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當真不跟我迴家住嗎?」


    巢州城南、焦氏別館正門前,焦玉浪牽著馬,語氣裏滿是不舍:「這處別館裏往日裏也算清幽雅致,如今住了許多來賀壽的賓客,好地方都叫人占了不說,人來人往的,實在有些吵鬧。」


    齊敬之立在門前石階上,先是看了站在焦玉浪肩膀上的白金鼠一眼,這才搖頭笑道:「我打著你的旗號在這裏白吃白住,還有什麽不知足的?你家是軍侯世家,想必府裏的規矩大得很,還是這裏自在些。」


    焦玉浪知道齊家哥哥主意極正,也就不再相勸,反而有些悻悻然:「兄長說的是,小弟這迴畢竟是偷跑出來的,一旦迴了家,少不得要挨些訓斥責罰,壽宴之前怕是沒機會出門了。」


    齊敬之啞然失笑,安慰道:「你這迴幫彭澤水府尋迴了玉枕,也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功勞,想來你家中長輩不會責罰太過。如今離著你家姑奶奶的壽辰也沒幾天了,府裏的事情必定不少,你就好好在家待著,不用操心我這裏。」


    雖然這件事是兩人事先商量好的,由焦玉浪將玉枕送還彭澤水府,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小娃子聞言仍不免有些赧然:「玉枕明明是兄長和老魏奪迴來的,老魏更因此丟了性命,小弟冒功求賞,這心裏實在有些過意不去,隻能日後再找機會補償兄長和魏家了。」


    他又伸手拍了拍腰間的酒囊,接著道:「更別提我還托哥哥的福,得了這一囊帝膏酒,給姑奶奶的壽禮可算有了著落。三日後壽宴,哥哥入府時隻管報我的名字,無需再帶什麽壽禮。」


    齊敬之一怔,隨即點頭笑道:「我心裏有數。」


    焦玉浪眼珠轉了轉,忽地從懷裏掏出一個錢袋,揚手朝齊敬之一拋。


    齊敬之下意識伸手接住,才要開口推拒,焦玉浪卻已經飛快轉身跳上馬背,火燒屁股一般馳馬揚長而去,口中兀自喊道:「這些日子跟著兄長吃了許多稀罕物,也該小弟做一迴東道主了!兄長隻管吃隻管玩,一切花費都算我的!」


    喊聲未歇,小娃子的背影已經倏然遠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了街角。


    齊敬之收迴目光,低頭瞧向手裏的錢袋,頗有些哭笑不得。


    這個錢袋他先前就見過,裏頭裝的盡是些金瓜子、金葉子之類的貴重物,對尋常百姓來說確實是一筆天大的橫財,於小娃子而言卻隻是白金鼠的日常吃食罷了。


    「嘿,既然到了我這兄弟的地頭,合該吃一吃大戶,犯不著替他省錢!」


    齊敬之收好錢袋,抬頭看了看天色,見時辰尚早,也不迴別館住處,而是緩步走下了石階。


    山野少年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安步當車地在這座繁華州城逛了小半日,一路上見到許多新奇景物,卻不曾稍稍駐足,直到他看見了一間規模不小的鐵匠鋪。


    鋪子裏的年輕夥計見他身背長刀、站在門前不動,情知多半有生意上門,當即迎了出來:「客官是要買兵刃?」


    齊敬之搖搖頭:「你這裏可能修補刀劍?」


    「自然能修!客官裏邊兒請!」那夥計笑了起來,立刻伸手肅客,要將齊敬之朝店裏引。


    齊敬之卻站著不動,探手將袖中的齊虎禪抽了出來,朝對方示意道:「這樣的能修嗎?」


    夥計打眼一看,目光掃過那宛如鋸齒的刃口和坑坑窪窪的刀身,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驚叫道:「乖乖,怎的傷成這樣!」


    他這一句嗓門不小,立刻有個打著赤膊的中年漢子走了出來,仔細看了看齊敬之手裏的牛耳尖刀,眼中亦有驚訝之色閃過,接著就搖頭惋惜道:「小傷靠磨、大傷靠補,客官的刀一看就不是凡品,可惜傷得太重,隻能迴爐重鑄,還不如另買一柄新的。」


    聞言,齊敬


    之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不能重鑄,也不換新刀。」


    中年漢子也極幹脆,當即攤手道:「小店為許多軍伍中和江湖上的爺們修補過刀劍,自然知道輕重,絕不敢拿客官的寶刀開玩笑。奈何您這柄刀如今隻剩下一口氣,若是不願意重鑄,別說小店修不了,這滿城打鐵的也沒一家有這個本事!」


