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認,我要講述的是一個傳奇故事。在我寫過的所有小說中,沒有比這一部更傳奇的了。那些曾經喜歡過我小說的讀者不必感到意外,這同樣是篇不錯的小說。我所有小說都遵守一個原則:我寫的是真事。


    確實有謝讓、謝天、謝地這些人,但我沒有坦白相告他們住址的義務。他們讓我轉告將要看到這篇傳奇的讀者,他們不願意被人打擾。我能告訴你們的是,他們現在生活得很好,很幸福。


    好了,開始吧。


    故事發生在1935年的北平。這是一個讓人心裏很不是滋味的年頭。6月,何應欽與侵占華北的日軍司令梅津美治郎談判,簽訂《何梅協定》,北平除了西南盧溝橋尚在國軍手裏,最近的日軍已經駐紮在了豐台。我們知道,豐台現在已經是市區了。想想吧,1935年的時候,這裏駐的是日軍,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在那一年,許多日本浪人湧進北平。他們開辦了大量合法和非法的商鋪,合法的如洋布行,非法的如鴉片館。鴉片館將在這個傳奇故事中扮演重要角色。現在不提。


    且說在這一年的春天,帽兒胡同的四合院裏來了一位18歲的姑娘。她告訴人們,她叫周櫻,協和醫院的護士,是來租房的。她還告訴人們,她父母本來是南京金陵大學醫學院的教授,半個月前,接到北平協和醫院的聘書。父母在金陵大學將近二十年了,想換換環境,於是就來了。但不幸的是,到天津的時候,父母染上風寒,雙雙不治而亡。她本來應該迴到南京,她對那裏很熟悉。但就是因為太熟悉了,她反而不敢迴去了。南京的每個角落裏都留有父母的足跡和氣味。她說這話時,明亮的眼睛裏已經有淚珠在滾動了。謝太太一邊用手帕擦著淚水,一邊朝著這個姑娘擺手:“別說了,別說了……”她是一個有著菩薩心腸的女人,聽不得看不得世上悲慘的事情。她讓姑娘住在她家的兩間空房裏,一個月應該收兩塊大洋的租金,但她隻向這個姑娘要兩個月一塊大洋的租金,並且送給她很多家具和生活用品。姑娘並不知道北平的房租,當她第二天知道後,堅決要求還是按照市價來付房租。姑娘還說,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她並不缺錢。謝太太說,她也不缺錢,兩個月一塊大洋隻是象征性的,本來就不應該要她的錢。“人都有落難的時候,這個時候最需要大家幫助,我怎麽能再要你錢呢?”一個堅持要給,一個堅決不收那麽多。姑娘實在沒有辦法了,說:“謝謝你,我感謝你的好意,但你如果再不收,我就搬走了……”


    這是一個星期天,謝太太的大兒子謝天正坐在一邊看書,他燕京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報館當編輯、記者,一有空就抱著書看。他抬頭對她倆說:“你們兩個別爭了,這樣吧,大家都各讓一步,一個月一塊大洋,行不行?”姑娘想了一會兒,隻得無奈地點了點頭。謝太太自然不願意姑娘搬走,也同意了。


    謝太太確實不缺錢。她丈夫是北平的一個警察局長,名字叫謝讓,他有兩個兒子。因為謝家有好幾輩都是單傳,生了第一個兒子,他喜極而泣,給他起名謝天。第二年,老婆又懷上了,再次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鴻運高照,他激動得跑到祖墳好好地哭了一場,取名謝地。合在一起就是謝天謝地。謝地正在燕京大學讀書。謝讓成熟、穩重,最讓他不放心的是謝地,正是青春發育的年齡,精力好得嗷嗷叫,動不動就給他惹事。而在北平,這年月,是最不能惹事的。


