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若天鼓雷音的誦念聲中,黑衣和尚身上燃起一層薄薄的焰光,而後如有靈性一般注入了石槨上的奇異紋路。


    見狀,粗壯漢子臉上登時麵露喜色。


    齊敬之卻是眉頭大皺,眼前黑衣和尚開啟石槨的方式簡直聞所未聞,先不提棺槨中有什麽,單是這二人的用心便堪稱險惡。


    依照《大齊律》,開劫墳墓乃遇赦不赦之罪,已開塚者同竊盜,得財不傷屍,刺配邊州;開棺槨者同強盜,絞刑;毀屍骸者以殺人論,斬首。


    然而盜墓賊發人墳塚,僅滿足於墓室財物而不開棺見屍的實在少之又少,一旦被官府拿獲,大多或絞或斬,風險可謂極大,是以粗壯漢子才說這是殺頭的買賣。


    齊敬之進入墓室時,粗壯漢子與黑衣和尚正伏於石槨上,此刻眼見行跡敗露,這二人更是當機立斷,一個以眼神授意,另一個掐印誦咒、觸動石槨,心裏打得什麽主意不問可知。


    眨眼間,石槨上的紋路便盡數被焰光點亮,內裏更發出哢嚓哢嚓的木裂之聲。


    「果然有用!上迴我用盡辦法,也沒能奈何這石槨分毫,法師的手段當真了得!」


    粗壯漢子大喜過望,忍不住湊近了石棺縫隙去看。


    誰知轟的一聲,那石棺的頂蓋竟是豁然而開,瞬息之間就滑開了小半截,從中探出來一隻黑漆漆的大手,一把攫住粗壯漢子的脖頸,將他拽進了石槨之內!


    粗壯漢子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驚叫,接著就寂然無聲,隨即石槨中便響起了肉分骨裂的咀嚼聲響。


    齊敬之本已向前邁步,想要阻止黑衣和尚繼續念咒,此時倏然止住身形,臉上怒色盡去,隻剩下幾分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的錯愕。