    齊敬之稍作沉吟,小心翼翼地收刀入鞘,而後抬頭問道:「既然如此,你店裏可有上等的鐵料?」


    中年漢子明顯一愣,略有些遲疑地道:「店裏有上好的精鐵,再好一些的還有燔鋼、花镔,皆是諸鐵所合、百鍛而成的上等鋼料,隻是小店向來隻賣成品……」


    齊敬之擺擺手,從懷裏掏出才捂熱的錢袋,扔向了中年漢子:「我也不多要,每樣以市價各買一錠。你派人送到城南的焦氏別館去,就說是齊敬之要的。」


    聽見「焦氏別館」四個字,中年漢子連同一旁的夥計立刻露出敬畏的神情來。


    中年漢子打開錢袋朝裏麵一瞧,臉色又是一變,連忙雙手奉還:「既然是焦府的貴客,小人們一定選最好的料子奉上!除了前頭提到的三種,東海所產的沉鐵也備了一些。這些鐵料大都是現成的,唯獨沉鐵價高,要請示東家調撥,若是客官不急著走,稍待片刻就可驗看!」


    「這焦氏的名頭當真好用,我這也算是狐假虎威了吧。」


    齊敬之想了想,開口道:「正好我還要采辦些山貨,這附近可有鋪子?」


    年輕夥計聞言立刻點頭,殷勤道:「離此不遠就有一家,我帶客官過去!」


    「有勞了!」


    齊敬之點頭致謝,跟著對方走了片刻,果然瞧見一家山貨店。


    年輕夥計陪著進去,朝坐在櫃台後頭的掌櫃說道:「二叔,這位爺是住在焦氏別館的貴客,要采買一些山貨。」


    頭發花白的掌櫃立刻起身,臉上堆滿了笑。


    不等對方客氣,齊敬之搶先開口道:「掌櫃的,店裏可有榛子、鬆子、榧子、核桃這四樣?」


    「都有,皆是上好的貨色!」


    掌櫃應了一聲,旋即像是想到了什麽:「客官這是要置辦壽禮?我這店裏珍藏有一個朱漆食盒,盒身上有名家雕刻的《白猿獻果圖》,最是應景不過,不知客官可需要?」


    齊敬之算是見識到了這州城中商賈的生意經,比之鬆齡縣那些同行不知強出多少,當即含笑點頭道:「若真是好東西,自然是要的。」


    「請客官稍待!」


    掌櫃告罪一聲,轉身進了後堂,不多時就提了一個朱漆木盒出來。


    這木盒分了四層,盒身上果然有精美的刻圖。


    齊敬之仔細端詳,隻見山幽林靜、飛瀑流雲,一隻長毛長臂的猿猴跪在地上,雙手高舉一塊石盤,石盤中擺滿了四色長命果。


    猿猴麵前浮空立著一位女仙,仙姿曼妙、衣袂翻飛,似欲乘風歸去。


    眼見這幅刻圖雕得纖毫畢現、極富神韻,齊敬之當即滿意點頭:「這木盒我要了,恰好每層盛放一種。」


    掌櫃聞言,登時喜上眉梢,也不叫自己店裏的夥計幫忙,親自動手忙活了起來。


    帶齊敬之過來的鐵匠鋪夥計忍不住開口問道:「二叔,這四樣幹果有什麽講頭,為啥叫長命果?」


    「恁地多嘴!客人麵前哪有你插嘴的份兒?」掌櫃手中活計不停,抬眼朝自己侄子瞪過去,嘴裏已是嗬斥出聲。


    齊敬之不以為忤,笑著朝夥計解釋道:「也沒什麽稀奇,隻因這四樣皆藏於殼中,風吹不幹,雨打不濕,久而如新,謂之長命果,曆來是山裏人家的積糧,也常用來作壽禮,圖個好彩頭罷了。」


    他頓了頓,


    語氣裏又帶了幾分疑惑:「倒是這幅《白猿獻果圖》,剛才聽掌櫃的提起,我隻道是因為白猿長壽,獻的又是長命果,有添福增壽之意。可真瞧見這幅圖,才知其中似乎還有典故,在下孤陋寡聞,不知掌櫃可否為我解惑?」


    「嗨!客官這是要考校小老兒?您既然知曉這四色長命果,又豈會不知白猿獻果的典故?」


    掌櫃哈哈一笑,竟是一邊忙活一邊講解起來:「這畫裏的白猿可不是尋常之輩,傳說乃是得道的真仙,號為白雲洞君。這位猿仙跪地獻果,乃是為了拜師學道,所獻之果正是這四色長命果。」