    謝讓正在為北平城裏的日本浪人發愁。《何梅協定》簽訂以後,北平就沒有安靜過,隔三差五,青年學生就要到街上散發傳單和標語,或者舉行遊行,一是抵製日貨,二是唿籲政府抗日。謝讓當然和這些青年學生是心心相印的,從東北到華北,日本人一步一步地占領著中國的土地。每個人心裏都清楚,日本人遲早要蠶食掉整個中國。他甚至巴不得老天爺發怒,來場地震,把那個小小的島國震到大海裏,整個世界都清淨了。和青年學生不一樣的是,他是警察局長,堅信任何一個政府都不可能是賣國的,都要保護自己的國家。國之不存,家之焉在?問題是,中國太弱,要“忍辱負重”。蔣委員長說,和平不到絕望時,決不放棄和平;犧牲不到最後關頭,決不輕言犧牲。他相信委員長不是說著玩的。他是警察局長,消息自然是靈通的。比如他就聽說過,委員長正在秘密裝備、訓練四十個德械師,準備將來收複東北,還在華東修建永久戰備工程。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中日一戰作準備。這個時間當然拖得愈久愈好。這幫學生總會壞事。他一再告誡正在燕京大學讀書的兒子,不要跟著別人瞎跑,上街不是愛國,是誤國,讀好書是你們學生最大的愛國舉動。兒子自然聽不進他的話,雖然沒有當場反駁,但那眉頭皺得很難看。


    警察局長陷入兩難之中。政府要求他壓製學生的抗日熱情,以免被日本人抓到口實,日本人也在向他施壓要求懲辦抗日積極分子。北平駐有日本的特務機關,給警察局長打交道的是一個叫櫻井兆太郎的課長。一個小小的課長,威風比北平市長還大。他的消息比警察局更靈,過幾天就會送來一個名單,讓警察局長去抓人。謝讓問他們,這些人犯什麽法了?這個家夥就像背書一樣指著一個個人名告訴他,某日某時在某某地方發表了什麽言論,或者做了什麽破壞“中日親善”的事情。謝讓隻得讓自己的手下穿上便裝,偷偷地找到名單上的那些人,動靜鬧得大的,不抓不足以向日本人交待的,他讓警察給他們幾塊大洋,讓他們趕緊離開北平避避風頭。日本人再來問時,他雙手一攤,說找不到了。那個櫻井課長倒也沒什麽辦法。


    這一次就不同了,他謝讓必須得去找櫻井課長交涉了。


    事情是這樣的:北平有個破落的八旗子弟,家裏沒什麽財物,卻染上抽大煙的惡習。毒癮犯了,就搖搖晃晃地上街找鴉片館。他平常是不敢上日本人開的鴉片館,但這次不同,毒癮來勢兇猛,鼻涕眼淚一大把,他用袖子去擦,塗了一臉。這樣的人,放在其他鴉片館,看門的就不會讓他進去的。但日本人卻不這樣想,任何人進他們的鴉片館都不攔,你敢進來,就隻有乖乖掏錢的份。他們從來不相信,身上沒錢的人敢上他們的館子。這個人進去抽飽了大煙,蒼白的臉上有了紅潤,精神也來了。日本人過來給他要錢,他耍起無賴,頭抬得直直的:“沒錢。”日本人一巴掌拍在他仰得直直的腦袋上,吼他:“你再說一句沒錢?”鮮血從鼻孔裏流出來,他用袖子擦一下,臉上鼻涕和鮮血混在一起,像唱戲裏的小醜,他重新把頭抬得直直的,瞪著日本人,聲音響亮地說:“沒錢就是沒錢,要錢沒有,要命一條。”這些破落的八旗子弟北平還有不少,啥本事也沒有,就會吃喝玩樂耍無賴。在中國人那裏,倒也沒什麽事,多說挨頓揍,也不會往死裏揍的,揍死人是要吃官司的,犯不著為這些混混去吃官司。他們就這樣在北平混吃混喝一年又一年。他沒想到,日本人不是中國人,日本人不怕吃中國的官司。他話音剛落,木棍拳頭都上來了。人被打倒在地,哭叫著求饒時已經晚了,日本人存心打死他。他確實被打死了。死掉了如果偷偷地處理掉,隻要沒人追究,警察局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總而言之,日本人得罪不起。一點芝麻樣的小事,這些日本雜種都能弄成國與國之間的糾紛,就要大做文章,就要讓軍隊開槍放炮,欺負到頭上來啦。忍辱負重吧。但這一次不一樣了,日本人何止是欺負到頭上了,是到頭上拉屎來了:他們把打死的那個中國人扔到了大街上!光天化日之下,他們就這麽幹了!