    這下也用不著官府明正典刑了,人家墓主人親自動手,將入室劫掠的強盜生生嚼吃了。


    再看黑衣和尚時,此人似是早有預料,臉上竟毫無意外之色,反而從容收起法印、雙手合十,向著石槨行了一禮:「善哉!施主今生作惡不少,合該有此果報!」


    墓室牆邊,齊敬之默默將赤金刀搓成珠子收入懷中,又將牛耳尖刀歸鞘,而後抬手從背後抽出了煎人壽。


    黑衣和尚似有所覺,當即轉過身來,同樣朝少年遙遙施了一禮,惋惜說道:「今日之後這墓室石槨便要虛置於此,委實太過可惜,不知施主可有意乎?」


    聞聽此言,齊敬之灑然一笑,讚歎道:「法師果然慈悲!」


    話音未落,他腳下已是猛地發力,提刀如垂翼,飛身掠向石槨旁的黑衣妖僧。


    不等他衝到近前,那妖僧已是騰身而退,用石槨將自己與少年隔開。


    落地之後,妖僧更是一掌拍在石槨上,黑色僧袍焰光再起,吐氣開聲有若驚雷:「百劫千轉、利刃兇光,大黑明神、衛護我身!」


    仿佛與這幾句咒文應和,石槨中立刻就傳出了不似人聲的咆哮,一條鮮血淋漓的大腿被從裏頭甩了出來,劈頭蓋臉砸向了提刀而至的少年。


    那大腿上的血肉竟已被啃食了大半,露出了森森白骨。


    齊敬之當即揮刀格擋,刀鋒與腿骨相擊,竟是錚錚有聲。


    他手臂一振,將洗翅勁灌入刀身,擊散了那根腿骨上傳來的沛然大力,正要揮刀再進,卻見石槨的頂蓋離槨而起,翻滾著朝自己撞了過來,勁風之聲隨之大作。


    齊敬之瞳孔一縮,也不硬抗,而是屈膝蹲身,任由那沉重的石蓋從自己頭頂飛了過去,重重砸在他身後的磚牆上。


    隻聽轟隆之聲大作,本就殘破的墓牆坍塌得更為徹底了。


    齊敬之無暇迴頭,目光死死盯著那個從石槨中立起的高大身影,靛藍臉麵、聳角枝牙,遍體漆黑、滿頭赤發,嘴


    角兀自有血跡未幹,分明是一頭以人為食的兇神惡煞。


    這頭藍麵鬼瞪眼看了看齊敬之,忽地伸手從石槨裏拽出了一把同樣黑漆漆的長刀,長三尺餘,刀身上亦有黑氣繚繞,淒淒然如聞哀戚鬼哭。


    見到這柄很是邪門的黑刀,少年立刻恍然,怪不得那黑衣妖僧先前提到什麽利刃兇光,原來指的並不是藍麵鬼,而是此刀。


    當下隻見黑衣妖僧臉上泛起微笑,伸手指著齊敬之說道:「寶刀蒙塵已久,如今一朝出世,豈可無人祭刀?」


    誰知妖僧話音落下,藍麵鬼竟然沒搭理他,反而猛地轉身看向了墓門方向。


    幾乎是下一刻,一頭黑白毛色交纏的大家夥便從門外躥了進來,赫然是先前逃遁無蹤的虎紋異獸去而複返。


    淡淡金芒閃過,雲蛇霧虎緊跟著飛了進來。


    黑白虎紋異獸看見立在石槨中的藍麵鬼,明顯唬了一跳,旋即不假思索地身軀一折,遠遠避開墓室中央,沿著牆邊溜到齊敬之身側,隨即深深恭伏於地,連頭顱都垂到了地上。


    這副做派倒讓齊敬之頗感訝異,難不成墓道那頭還有個更狠的?


    石槨旁的黑衣妖僧見狀,臉色陡然陰沉,朝藍麵鬼喝道:「還愣著做什麽?快將此人殺了!」


    然而藍麵鬼依舊沒有半點兒反應,隻是瞪著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盯著墓門外的黑暗墓道。


