懾而戢伏。」


    「如果說搖牛是凡牛與水靈交感而成的異種,這竹牛便是一種親近竹氣木精的異牛了,據說曾是上古之時北方觚竹國的特產。」


    「觚竹國?」


    哥舒大石麵色陡變,脫口而出道:「前輩所說的可是那個曾經占據遼州之地的東夷古國?」


    「嘿,該知道的不知道,不該知道的倒是懂的不少!我就曉得你們哥舒一族不像看上去那麽老實恭順!」


    跛足癩頭老道揶揄了一句,隨即解釋道:「自然便是你所知道的那個銅觚飲酒、竹書紀年的觚竹古國!「z.br>


    「薑齊崛起之後,源出東夷的觚竹日漸式微,國主墨胎氏明麵上伏低做小,暗地裏卻又與山戎勾連交好,後來更公然依附於山戎之中信奉金角白鹿的令支一脈,侵擾當時薑齊的東北疆域。」


    「齊國先王大怒,起大軍北伐山戎,刜令支、斬觚竹,曆經多年血戰,終將夷法戎理盡數鏟除,代之以諸薑聖道,這竹牛的棲息之地因此盡毀,久而久之也就近乎絕跡了。」


    聽到這裏,哥舒大石立在原地,臉上神情陰晴不定。


    跛足癩頭老道瞥了他一眼,不由樂道:「甭在那兒瞎琢磨了!如今無論山戎還是觚竹皆成煙塵過往,哥舒氏的血脈奇術老夫也略有耳聞,雖說你這一族怕是與山戎、觚竹兩家都有些淵源,可時至今日已連老祖宗馴養的竹牛都認不出了,除了乖乖給聖薑門庭效力,哪還有別的出路?」


    聞言,哥舒大石咬了咬牙,語氣裏有些羞惱:「我這牛兒是侯爺從鎮魔院要來的,原本隻當它除了跑得快些,就隻是頭尋常青牛而已。可依著前輩的意思,竹牛原本就是我哥舒一族所有,觚竹滅國時為大齊先王所得,如今再交給我這個髯奴,替聖薑門庭放牧馴養?」


    「侯爺?開府九真郡的安豐侯丁承淵?嗯……薑姓丁氏在東海地位超然,難怪能擁有你這樣出色的哥舒髯奴。」跛足癩頭老道臉上露出恍然之色。


    他瞧見哥舒大石的神情,當即斂容正色說道:「念你這一人一牛血脈複蘇不易,老道在此奉勸一句,今後若還想好好活著,而不是亡命天涯、朝不保夕,定要將山戎殘種、觚竹遺族的身份忘個幹淨,時時刻刻以聖薑道統為尊,須知哥舒氏能延續至今,數十年前更被從修行禁冊上拿掉,可都是你的一代代先祖辛苦牧牛,乃至甘冒奇險、辟邪禦鬼才換來的!」


    「你天資高絕,業已修行有成,日後前途自不可限量,一座安豐侯府都未必能限製得住……如今山戎早就沒剩下什麽,可包括觚竹墨胎氏在內的東夷餘孽卻還在苟延殘喘,你心裏要想清楚了,切勿跟那些牛鬼蛇神扯上半點關係!」


    哥舒大石聽了又是一怔:「前輩是說,除了血脈奇術,我哥舒氏也可以踏上修行路?我怎麽從來不知道?」


    這下連跛足癩頭老道也露出了驚訝之色:「嗯?你如今都修行至第二境了,又怎會不知道?看你這一身淩厲刀氣,難道修習的不是蚩尤司兵杖監的心鍛法?」


    聞言,哥舒大石張了張嘴,不吭聲了,反而迴頭看向了齊敬之。


    看來他已經明顯意識到,身上的異常並非如先前所想的那般單純是血脈奇術所致,而是竟然稀裏糊塗地踏上了修行路,甚至一夜之間就入了所謂的第二境。然而他又確實不曾學


    過什麽修行法門,想來想去也隻有那篇藏鋒法能沾點邊。


    齊敬之與他對視一眼,不免又心生感慨,隻覺這世間修行當真玄妙得緊,自己不過是靠著《仙羽經》殘卷裏的一句「心搖如舞鶴、骨出似飛龍」,再加上焦玉浪所講的鶴履故事,就誤打誤撞成就了「怒鶴為履、振翅淩霄」的心骨。


    眼前這個哥舒氏的紫髯碧眼兒更是連修行本經都沒有,隻學了幾行藏鋒法要旨,再加上一句哥舒氏故老相傳的「藏劍心腸、吞舟肚量」,就敢豁出命去以心為鞘、吞鬼藏鋒,雖說過程極為兇險,日後也有極大隱患,可偏偏真就讓他修成了。