    警察局長帶著五個手下去了鴉片館。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他有理,他可以把這些日本浪人捉拿歸案。他都忘了,日本人在中國的土地上是不和他講理的。他本來帶了手槍,但他想了想,還是把槍取下來放在了警察局。那五個警察也是徒手的。他都這樣了,日本人總不會不給他麵子吧。誰知到了鴉片館,他剛一開口,就被日本浪人揮舞著木棍和武士刀趕了出去。謝讓和五個手下狼狽地站在大街上,眼前無數金星閃爍,鴉片館的大門像頭張著嘴巴的怪獸朝他嘿嘿地笑著。在那一刻,他都有端挺機槍把北平城的日本人全部掃掉的想法了。想歸想,最終還得直麵慘淡的現實:如果要把兇手捉拿歸案,非得動槍不可——可誰又敢對日本人動槍呢?


    迴到警察局,罵了半天日本人的娘,最後還得硬著頭皮去找日本人。這次他是帶著副局長江一郎一起去找櫻井課長。櫻井的副官藤野嚴八郎把他們帶進去,櫻井坐在堂屋,陰沉著臉。旁邊放著兩個半人高的百子鬧春的地瓶,中堂掛著一副對聯:“琴有古聲清耳目,鶴緣仙骨近雲霄”,中間是清代畫家戴熙的《墨鬆圖》。這些應該都是文物,但不管是他買來的,還是偷來的,他謝讓都沒辦法。謝讓說了來意,櫻井的眼睛眯起來,皺著眉頭狠狠地盯著他,突然站起身來,抽出指揮刀。江一郎嚇得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謝讓心頭一凜,這個日本人想幹什麽?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腰,腰裏沒掛手槍。


    桌子上放著一個果盤,櫻井用指揮刀挑起一隻蘋果,遞到謝讓的鼻子下麵:“謝局長,請吃。”謝讓憤怒地瞪著櫻井,最初的慌亂過後,他決定不再示弱,哪怕今天死在這裏,也不能被日本人欺負了。他猛地張嘴咬住蘋果。在那一刻,警察局的副局長江一郎幾乎要淚流滿麵了,他是理解局長的,他能想象出局長會繼續忍辱負重地把蘋果咽進肚裏。他沒想到,局長咬著蘋果“呸”地吐在地上。藤野嚴八郎怒目而視,手按在了槍套上,吼道:“你的,中國人,大大的壞!”櫻井擺擺手,製止了他。他轉過身,瞪著地上的蘋果,好像不認識蘋果了一樣,看了半天,抬起頭瞪著謝讓,腦袋向前伸著,那張狠毒的臉逼得更近了:“我好心好意地請你吃蘋果,你卻把它吐在地上,這不是對我們大日本帝國的侮辱嗎?”強盜居然有理了。謝讓仍舊用憤怒的目光瞪著櫻井課長,說:“你用刺刀挑著蘋果讓我吃,即使低等動物也不會有這樣的待客之道,何況現在是在中國的土地上,我們才是主人,你們是客人。要說侮辱,是誰在侮辱誰呢?”櫻井手裏的指揮刀抖了一下,厲聲問道:“你難道想出風頭當什麽民族英雄嗎?”謝讓說:“生為中國人,做民族英雄不是出什麽風頭,是做人的本分。相信閣下作為日本人,自然也有此心吧。”


    櫻井課長哼了一聲,收迴指揮刀,說:“你想怎麽辦?你說吧……你總是給我們找麻煩。”


    這些狗一樣的日本人啊,顛倒黑白張嘴就來氣不發喘臉也不紅,臉皮之厚世界之最。


    謝讓忍住氣,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要求賠償、懲辦殺人兇手。


    藤野嚴八郎冷笑一聲,說:“那個中國人的命還沒有他吃的鴉片煙貴,談何賠償?至於懲辦殺人兇手,誰看見他是我們的人把他打死的?你有證人嗎?”