    片刻之後,一個紫髯碧眼的魁梧身影奔了進來,右手持一柄小臂長的彎刀,左手則攥著一根牛角,目中帶煞、氣焰逼人。


    在他身後還緊緊跟著一個挺槍疾行的赤袍高瘦青年,隻不見了先前那頭青牛。


    一時間,本就不算大的墓室立刻就顯得擁擠起來。


    後到的兩人看見眼前形勢,臉上俱是一愕,連忙緊緊靠攏在一處,卻也將墓門堵了個嚴實。


    其中那個赤袍高瘦青年的目光越過石棺與藍麵鬼,遠遠看見另一頭的齊敬之,登時麵露激動神色。


    與此同時,齊敬之也真正看清了先前坡頂二人的容貌,那個落在最後的魏氏族人且不提,前頭這個一臉紫髯、眼珠凝碧的家夥似乎年紀並不大,甚至幹脆就與自己差不多。


    齊敬之又瞥了一眼盡顯臣服之態的黑白虎紋異獸,終於確定二人先前並非遭了無妄之災,竟也是來尋這廝的晦氣的。


    石槨旁,黑衣妖僧見自己與藍麵鬼被兩方人馬夾在當中,臉上已是麵沉如水,當即再不遲疑,立刻手掐法印、再燃焰光,衝著藍麵鬼喝道:「吽!大黑明……」


    他的法咒才開了個頭,冷不防眼前忽有一道黑芒閃過。


    說時遲那時快,一顆光澄澄、明晃晃的大好頭顱就離了黑衣妖僧的脖頸,徑直飛出老遠,啪的一聲撞碎在墓牆上,紅的白的汙塗滿壁。


    他的無頭屍身卻還站在遠處,腔子裏鮮血直噴。


    藍麵鬼幹脆利落地反噬其主,卻仿佛隻是隨手拍死了一隻蒼蠅,依舊舉臂橫刀,一瞬不瞬地看向前方。


    它看的是紫髯碧眼少年,更確切地說是少年手裏斷裂的牛角,目光裏除了兇殘嗜血,還帶著幾分明顯的憤怒。


    紫髯碧眼少年也在看藍麵鬼,更確切地說是對方手裏那柄一看就不是凡品的漆黑長刀。


    「我是九真魏氏的魏豹,赤金刀怎麽會在你手裏?」


    墓室中的安靜才隻持續了片刻,就被最不顯眼的赤袍高瘦青年打破,對他而言這天底下可再沒有什麽比自家的赤金刀重要了。


    魏豹這一聲喝問才出口,齊敬之身軀一晃,已是邁步前衝。


    另外一人一鬼反應也隻慢了一線,幾乎同時動了。


    藍麵鬼猛地跳出石槨,甩開大步狂飆突進,


    惡狠狠舉刀當頭劈下。


    刀鋒冷意幽幽、黑氣淒淒,勁風響處、有如鬼哭。


    紫髯碧眼少年也毫不示弱,不進反退地向前撲出,一頭紮向藍麵鬼的懷中,手中牛角朝著對方的心窩猛刺。


    幾乎是眨眼間,分屬一人一鬼卻同樣壯碩的兩具身軀狠狠撞在了一起。


    轟!


    在那一瞬間,整間墓室似乎都因這一撞晃了晃。


    一人一鬼一觸即分,紫髯碧眼少年雖然天賦異稟,但比之藍麵鬼的蠻力還是遜色不少,先是被漆黑長刀的刀柄砸中後背,接著被強橫鬼軀一頂,便身不由己地向側後方跌飛了出去。


    他手中的牛角雖刺中了藍麵鬼的心窩,卻沒能繼續深入,而是在對方胸膛上劃出了一條又長又深的可怖傷痕。


    藍麵鬼自然也不好受,當即痛嚎出聲,鬼軀衝勢未竭,跌跌撞撞向前跑出數步,沒等穩住身形,就見一道槍影直奔自己的咽喉而來。


    「哥舒大石!」


    已經反應過來的魏豹唿喊了一聲,兩眼卻死死盯著踉蹌而來的藍麵鬼,毫不猶豫地沉腰坐馬,雙手緊握白杆紅纓槍,一上來就下了殺手。


    藍麵鬼隻來得及偏了偏脖子,已是被毒龍一般的槍尖咬下了一片黑漆漆的頸肉。


    它怒吼一聲,猛地抬肘挺刀,自下而上朝槍杆上狠狠一撩,當場便將白杆紅纓槍打飛了出去。


    魏豹整個人都失了平衡,一屁股坐到地上,兩隻手掌劇烈顫抖著,內裏更是鮮血淋淋。


    再抬頭時,他的雙眼已被藍麵鬼赤發飛揚、狂怒奔來的身影填滿。


    這個九真魏氏的男兒目眥欲裂,卻不肯引頸就戮,當即伸手去拔腰間的佩刀,卻發覺自己的胳膊也在顫抖著,早已一片酥麻。


    就在這緊要關頭,一個少年腳踏雲蛇霧虎,當空奔至藍麵鬼身後,旋即整個人奮力躍起,雙手握持那柄青身金鱗、形如雁翎的長刀,全力斬向藍麵鬼的後頸。


    感受到頸後刀鋒的森森冷意,藍麵鬼汗毛倒豎,立刻舍了近在咫尺的魏豹,匆忙間轉身一格!


