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玉浪的言辭雖然激烈,語氣卻很平淡,顯然已經習以為常。


    齊敬之方才聽說懸賞之事時就有些意動,哪怕“野狗爭食”這四個字著實刺耳,也沒放在心上。


    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實在沒資格挑挑揀揀,奈何聽到鎮魔院對江湖術士這類野狐禪的態度是提防打壓,就不免有些失望:“若真如你所言,鎮魔院丟出來的骨頭裏怕是沒什麽好東西,譬如最要緊的修行法門?”


    “那倒也不是,鎮魔院想讓人賣命,總得把本錢下足,時不時也會放一些極粗淺的修行法門出來,畢竟江湖術士對這東西渴求得很。”


    兩人說話間,烤肉的香氣漸漸彌散開來,焦玉浪用鼻子嗅了嗅,一雙眼睛死死盯著虎腿,再也不肯挪動分毫。


    他咂了咂嘴,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說起來,尋常人驟得奇遇,要麽是力量暴漲、難以自控,要麽是容貌大變、異於常人,要麽是心性扭曲、肆意妄為,總之很容易就會露了行跡,或早或晚都會被鎮魔院找上門去……”


    “有些渣滓作孽太多,直接就被宰了。良善些的隻要肯低頭服軟,多半能苟全性命,再偶爾接一接懸賞,權當是投名狀了,彼此算是不太平等的合作關係。既然是合作,多少還是有點兒討價還價的餘地……”


    齊敬之輕輕點頭,心裏則暗暗稱奇,這小娃子年紀不大,卻極有見識,點評起江湖術士和鎮魔院來,竟是頭頭是道。


    就聽焦玉浪繼續說道:“這合作的時間長了,自然就有人看出好處,索性賣身投靠,成了鎮魔將和鎮魔都尉麾下的鷹犬。這些人或為避禍,或為富貴,或者就是奔著更高深的功法去的,隻可惜能真正踏入修行路的依舊鳳毛麟角。”


    “怎麽說?換取高深功法的條件太過苛刻?”齊敬之立刻追問,並不掩飾自己的企圖。


    焦玉浪同樣不以為意,搖頭解釋道:“要想修行有成,一看血脈,二重心骨。江湖術士所謂的奇遇,既是機緣,也是桎梏,往往會把自身血脈弄得亂七八糟,連同心性也有著缺陷,這就很難找到合適的功法,找到了也很難成就心骨。”


    說著,焦玉浪將兩手一攤,語氣莫名地道:“可要是沒有奇遇,天生命賤之人,連鎮魔院的大門兒都進不去,那可就連功法的影子都摸不著嘍。當真是成也奇遇、敗也奇遇!”


    齊敬之啞然,心中暗自感歎:“難怪孟夫子說修行門路各有各的艱難兇險,鎮魔院作為朝廷官衙,恐怕已經是離著平民百姓最近的了,卻依舊如此高不可攀。我能得到《仙羽經》,眼看已經漸漸入門,雖是殘卷,也是極難得的機緣了。”


    他正想著心事,一旁的老魈忽然低吼了一聲,緊跟著就將虎腿遞了過來。


    齊敬之打量了兩眼,見雖然有些地方烤得焦黑,有些地方又才剛剛斷生,卻肯定是能吃了。


    他也不推讓,伸手撕下兩大塊,順手遞給焦玉浪一塊,朝老魈笑道:“前輩胃口大,就多吃些。我倆吃得慢,可以邊吃邊烤。”


    老魈點了點頭,收迴虎腿自顧自啃了起來,吃得滿嘴流油、汁水四濺。


    齊敬之咀嚼著烤肉,扭頭看向已經開始狼吞虎咽的焦玉浪。


    這小娃子正吃得眉飛色舞,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等發現齊敬之又一言不發地盯著自己看,臉色就是一變,眼珠兒轉了兩轉,麵露恍然之色。


    他把手裏的虎肉塞進嘴裏,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去生肉堆裏翻了翻,很快就找到一隻剝了皮的狐狸,登時眉開眼笑。


    小娃子四下看了看,彎腰撿起一根削尖了備用的長木棍,給狐屍來了個前後通透,手腳麻利地放上烤架,最後還不忘給篝火續了些柴。


    見狀,齊敬之又是暗暗點頭,這焦玉浪小小年紀就能四處闖蕩,果然與尋常的小娃子不是一迴事,自己像他這麽大的時候也是遠遠不及。


    “瞧你這喜氣洋洋的模樣,想來是知道狐狸肉的功效?”