    這個副官狗仗人勢,令人討厭。謝讓不理他,直直地瞪著櫻井。


    櫻井坐在辦公桌前,臉繃得緊緊的,閉著眼睛,用手指敲著桌子,麵無表情地說,知道了,我們會調查的,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會嚴辦的……你要相信大日本帝國。


    警察局長當然是不會相信大日本帝國的,但他隻能做到這一步了。果然,日本人沒有追究兇手任何責任,賠償五塊大洋了事。政府願意息事寧人,何況死的僅僅是一個抽大煙的中國人,如此而已。警察局長再次忍辱負重了,但北平的老百姓、青年學生不會忍辱負重的。謝天就質問父親,當一個中國警察不能保護同胞的安全,這是不是一種恥辱?究竟要忍受到什麽地步?父親還沒有學會如何和兒子對話,他粗暴地打斷兒子:“國家的事情,你操什麽心?你做好你自己的事兒,就是愛國報國……”兒子說:“忍忍忍,當華北成了東北,平津成了沈陽,還忍不忍?”父親迴答不上來,也沒有兒子的口才,在日本人那裏受夠了氣,迴到家裏又要受兒子的氣,警察局長忍無可忍,霍地站起來,給了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


    那天晚上,當協和醫院護士周櫻迴到四合院時,與正要往外走的謝天撞在一起,嬌小的護士被撞得跌跌撞撞地要往後倒下去時,謝天忙放下捂著臉的手,拉住她。周櫻驚異地看著一臉憤怒的青年記者,問道:“你怎麽了?”謝天說:“日本人沒一個好東西,我當兵去!我要把在中國的日本人一個不留全殺光!”謝天說完就走了。他沒有看到,姑娘扶住門框,愣愣地看著他憤怒的背影慢慢消失,眼裏湧出大顆大顆的淚珠,在月光下,那些淚珠格外明亮……


    謝天去駐紮在北平的二十九軍學生軍訓總隊報名參軍之前,做了一件震動整個北平的事情。他把警察局長與日本“菊”機關櫻井課長交涉經過寫成報道發表在了報紙上。當謝讓看到這篇報道時,他的腦袋嗡地響了,他本能地預感到,北平要出大事兒了。


    果然,整個北平炸開鍋了,一個中國人,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的國家,被外國人打死,還把處理此事的中國警察亂棍打出鴉片館,最後隻賠償了五塊大洋了事,人家魯迅寫篇豆腐塊大小的文章登在報屁股,都有八塊大洋的稿費呢。你怎麽忍?忍無可忍!燕京大學的學生率先衝出校門,上街遊行,要求懲辦日本浪人。謝讓隻得奉市長的命令,帶領警察攔截學生。他拿著喇叭,大聲喊著勸學生迴去,國事自有國家來操辦,學生就是讀書的,讀書才是報國愛國。他喊得嗓子都啞了,無奈學生並不聽,甚至還往他身上砸西紅柿和雞蛋。他還看到謝地也夾雜在隊伍中,舉著胳膊扯著喉嚨喊著什麽,似乎是在鼓動學生衝破警察的防線。學生像海浪一樣翻滾而來,手挽著手站在最前麵的警察被衝得東搖西晃,最後還是沒能頂住,防線被衝開,幾個警察跌倒在地,眼看黑壓壓的學生就踩踏上去。謝讓果斷吹響哨子,第二列手持棍棒的警察衝上來,後麵的水龍也噴過來,這才讓學生散去了。


    學生們憤怒至極。最難堪的是謝地,同學們都知道帶頭鎮壓學生的是他爸爸。他們大聲地罵著警察是漢奸走狗,聲音不但很大,還故意斜著眼睛看他。謝地滿臉通紅,灰溜溜地貼著牆走。他害怕同學注意到他,但還是有人小跑跟上來,對他說:“謝地,你沒啥不好意思的,你爸爸這樣做也是沒辦法啊。”