    隻聽金鐵之聲大作,兩柄利刃交斬相擊,更有森寒青氣與淒然黑氣四下流散。


    隻是一瞬間,倉促揮刀的藍麵鬼就落了下風,口中怪叫一聲,龐大鬼軀向後便倒,打著滾兒翻進了後方墓道,隱沒在了深邃的黑暗之中。z.br>


    齊敬之一刀建功,身軀卻也不可避免地在半空滯了滯,方才翩然落地,


    他眼底光華閃爍,窮盡目力向墓道中望去,卻已看不見那頭藍麵鬼的身影。


    凝神戒備之餘,齊敬之不免有些意外,沒想到以對方之兇悍殘忍,吃虧之後竟然沒有迴身再戰,反而就此逃之夭夭了。


    好在那藍麵鬼和詭異黑刀的氣息都極為顯眼,倒也不怕對方就此跑得無影無蹤。


    一旁的魏豹掙紮著起身,奮力拔出腰間佩刀,同時側轉身軀,目光在齊敬之和墓道之間來迴打轉,同時緩緩退向哥舒大石所在的方位。


    哥舒大石也已經站起身來,用胳膊抵住魏豹兀自顫抖的肩膀:「行了,那鬼東西早就跑遠了!」


    齊敬之轉過頭,訝異看向這個名叫哥舒大石的同齡人,畢竟在他的感知之中,此人並無修為在身,想不到靈覺如此敏銳。


    哥舒大石坦然迎向齊敬之的目光,毫不掩飾地上前一步,將比他大好幾歲的魏豹牢牢護在身後,臉上卻是燦然一笑:「我瞧這位兄台應無惡意,否則也不會救下咱倆的小命。」


    齊敬之聞言啞然失笑,隻因哥舒大石在說這些話時,渾身肌肉繃緊,握刀和握牛角的兩隻手掌更是指節發白、青筋畢露。


    他笑著搖了搖頭:「


    那頭藍麵惡鬼先挨了你一記牛角,接著又中了他長槍一戳,想想就覺淒慘,我可不想步它的後塵。」


    齊敬之說著,轉而看向臉色慘白的魏豹,如果說哥舒大石多多少少有些異於常人,這個老魏的後輩族人就是實打實隻憑著一腔血勇擋在了惡鬼的麵前。


    看著魏豹,尤其是他頭上用以包裹發髻的紅綢,齊敬之就忍不住想起那個紅綢束白發、腰懸赤金刀的褐衣老者。


    他臉上露出黯然之色,輕聲說道:「老魏戰死在了麟州,依著他的遺願,我已把他就地安葬,此行是將赤金刀送迴。」


    「什麽?叔爺去了?」


    饒是見到赤金刀落入外人之手時已經有所猜測,魏豹聞言依舊哀痛莫名。


    直到此時他才驚覺,齊敬之的手上和腰間竟皆不見赤金刀的蹤影,不免又是驚疑不定。


    齊敬之點點頭,走到黑衣妖僧的屍身前,用煙霞羽衣包裹手掌,探入僧衣內翻了翻,竟隻找到幾張銀票和些許碎銀,此外並無什麽特殊之物,也就依舊無從得知黑衣妖僧的身份。


    他又去石槨裏翻找一遍,裏頭除了粗壯漢子殘破不堪的屍身,亦是別無它物,對那藍麵鬼和詭異黑刀的來曆同樣是兩眼一抹黑。


    「妖僧先前還想將我長留此地,免得這墓室和石槨虛置,不想轉眼就一個死在棺中,一個葬身槨外,想必正如他所言,今生作惡不少,合該有此果報……」


    齊敬之搖了搖頭,伸手向來時那堵已經塌了大半的磚牆一指:「此地不可久留,你們從那頭出去,走得越遠越好。」


    說罷,他轉頭就衝入了黑暗的墓道之中。


    雖說死在藍麵鬼手上的兩人皆非善類,可黑衣妖僧以人祭刀之語猶然在耳,那惡鬼又是個愛吃人的,若是放其離去,隻怕遺禍無窮。


    「吼!」


    老老實實趴了半天的黑白虎紋異獸低吼一聲,火急火燎地從哥舒大石和魏豹身旁一衝而過,緊緊追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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