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生態園山上,天已黃昏。


    夕陽度西嶺,群壑倏已暝。鬆月生夜涼,風泉滿清聽。


    每一個到這裏的人,不管是淩墨雪焱無月,還是商照夜,都能最快地感覺到仿佛世間割裂了的感受,明明山下還是工作人員用現代化的儀器灑水維護園林,遍是現代化的人世煙火,眨眼便是世外清風,鬆竹相應,靈氣隱隱,連一絲一毫的塵世氣息都找不見了。


    可能唯一覺得沒啥區別的隻有殷筱如吧,上山不是想著捋袖子揍胖虎,就是怎麽勾搭sindy。


    商照夜沒有飛,而是緩步上山。


    這種城郊園區內的小山丘並不高,但一路行去,便覺人聲漸遠,蟬蟄蟲鳴,雲深霧繞,如神裔名山大宗一般。


    心可靜,意且深。


    真正的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商照夜覺得大家兩萬多年想象的父神原貌其實都是有偏差的。


    一旦擺上神壇,祭祀供奉,以父視之,那心中的形象自然會是巍峨的,高大的,高處雲台俯瞰的,威嚴施令的。


    但其實這與“仙”是有一定衝突的。


    “仙帝”這個詞,可能本身就有一定的衝突。


    大家仙道難前,或許也有一部分原因在這裏,深陷泥沼,謀慮深重,超不出,脫不去。


    相信父神也有過這樣的過程,畢竟大家認知的天道裏就有這深重的刻紋。但父神終究還是選擇了離去,坐在雲霞深處,悠然看著人間。


    也許到了最後的一步,都是離去。


    修士們離天道枷鎖,於是太清;父神離一切牽係,於是無上?


    是這樣的路嗎?隱約是的,應該不會有錯。


    但父神好像又墜迴來了……


    又重迴了人間。


    正在出神,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隻胖乎乎的老虎,蹲在樹下警惕地看她。


    商照夜不以為意,剛剛在啟靈期還沒化形的小腦斧而已……


    信步從胖虎身邊走過,胖虎忽然兇巴巴地齜牙。


    商照夜什麽感悟都被弄沒了,沒好氣地瞪了它一眼。


    胖虎縮了一下,商照夜繼續前行,胖虎跟在後麵小心地抬爪子去撓。


    商照夜沒理它,快進了一步。


    胖虎在作死的邊緣又探了一步,爪子觸到了商照夜裙擺。


    商照夜下意識一腳後蹬,胖虎慘叫一聲,在空中翻轉好幾圈,“砰”地一聲貼在一棵大樹上,抱著樹幹慢慢滑落。


    商照夜不知道這小腦斧對自己莫名其妙的敵意哪來的,又怕傷了父神的寵物獲罪,正不知怎麽辦,就聽到夏歸玄在上麵笑:“這蹄子撅得好,替黔驢技窮正名了。”


    商照夜無奈道:“我是馬。”


    “一樣一樣的。上來坐。”


    說來奇怪,明明鬧劇一樣的岔題,卻根本沒有岔開商照夜的仙境感受,反而還覺得更仙了幾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走到崖邊,夏歸玄正在亭台石桌上自己和自己下棋。


    也不知哪變出來的黑白雲子,落在棋枰上清脆的落響,猶如寺院中的暮鼓晨鍾,悠悠地,滌蕩心靈。


    “能弈否?”


    “能下一些,比不過父神。”


    “看,又著相了不是?弈在其趣,不在輸贏。如果為了要贏才下棋,那普通人永遠下不過計算機,此藝豈非絕矣,又如何傳承至今?”


    商照夜便也笑笑,坐在夏歸玄對麵:“那便請父神賜教。”


    夏歸玄分開黑白,將黑棋棋簍遞了給她,笑道:“所以我之前說過,我與你們修仙的更有共同語言。”


    商照夜看了他一眼,這是在承續之前她與殷筱如的話題,說父神在人類與神裔之間玩起不偏不倚很搞笑,父神在說其實自己更偏神裔?


    是這個意思麽?


    她在星位落了子,口中道:“共同語言,比不過人類之中美人多麽?或者是……父神體內血脈,主要是人類?”


    “嗬……並非如此。”夏歸玄隨手應子,笑道:“首先我覺得你們應該自強,而不是靠我,這點應該是共識?”


    商照夜歎了口氣:“父神破壞了我們的人類布局,導致現在極為被動。自強之路是被父神斬斷的,而不是公孫玖淩墨雪有什麽了不起。”


    “此一時彼一時,當時因為感覺到外敵,你自己也覺得不該繼續,何必怨我。否則公孫玖死活與我何幹,我就算要徇私,那也是偏向他妹妹而不是他。”


    商照夜點點頭:“是。所以隻能算時也命也,我們也不去糾結……後續試圖喚醒狐王以自強,又遇到父神真偏心所在,那是不是我們命犯上蒼?也許是吧,之前對父神殊無敬畏,找人假冒,當有此報。”


    “你幾次三番和我玩話術,並無意義。”夏歸玄笑笑:“我偏心筱如,我承認。是不是你們的果報,不好說,但我不覺得這算果報,隻是你們自己鑽進了死胡同裏。”


    商照夜“啪”地一聲點了三三:“是這樣的死胡同麽?”