    這人是他同學高豪傑。謝地鬆了口氣,如果說他為自己的父親感到不好意思,那麽,高豪傑應該為他父親感到無地自容才是,因為他父親隻是一個小小的警察局長,而高豪傑的父親卻是二十九軍的一個團長,當兵的不打日本人,那還叫什麽當兵的?謝地說:“你別安慰我了,我父親就是一個軟骨頭,他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漢奸了,帶槍的不抗日,倒是咱這空手的滿腔抗日熱情,這是啥世道啊。”他的話很明顯,帶槍的除了警察就是軍隊,你爸也有責任。


    高豪傑卻也不迴避,說:“你別急,現在國家在下一盤很大的棋,隻要蔣委員長一聲令下,你爸我爸他們會立即出動,席卷北平,一個日本人都不留,斬草除根。”


    謝地也知道,這事兒怪不得他父親,也怪不得自己的父親,他們都是小人物,打不打日本人,最終還是得聽南京那個大人物的。但這口氣,憋得難受啊。他咄咄逼人地看著高豪傑,說:“他們不抗日,咱們抗日,你敢不敢跟著我殺日本人?”


    高豪傑激動得滿臉通紅:“咋不敢?你說咋個殺法?”


    謝地說:“你從你爸那裏弄兩支槍,咱們暗殺北平城裏的日本人。”


    高豪傑愣了一下,說:“你爸是警察,也有槍,為啥讓我去弄槍,你不弄?”


    謝地說:“我爸他們是小警察,槍就那幾支,少一支就立即知道了,我哪有機會下手?軍隊槍彈像蘿卜白菜,想要多少有多少,弄兩支槍還不容易?”


    高豪傑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覺得謝地說的也有道理,他隻得點點頭,但緊跟著又來了一句:“你也別抱多大希望,我盡力而為,如果實在弄不到,你也別怪我。”


    謝地說:“不怪你,實在不行,咱用手掐也要把這些日本人一個一個地掐死。”


    事情卻沒有他們想的那麽簡單,軍隊的槍彈確實像蘿卜白菜一樣普通,但卻不可能像蘿卜白菜那樣讓你想拿就拿,高豪傑用了半個月的時間,才從部隊弄來了一顆手榴彈。


    這也讓兩人激動了半天。雖然是第一次用手榴彈,卻也難不住這兩個燕京大學的學生,他們一會兒功夫就摸索出來如何使用了。兩人都很興奮,爭著要把這顆手榴彈扔到日本浪人開的鴉片館去。最後沒辦法,兩人用錘子剪刀布的方法解決了。謝地的運氣好,他用剪刀把高豪傑的布破了。高豪傑耍賴,以事先沒有講明規則為由,重新開始,三局兩勝。結果,謝地三局全贏了。高豪傑哭喪著臉,說,那好吧,但你不能一個人去幹,一定要叫上我。這個要求不算過分,謝地答應了。


    兩個人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行動的。他們在日本浪人的鴉片館對麵一條小巷裏盯了半天,確信沒有中國人進去後,謝地猛地竄出去,把手榴彈扔了進去。高豪傑心有不甘,從地上摸了一塊磚頭也一起扔了過去。


    轟隆一聲,手榴彈在鴉片館開了花,傳來一陣慘叫,兩個年輕人慌慌地逃走了。


    在1935年的冬天,這個小小的四合院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件事是,謝天加入了駐紮在北平的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學生軍訓總隊,也就是說,他當兵去了。這是好事。國難當頭,有錢有錢,有力出力。看不出來,人家還真是熱血青年。好。第二件事,謝地失蹤了。


    日本人的鴉片館被炸,這可是件大事兒。謝讓帶領江一郎趕到鴉片館,他從地上撿起一塊彈片,立即判斷出來這是一枚軍用手榴彈。日本浪人被炸死兩個,重傷三個。謝讓一方麵感覺出了口惡氣,另一方麵又感到棘手,這肯定是二十九軍的人幹的。他既沒有能力把手伸到軍隊去,也沒本事兒降服日本人,讓他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一個小小的警察局長,如何把這事兒糊弄過去?


