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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在陝西秋闈正式開考的第三天,也就是第一場考試結束之後,頭一場《四書》文的朱卷就被分送到十八房同考官的案頭。


    所謂朱卷是相對於考試的原卷都用墨筆所作而言的。


    在明清兩朝,鄉試一級的考試,考試在作完卷子之後,原卷也就是墨卷並不能直接送到考官手頭審閱。先要用紙糊了名字,交給謄錄官用筆蘸了朱砂重新謄錄一遍,送交考官批閱。因為都是紅字,所以又叫朱卷。


    看到手頭的卷子,黃字號考棚的同考官杜生輝一則以喜,二則以憂。


    喜的時候,這可是自己頭一次做考官。從他手上,至少要送出去四到五個舉子,這些人可都是陝西一省一時之俊彥,日後可都是自己的門生。當然,在主持縣城的時候,自己也收過許多學生。不過,那些童生很多人都不過是來應個景,說不好一輩子都中不了秀才,成不了名教中人,也做不得準。


    他年輕有為,自從在科場上殺出一條血路做了正七品知縣之後,也不知道拜了多少老師。現在終於等到有人喊自己恩師,還真有點十年媳婦熬成婆的感覺,隻不叫人歡喜莫名。


    做了考官,不但可以蓄養人脈,經濟上的好處也是不少。等到榜文一出,沒個門生可都是要送上一筆謝師銀子的,少的三五十兩,多的幾百兩,不無小補。


    很多官員一輩子說不定隻能輪到一次大考差,做考官的機會,自己才上任一年就落到這個好處,想來上頭也是看到恩師吏部天官王尚書的麵子上吧?


    憂的時候,黃字號棚有考生三百來人。每人三篇《四書》文,每篇八百字,就是二千多字,三百來人都快七萬字了。《四書》文之後還有《五經》題,策論和試帖詩,如何看得過來?這玩意兒可不是話本小說,枯燥到極處,非將要讀到腦子疼不可。


    不過,國家掄才大典何等緊要,必須提起精神來,勿要遺漏一個人才,卻給恩師麵上抹黑。


    想到這裏,杜生輝提起精神,也不休息,徑直掌了燈,熬夜閱卷。


    隻看得兩張卷子,杜知縣就覺得心氣浮躁。


    今科鄉試大主考李禎李昌祺出的題目實在太簡單了,三個題目都是書中名句。一般來說,都是先生授業時,用來給學生學習八股時文寫作時入門之用。


    他當年發蒙的時候,這三道題目幾乎每年都要作上一次。至今迴想起來,還能清楚記得自己當初所作字句和老師的評點,以及……老師兇狠抽下來的戒尺和厲聲的嗬斥。


    是的,這三個題目對他來說,簡直就是童年陰影。如今,一看到考生們的文章,不愉快的記憶浮上心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也就罷了,關鍵是陝西考生們的文章寫得實在不怎麽樣。看得出來,他們抄的也是自己的舊作。因為以前經過老師的修改增刪潤色,已經磨得極為圓潤,叫人挑不出絲毫的缺點。但正因為這樣,所有的文章看起來都是千人一麵。


    你讀了上句,都能猜出下句。


    如此一來,他這個考官簡直就是個擺設。而且,要想從中挑出優異者,難度實在太大。因為,要想在這種老生常談中脫穎而出,你必須寫出亮點。而這,卻不甚容易。


    一口氣看了好幾人的卷子,杜生輝腦袋開始昏昏沉沉。


    直到“劈啪”一聲將他驚醒過來,抬頭一看,卻是蠟燭已經燒到盡頭。


    外麵的天色也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聽打更的聲音,已到卯時,自己剛才這一迷瞪,一不小心睡死過去。


    杜生輝禁不住苦笑,知道以自己的狀態,這卷子是沒辦法再看下去了。索性和衣上床睡覺,準備蓄養力氣明日再說。


    第二日起床,洗刷完畢,用過早飯,又看了一上午卷子。等到午間,已經有人把卷子推薦了上來,呈與兩個主考審核。


    按照科舉場上的規矩,房官在初審之後會將合格的卷子呈到主考官那裏。在接下來幾日,主考官會細細地將薦卷讀完,如果沒有多大問題,就會放過去。等到十八房同考官的卷子都審完,然後進行轉桌會審。


    這個將卷子推薦上去的同考官是西安府同州的知州,姓馮,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官員。說起來和杜生輝的恩師吏部尚書王直有些淵源。同州距離韓城也就一兩百裏路,杜生輝和他打個交道,有些私交。


    聽到這事,杜知縣嚇了一大跳。一個房師就要經手三四百份考卷,又要推薦上去十張卷子。自己年富力強,到現在也才看了十來個考生,這馮知州年紀一大把,竟將手頭的差事辦完了,當真是不可思議。


    心中好奇,再加上看卷子看得頭疼,杜生輝索性就走進馮知州的房中。卻見這老知州正坐在椅子上,一邊看著幾上的書,一邊悠閑地喝著茶水。


    杜生輝見他如此輕鬆,心頭羨慕:“馮知州愜意啊,聽說你已經將卷子推薦上去了。如此神速,真叫人羨慕。”


    馮知州:“原來是杜知縣,快請坐,卻不知道你的卷子審得如何了?”