    “很早以前,人們認為點三三是最後的選擇,垂死掙紮的一搏。”夏歸玄笑笑:“後來各種算法一變,發現這似乎又是大棋,何謂死胡同?無非時移世易,根據不同的對手,不同的規則,不同的選擇。”


    商照夜又抬頭看了他一眼。


    “你們的眼界小了些。”夏歸玄隨意應著子,淡淡道:“蒼龍星是一顆相對貧瘠的星球,在我初臨之時,隻有很初始的生命,或許要經過億萬載才會誕生文明,而礦物資源等類的積蓄不多,具備靈氣的天材地寶更是罕有,時至今日,你們最好的天材地寶居然還是靠我當初帶來的一些東西、以及我的靈氣最盛之處孕育演化的東西,是也不是?”


    商照夜苦笑:“是。”


    “異界來客,拿著我的太清之寶,就可以構建出此世最頂級的法陣,對我都能造成威脅……你們就沒有想過,我的寶物又是哪來的?它們不是蒼龍星之物,是遼闊星辰,是諸天萬界。”


    商照夜掂著棋子的手頓在那裏。


    “蒼龍星不過一隅,對於神裔而言,無非桑梓故鄉。人類離開母星已經多少年了,何曾糾結於地球變成了什麽模樣……神裔是否有心到更遼闊的地方去,尋求更好的寶物、更強的資源,而不是把目光放在這裏,因我的靈氣迴籠不再溢散而唉聲歎氣,我都替你們丟人。”


    商照夜緊緊捏著棋子,抿嘴不言。


    “其實你魂海裏睡著的那位,氣魄倒是很大的。當時她藏匿我的陣法不願修複,就是不想繼續依賴於此,什麽時空隔絕,什麽聚靈奇陣,永遠在一個不知道是人是龍的貨色框架裏,什麽時候能超脫?她的死亡,我也很痛惜,她應該是最適合帶領這個族裔前進的王,即使她對我毫不尊敬……”


    “可是……”商照夜遲疑道:“現在的神裔是最虛弱之時,我們做不到了。”


    是不是繞迴來了,如果有狐王在……


    “剛才說的是首先,我們現在說其次……”夏歸玄笑道:“其次,我這次出手,客觀上讓人類更強,神裔虛弱了下去……甚至我出關之後從來就沒去神裔那邊看過。你有理由不滿,認為人類並不敬天,神裔才認我是天道,結果天道反著來,是不是賤?”


    商照夜微垂眼簾:“不敢。”


    “你們幾個無相,對我各有想法,我暫不與你們計較。但廣大普通族裔,確實虔誠敬天,我無一絲迴應,也是有些慚愧的事情……”夏歸玄有些出神地道:“在火焰之源,我看見了部族祭壇,那亙古禱告之聲猶在耳邊迴蕩……讓我想起了我為凡人的當年,那時有神眷於我,而我未曾眷於他們。”


    商照夜低聲道:“父神既在閉關,便不需要考慮這些。”


    “又跟我玩話術,我現在出關了不是?”夏歸玄笑笑:“當迴應時,我自會迴應。你看……”


    商照夜轉頭一看,忽然一陣心悸。


    明明隻是生態園山丘上的亭台石桌上下棋,不知何時光景全變,四周是茫茫夜色,無盡乾坤,下方是蒼茫大地,眾生如蟻。


    麵前的棋盤化作黑夜。


    手中的棋子猶如星辰。


    十九道縱橫,勾勒大道的法則,在蒼穹之中若隱若現。


    依稀聽見下方神裔們的禱告:“那是……父神?”


    夜空之中,蒼龍貫於天際,天馬隨侍身邊,形成了星球之上任意一處角落都能觀測到的天象奇景。


    蒼龍一笑,揮灑星辰。


    黑子落,一百八十座大小秘境遍布各洲,深藏地底,各項曆練、關卡、寶物、功訣蘊藏其間。


    白子落,名山大川拔地而起,靈氣氤氳山川,物產遍於人間,仿佛迴到了兩萬五千多年前,初代神裔感受到的磅礴靈氣環繞星球,創世紀般的覺醒。


    “天賜之物,猶有盡時,勉之。”


    這是兩萬五千多年來,父神唯一的一次天降諭示。


    這是太清之能,真正的神靈,隻是夏歸玄此前從來沒有這樣展露過。


    夏歸玄看著麵前發呆的商照夜:“這整個世界可以因我一念而改,讓它變成各種形狀,讓所有人得到雨露恩澤……那有意義麽?我住人類那邊,因為他們有讓我學習的東西,哪怕我並不習慣,還是與你更有共同語言,我也得學習……這不是偏心,而是我自己還在尋找前進的道途,天道尚且向前,何況神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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