    他剛開始還想打個馬虎眼,想把這案子弄成一個無頭案,趕緊讓江一郎帶著警察把遺留在現場的彈片都找出來藏匿起來,但櫻井豈是那麽容易糊弄的?他像條狗一樣趴在地上摸索了半天,還是找到了一塊小小的彈片。他在手裏捏了捏那塊彈片,說:“這是你們軍隊幹的。”


    把這事推給軍隊,倒也沒有謝讓什麽事兒了,但謝讓不會這麽幹的。能攬下來最好自己攬下來,當作一般治安案件處理最好,省得日本人節外生枝。謝讓沉吟片刻,說:“我們不能憑著一塊彈片就判斷是軍隊幹的吧。櫻井先生,你也知道,就在前幾年,中日在長城還打過仗,散落在民間的槍支彈藥多了,說不定就是哪個大煙鬼幹的……”


    藤野嚴八郎吼道:“你這是狡辯,大大的壞!”


    櫻井陰森森地盯著謝讓看了半天,說:“那麽,我就把這個案子交給你了,半個月內你如果交不出人,這事就由我來處理了。”


    謝讓還想再說什麽,這個可惡的日本人竟然不理他,帶著藤野嚴八郎拂袖而去。


    謝讓萬萬沒有想到,這事兒竟然是兒子謝地幹的。


    傍晚時分,他拖著疲憊的身子返迴家時,還沒到院子,聽到謝地在和周櫻說話。他留了一個心眼,站在院門外豎著耳朵聽了聽。前些日子,他就感覺到,謝天和謝地都對這個叫周櫻的護士有好感。謝天沒事兒就往家跑,見到她有說不完的話,謝地看見她,眼睛也格外亮。怎麽說呢?周櫻姑娘,確實是一個好姑娘。人小,懂事。在這帽兒胡同,是公認的好心人。誰家有個頭疼腦熱,給她說一聲,再晚,天氣再壞,她都會趕過去,該吃藥的吃藥,該送醫院的送醫院。雖說她隻是一個護士,但不虧父母是醫學院的教授,她的醫術在帽兒胡同足夠用了。這讓生活方便了很多。她還喜歡孩子,誰家孩子哭了,她過去抱抱,逗逗孩子,孩子一會兒就咯咯地笑個不停。這樣的姑娘,誰不喜歡?


    謝讓很好奇,謝地會給她說些什麽呢?


    謝地說的話讓他大吃一驚,謝地繪聲繪色地給她說,是他和同學炸的日本人的鴉片館!


    所有的憤怒與驚恐都不能有,當務之急,必須想辦法讓謝地和他那個同學躲起來。謝讓闖進院裏,謝地吃了一驚,忙閉上了嘴巴,忐忑不安地看著他。


    謝讓深深地吸了口氣,問他:“真的是你炸了日本人的鴉片館?”


    謝地的目光躲閃了一下,但隨即抬起頭,一字一頓地說:“是我炸的,我還要殺光所有在北平的日本人……”


    謝讓不敢再問下去了,他怕謝地把那個同學的名字說出來,周櫻雖然讓人放心,但這事兒非同小可,他不想再把任何人牽扯進來。


    周櫻也很著急,她說:“叔叔,你不要怪謝地,現在最重要的是趕緊找個地方讓他躲起來吧。我看,日本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謝讓衝她勉強地笑了笑,然後示意謝地跟他迴家。


    進了屋,謝地也感覺出來自己闖了大禍,剛開始還想和父親辯論一番,但看了看父親嚴厲的目光,趕緊垂下了頭。謝讓把門和窗戶都關上,小聲地問謝地:“你的那個同學是誰?”


    謝地躊躇了一下,低聲說:“高豪傑。”


    謝讓問他:“還有人知道是你倆幹的嗎?”


    謝地想了想,搖了搖頭:“除了給周櫻姐說了,我沒對其他人說這事,可高豪傑那邊我就不知道了,他是個大嘴巴……”


    謝讓說:“你和他必須立即躲起來!”


    謝地有點不安,問他:“躲哪裏?”