    “去五髒邪氣嘛!咱們身處這麽個鬼地方,吃這個才叫應景!”


    自從吃了齊敬之一塊虎肉,焦玉浪就渾不把自己當外人,張口閉口就是“咱們”了。


    他緊挨著齊敬之坐下,從裏到外都透著股親近和隨意。


    齊敬之倒是很喜歡焦玉浪的性子,抬手指著石階上的虎皮問道:“你既是來尋虎精屍身的,鎮魔都尉給你開出了什麽賞格?”


    焦玉浪將雙手拄在身後,半仰著頭望向天空,嘬著牙花子道:“畢竟隻是搜尋屍體,沒太大兇險,隻給些銀兩,權作路費罷了。若是尋到了,帶迴去報備一聲,虎屍就歸我了,虎皮、虎肉、虎骨、虎丸,任何一樣都能賣出好價錢,這個才是大頭。”


    說著說著,焦玉浪幹脆就翹起了二郎腿,上邊兒那條小腿還一晃一晃的,語氣也很是悠然:“其實,說沒太大兇險也不盡然。這深山老林的,誰知道會撞見什麽?若是碰上不開眼的同行,難免還要鬥上一場。”


    齊敬之灑然一笑,也學著焦玉浪的憊懶模樣,拄著胳膊,翹起了二郎腿。


    倆人一起望著天,一塊兒晃著腿,隻覺渾身上下、從裏到外都輕鬆了幾分。


    齊敬之嘴角微微上翹,默默感受了一會兒,又開口問道:“江湖術士各有奇異本領,若是動輒爭鬥,恐怕動靜不小,鎮魔院竟不管麽?”


    “嗨,鎮魔院的老爺們向來隻看結果、不問過程。誰辦好了差事,骨頭就給誰,給誰不是給呢?隻要不波及無辜,狗咬狗而已,為何要管?”


    齊敬之見焦玉浪越說越是偏激,暗自警醒之餘,心裏也並沒有全然相信。


    鬆齡縣隻是個位於大山邊兒上的窮鄉僻壤,外頭到底什麽模樣,還是要眼見為實。


    他想了想,輕笑道:“在我看來,術士們當鷹犬也好,領懸賞也罷,不管初衷如何,終歸是冒著風險在斬妖除魔,使百姓有了庇護,社稷因此安定。這樣的人物,難道算不得英雄豪傑?鎮魔院高高在上,輕視、利用在所難免,可但凡有幾分公心,也不該視這些有功之人如草芥、如野狗吧?”


    “哥哥善心,隻可惜這世道還真就是如此!江湖術士血脈混亂、心性殘缺,前路基本斷絕,時刻有反噬之憂。他們哪怕心存善念,願意庇護一方,可整日混跡妖魔叢中,刀頭亡命、戾氣纏身,也隻會越來越不像人。”


    說到此處,焦玉浪禁不住麵露冷笑:“天長日久、內外交攻,這等人能有幾個不偏激、不瘋魔的?隻要他們不去作惡,鎮魔院就得燒高香嘍。在某些老爺眼裏,江湖術士根本就與妖魔無異!厭棄至此,又怎麽可能以功臣、豪傑相待?”


    他邊說邊從地上爬起來,主動上前翻烤起狐肉,一雙大眼睛裏倒映出跳動的火焰。


    “草莽之中從來不缺英雄豪傑,可這英雄豪傑他不合時宜啊,起碼對江湖術士而言是如此,不合時宜他就死得快!大多不過風光個三五年,轉眼就成了一抔黃土!有句話怎麽說來著?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雖然焦玉浪的語氣很有些漫不經心,齊敬之卻從中聽出了悲憫之意。


    江湖術士看似風光,背後卻不知藏著多少血淚。


    再次觸碰到這世界的一部分真實,齊敬之深切意識到,眼前這條修行之路,可能遠比自己先前想象的更加崎嶇難行。


    僅僅是入門這道關,機緣、天資便是缺一不可,稍微差上一點兒,或是如江湖術士一般顛倒了道與術的次序,就很可能走上一條不能迴頭的絕路,甚至行差踏錯、墮為妖魔。


    齊敬之這麽一想,就明白了盧敖是多麽的得天獨厚,也意識到了能得到與自身很是契合的《仙羽經》又有多麽僥幸。


    “從江湖術士身上舉一反三,便知邁過修行入門的關口隻是起步,後續還有無數艱險,若是心思不正、意誌不堅,隻怕是寸步難行。這麽看來,心骨的重要性恐怕超乎想象。”


    “那麽……我此生要養出什麽樣的心骨,走一條什麽樣的道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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