    聽到這裏,齊敬之不由來了興趣,當即開口問道:「祂拜師的這位女仙是誰?」


    不想掌櫃卻搖了搖頭:「猿仙所拜的這位女神仙自然更加了得,關於其身份的說法極多,單是小老兒聽說過的就有三種,有人說祂是炎皇的生母,也有人說是陰主座下的大弟子,還有人說是兵家的一位至聖先師,反倒是這位女神仙的尊名鮮有人知,起碼小老兒從沒聽人提起過。」


    說話間,掌櫃已將四色長命果盛放妥當,又以紅綢裝點修飾,更添幾分喜慶。


    年輕夥計自覺地將食盒接過,待齊敬之會了鈔,又一路引著他迴了鐵匠鋪。


    四錠鐵料已然準備停當,不怎麽占地方,入手卻極為沉重。


    齊敬之雖不懂如何驗看這類上等鐵料,但好歹常年用刀,多少也能分辨出好壞,略一端詳掂量就痛快地付了賬,竟幾乎將焦玉浪留下的錢財耗盡,其中倒有大半都用在了那一錠東海沉鐵上,堪稱價比黃金。


    那名年輕夥計殷勤備至,將四錠鐵料用鐵匠鋪裏的粗布口袋裝了,一手布袋一手木盒,將齊敬之一路送迴了焦氏別府的正門。


    齊敬之鄭重謝過,也不在意別府中人的訝異目光,提著買來的東西就迴了自己居住的那處獨門小院。


    他落下門栓,又將屋裏的門窗一一關好,將四錠鐵料取出,依次擺在了桌上。


    少年坐在桌前,輕聲歎息道:「虎禪啊虎禪,你傷得太重,凡俗鐵匠修補不了,隻能迴爐重鑄,實在太過兇險。」


    「雖然焦玉浪曾提起過真正的大神通者能煉製靈器,可惜為兄境界低微,也沒有這麽大的麵子求人為你重塑刀身。為兄思來想去,也隻有一個辦法可以嚐試……」


    說罷,齊敬之喉嚨聳動,隨即猛地張口,噴出一團五彩靈氣。


    不等這團五彩靈氣展開,他倏地探手一抓、一抖,便將其展開成一匹薄薄的靈氣布匹。


    齊敬之將五彩靈布裹在身上,緊接著便逆運閉竅之法,全身心與天地交感,去探尋造物者之無盡秘藏。


    下一刻,他隻覺眉心一涼,仿佛有一竅洞開,五感靈識驟然放大,飛速向外延伸。


    齊敬之不甚熟練地凝聚靈識,勉力使之落向身前桌上的四錠鐵料,立時就覺察出了不同。


    在他的感應之中,這四錠鐵料皆隱隱有金色靈光透出,其中東海沉鐵的靈光最盛,燔鋼和花镔則相差不多,約莫是東海沉鐵的五成,精鐵中的靈光則明顯黯淡許多,隻有東海沉鐵的一成。


    與之相反的是,精鐵中的靈光最為活潑靈動,與五彩靈氣最為接近,燔鋼和花镔的靈光就要沉凝滯澀許多,至於東海沉鐵,其靈光幾乎凝固不動,齊敬之看了幾眼,一顆心竟隨之變得沉甸甸的。


    他略作思索,伸出左手抓向那錠精鐵,隻是任憑他如何努力,都無法將其中那道靈光抓出。


    不多時,齊敬之的額頭已然見汗。


    他放下精鐵錠,輕輕吐出一口濁氣,隨即抽出牛耳尖刀,毫不猶豫地用刀尖在左手食指尖上一紮。


    一滴殷紅的血珠立刻沁了出來。


    齊敬之將食指尖按在精鐵錠上,再次仔細感應其中的金色靈光。


    片刻之後,他若有所思地收迴左手,在其餘四個指頭上各戳了一刀,用血淋淋的五指包裹住精鐵錠,旋即閉上了眼睛。


    少年靜默半晌,忽地五指如鉤,使勁兒向後拉拽。


    在怒鶴心骨的居中統籌之下,齊敬之已然用出了全力,看似還安安穩穩地坐在凳子上,實則雙腿早已按照鳴鶴法的浮沉二字訣,以極小的幅度時起時伏,更以洗翅勁貫通了腰椎與左臂。


    隨著齊敬之的全力施為,精鐵錠中的金色靈光竟真地被他拉拽出了一絲。


    隻是還沒來得及欣喜,那一絲金色靈光就猛地崩斷開來,齊敬之猝不及防,被自身的力道一帶,整個人向後便倒。


    與此同時,那一絲斷裂的金色靈光在他的左手掌指間飛快一繞,旋即仿佛被什麽東西吸引,迅速沒入了他食指的傷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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