    聽到他問,杜生輝苦笑:“慚愧,剛開始卷子送來時,也不過十來本,還能認真讀。到後來,交過來的卷子越來越,就應接不暇了。我也是看得頭疼,就過來做做,討口茶水,等養足了力氣再迴房去繼續熬煎機。還是馮知州學問素養深厚,這麽快就將卷子讀完。”


    “讀完,怎麽讀得完?”馮知州嗬嗬一笑:“你的問題就是太認真,不過是一場鄉試罷了,不用太在意。若是一本一本看下來,誰經受得住。”


    杜生輝大奇:“在下不明。”


    馮知州道:“隻每卷隻看一個起講,要得的就留著,待再看下文,如此,就有一大半卷子;要不得的,便歸在落卷一起。如此,就有一大半不用看。揀了好的,再看;看定了,就拿去薦。”


    杜知縣瞠目結舌:“這……國家掄才大典何等要緊,如隻看個起講,錯過了好卷子,對考生是不是不太公平?”他畢竟是個年輕人,心中還有些讀書人的執念。覺得一個書生十年寒窗也是辛苦,若是是因為起講之前沒有作好,就要名落孫山,也實在是慘了些。


    馮知州還是嗬嗬笑著:“杜知縣啊,你說隻看個起講,錯過了好卷子對考生不公平,這個說法老夫不敢苟同。”


    杜生輝不欺負,目光灼灼地看著馮知州:“還請教。”


    馮知州道:“若真要講公平,得將《四書》題《五經》題還有後麵的策論和試帖詩聚在一起審,綜合考慮才是。有的書生《四書》題做得好,有的人則長於策論。可是,朝廷去士大比,第一場就要薦卷。頭場才了,二場的經卷又來;二場完了,接著又是三場的策問。可笑這第三場的卷子,十本有九本是空策,隻因頭場的八股薦了,這個就是空策,也隻得薦在裏麵。可以說,頭一場就能決定一個考生的前途。如果有人四書文做得花團錦簇,又能從他卷子裏揀得一本好策,固然是好事。沒有,也無妨。你說,這公平嗎?”


    杜生輝啞口無言。


    馮知州又道:“杜知縣,今科考試題目實在太簡單。隻要是讀書人,這三題,誰不是作個幾十上百遍的,估計都作得差不多。要想從著挑出好卷,就得看他能不能寫出新鮮花樣來。若文章新異,這破題、承題最是關鍵,一眼就能分出來。所以,看到起講就可以了。再讀後麵的,純粹是白費工夫。”


    這簡直就是混帳話,可仔細一想,這馮老頭的話也有幾分道理,杜知縣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想必,其他同考官也是這麽做得吧!


    果然,到了晚間,又有兩房同考官將卷子推薦上去,動作倒也快。


    杜生輝本有心效法馮知州,如此一來,既不違製,自己也能落得輕省。


    可是,又一想,自己如果懶政,沒事還好,若有事,將來又如何麵對恩師。懶政怠政之人,恩師是最瞧不起的。


    而且,黃威和高文那邊……


    一想起這兩人,杜生輝心頭頓時一凜。


    高文也就罷了,黃威可是在自己這裏使了銀子的。為下人們挾持,自己不得以收了他的錢。拿人手短,無論如何得替人將事辦了。


    如果黃威的卷子沒有在自己手頭也就罷了,須怪不得我杜生輝。若是恰好在我這裏過,拿錢不辦事,壞了名聲,日後還有誰敢相信我杜生輝?


    不行,這卷子還得一本一本仔細看下去。


    這一看,還真找著了。


    到了第二天,突然間,杜生輝發現自己正在看的這份卷子有些不對勁。


    這張卷子的三篇文章說句實在話作得一般,在經義上也算有些見解。但屬於考個秀才功名沒問題,要想中舉,還欠火候,需要再讀十年書的程度。一般來說,這種大路貨一旦落到考官手頭,都會直接扔進廢紙簍子裏。


    不過,這篇文章所有該用疑問句的地方都用一個“乎”字結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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