    至於老道提及的心鍛法,沒準兒也是類似蚩尤司神農氏一脈種心根的古法,聽上去確實與哥舒大石的心鞘藏鋒有些相似之處,隻不過一個重在鍛,一個重在禦,明顯有著極大差別,當然這一點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念及於此,齊敬之便迴給哥舒大石一個笑容,轉而向竹牛背上的老道問道:「前輩突然現身,不厭其煩講了許多逸聞掌故,還對哥舒兄弟良言相勸,當真就隻是為了口腹之欲?」


    「不然呢?」


    跛足癩頭老道立時把眼睛一瞪,沒好氣地道:「除了搖牛頭、竹牛角這等難得的珍饈,你們這幾個屁都不懂的後生,身上還有什麽能入得了老道這雙法眼?」


    他說著,伸手朝遠處的黑白虎紋異獸一指:「就好比那個不知道是啥的玩意,老道我可不敢瞎吃。」


    黑白虎紋異獸原本老老實實貓在一處牆根陰影裏,眼見那個一出手掰掉牛兒一隻角的兇殘老道拿手指它,登時嚇得一縮脖子,又努力朝牆根裏擠了擠。


    「嘿,膽子還挺小!」老道登時樂了。


    齊敬之從自己才收下的坐騎身上收迴目光,忍不住好奇問道:「連前輩也瞧不出它的來曆?」


    跛足癩頭老道抬腳從竹牛身上跳下,拿手指了指一直悶不吭聲的魏豹:「你去安排村民重新洗鍋燒水,有什麽調料也都拿出來,待會老道叫你們見識見識什麽是真正的美味!」


    魏豹倒也幹脆,眼見齊敬之與哥舒大石皆不反對,當即轉身而去。


    「嗯,倒是個爽利人,隻可惜血脈裏金毒淤積,怕是修行無望了。」


    老道瞧著魏豹的背影,輕聲點評了一句,同時緩步踱向了祭桌。


    齊敬之眸光一閃,立刻開口問道:「金毒淤積?若是尋來金行功法,他也不能修行嗎?」


    「根子不在於金毒……」


    跛足癩頭老道將竹牛角扔在祭桌上,伸手拽過搖牛的碩大頭顱,輕飄飄一記掌刀揮出,便將剩下的那隻牛角連根削斷,口中則是心不在焉地繼續說道:「他體內的金毒該是積蓄了好些年了,早已傷了血脈根基,這個才是最要命的。」


    「敢問前輩,他體內的金毒從何而來,是天生就有,還是後天沾染?」齊敬之連忙又追問了一句。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知道得這般詳細?不過真要說起來,東海六州這片地方雖然靠海,山川地脈之中最活躍的卻不是水靈水煞,反而是金煞居多,或許與東海的沉鐵礦脈有關吧。」


    跛足癩頭老道一邊說,一邊開始用指甲給搖牛的牛頭鑷毛,一根拔出複又一根,不厭其煩、極為細致。


    他耐心忙活了片刻,才又朝遠處牆根下的黑白虎紋異獸努了努嘴:「就說那家夥吧,我初見它時還以為是駁或者鹿蜀的血脈複蘇,細看之下卻又覺得似是而非。」


    「駁?鹿蜀?」齊敬之不免又是疑惑。


    說話間,跛足癩頭老道已將搖牛頭顱上的細毛鑷出了一小半,皆是小心翼翼地連根拔起,絕不肯落下一星半點兒。


    他嘴裏也沒閑著,語氣悠然地道:「中


    曲之山,其陽多玉,其陰多雄黃、白玉及金。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身黑尾,一角,虎牙爪,音如鼓音,其名曰駁,是食虎豹,可以禦兵。」


    「駁這種異獸不但能騎乘,還能替主人抵禦兵刃、懾伏虎豹,乃是極佳的騎獸。據說大齊開國先王的坐騎便是一頭駁,出入山林如履平地,虎豹見之無不雌伏待死。自那之後,駁獸就成了大齊國主的專屬,連帶著那些有駁獸血統的駿馬,也備受大齊宗室和世家權貴的喜愛。」


    「因為這個緣故,駁的血脈在齊國倒是算不得太稀奇,可要說縮在牆根底下的那家夥是駁吧,它的頭上卻沒有角,毛色也不像白身黑尾的駁那樣分明,反而斑斕如同虎紋,二者肯定不能劃為一類。至於鹿蜀麽……」


    跛足癩頭老道頓了頓,又繼續道:「杻陽之山,有獸焉,其狀如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謠,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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