    這才是個要命的問題,能躲哪裏?北平到處都是日本人的眼線,躲哪裏似乎都不安全。謝讓說:“那就隻能離開北平,今天就立即離開,隻要是離開北平,到哪裏都行。”


    謝地似乎有些不舍,咬著嘴唇想了一會兒,說:“高豪傑的父親是二十九軍的團長,我們幹脆去當兵,你看行不行?”


    謝讓愣了一下,問他:“他父親是不是高昌?”


    他認識高昌,去年他還曾經帶著警察到二十九軍訓練,負責訓練這些警察的就是高昌的那個團。這個團長雖然長得五大三粗,但看上去卻很和藹。謝讓想了想,高昌確實是個可以讓人放心的人,再加上他兒子也卷進去了,他一定會照顧好兩人的。日本人手伸得再長,在短時間內,也沒借口幹涉中國軍隊的事兒。


    謝讓長歎一聲,隻能這麽辦了。


    謝地從此就在帽兒胡同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就連謝讓也不知道。周櫻還曾經問過他,他也咬牙不說。姑娘當然不信他不知道,眼神充滿哀怨,他心裏一軟,但還是沒對她說。這種事,知道得越多越不安全。


    他當然也不會對日本人說。日本人像章魚一樣,爪子伸進了北平的每個角落,沒有他們不知道的事情,就連鴉片館是謝地幹的這事兒,他們也知道了。半個月後,當櫻井氣勢洶洶地上門討要一個說法時,謝讓無可奈何地告訴他,這是一個無頭案,警察局忙了半個月,仍然一點線索都沒有。櫻井冷冷地看著他,說:“你們不用忙了,我們已經知道是誰幹的。”


    謝讓吃了一驚,鎮靜心神,問他:“是誰幹的?”


    櫻井盯著他,冷笑一聲,說:“謝讓君,到現在了,你還給我裝糊塗?你們中國人,真是狡猾啊。”


    這個日本人,簡直可以說是中國通,中國話說得和真正的中國人沒有區別。謝讓也曾經暗中調查過他的背景,他好像十幾歲就到了東北日本人的鐵路公司工作,1931年“九一八”事變時,他加入了日本軍隊。也許,他本來就是一個日本軍人,鐵路職員的身份隻是一個掩護而已。


    謝讓直直地盯著他,問他:“櫻井君,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櫻井的眼睛眯起來了:“我就不和你兜圈子了,我告訴你吧,炸掉鴉片館的是貴公子謝地,另外,他的同學高豪傑也幫助他了。”


    謝讓愣了一下,日本人是如何知道的?是高豪傑泄露的?謝讓想開口反駁,卻覺得心裏慌得很,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讓自己咚咚亂跳的心稍微平靜了一些,對櫻井說:“櫻井君,說話要有證據。請問,你為什麽說是謝地和他的同學炸了鴉片館?你如果能拿出證據來,我決不包庇,立即拘捕。”


    櫻井搖了搖頭,說:“咱們兩個都不要在這裏虛與委蛇了,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是沒有證據,但這事兒是謝地和高豪傑幹的是確鑿無疑。另外,我也知道他們現在躲在二十九軍。我也不會逼你交出他們,我隻是來告訴你,他謝地能躲過一時卻躲不過一世,隻要他出現在北平,我們格殺勿論。這樣的話,我也已經告訴高昌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櫻井說完,轉身就走了,他的身子帶起一陣風,吹在謝讓的臉上,比刀子割了還要疼。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一直到七七事變,事情才有了更多的變化。事實上,七七事變並不是一個突發事件,它是有前兆的,甚至可以這麽說,如果中國軍隊相信一個女人的話,他們可能就不會那麽被動了。在1937年6月底的一天,當國民革命軍第二十九軍少尉排長謝天正在射擊場上帶領士兵訓練時,值星軍官派人來叫他,說是部隊大門口來了一個漂亮姑娘來找他。來人把“漂亮”兩字咬得重重的。能有這樣一個漂亮的女朋友,他們很為自己的排長自豪。


    會是誰呢?


    謝天皺著眉頭,一個都想不起來。他倒是有幾個表姐表妹,但在他看來,她們都不漂亮。她們也沒來軍營找過他。當他看到站在部隊大門口那個漂亮姑娘的身影時,眼睛一下子亮閃閃的,腳步突然加快了。來的是周櫻。


    和謝天的意外與欣喜表情相反,姑娘心事重重,她告訴謝天,必須盡快向更高的長官反映,她不懂軍事,但她知道,肯定會有大事發生。謝天忙安慰她,有什麽事兒慢慢說,別著急。姑娘喘口氣,焦急地說:“你知道,我在協和醫院上班,那些日本人有個頭疼腦熱就到我們醫院來了。前些天,我們醫院住進來兩個日本人,他們整天在一起偷偷咬舌頭。昨天晚上是我值班,我聽到他們說,最近幾天,北平可能要出大事了,可能和日本軍隊有關。”


    謝天忙問:“他們還說什麽了?”


    姑娘說:“我旁敲側擊了,他們不肯說。我還聽醫院裏人說,日本人這段時間一直在北平屯集藥品,都是治燒傷、消炎的……你說,會不會要打仗了?”


    謝天的心猛烈地跳動著,他低低地說:“除了我,這話你誰也不要講了。我會向長官匯報的。”


    姑娘的眉頭舒展了一些,說:“我不認識軍隊的人……我沒一個親人,我隻能告訴你。”


    姑娘水汪汪的眼睛盯著他,謝天的臉紅了,他慌慌地說:“我立即去報告長官。你趕緊迴去吧,路上要注意安全。”


    姑娘卻沒走,怯生生地看著他,說:“如果真要是打仗,我在北平,舉目無親,這可怎麽辦?我想,我想求你一件事兒,能不能給你們長官說說,讓我到你們部隊醫院吧,我是護士,我什麽都會幹,不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謝天想了想,如果真像她說的那樣,日本軍隊挑起事端,戰事一起,最遭殃的當然是老百姓。無論從公從私來說,能讓周櫻到部隊來,都是一件好事兒。他安慰她說:“你別急,我這就去給長官說說。”


    謝天沒想到的是,他的報告根本沒有被更高級別的軍官看到。他報告給營長,營長譏諷他說,一個小小的排長知道什麽?他報告給團長高昌,高昌追問他的消息來源,當得知來自一個協和醫院的護士,而這個護士又是聽住院的日本人講的時,他更生氣了,用腦子想想都不可能,這麽大的事情,日本人怎麽可能會到處講呢?這本身可能就是個陰謀,想把軍心搞亂。胡鬧!


    他當然更不可能同意讓周櫻到部隊醫院來。當謝天滿臉歉意地告訴她時,周櫻有些難過,但隨即露出勉強的笑,苦澀地說:“謝大哥,謝謝你了。那我迴去了,你要照顧好你自己。”


    周櫻轉過身走了,看著她落寞的背影,謝天心裏突然揪得慌,他忙叫住她,充滿歉意地說:“你一個人住也不方便,以後幹脆住在我們家裏吧,有我媽和你做伴會好些。”


    姑娘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謝天所在部隊在當天“陣中日記”中有這樣的記載:上午二營四連排長謝天報告,聽協和醫院一個護士說,城內日本人傳言,北平近期將有大事發生,恐日軍將有異動。草木皆兵,殊為可笑。


    七七事變的過程不用我詳細說了,隻說和我要講的這個故事有關的部分。謝天所在部隊參加了南苑之戰。當事變發生時,國軍是沒有思想準備的。南苑之戰發生在7月28日,距離七七事變已經過去21天了,南苑守軍還根據南京方麵的和平幻想,命令部隊不許抵抗。


    可以這麽說,南苑之戰是將士按照自己的良心各自為戰的。所以,整個戰場呈現出很奇怪的態勢,有的部隊亂成一團,有的部隊英勇作戰。這樣的軍隊是無法抵抗日軍有組織有準備的進攻的。從早上日軍開始進攻,到中午時分,國軍大多數部隊已經潰不成軍,第二十九軍軍部不得不命令各部隊撤退。


    當謝天接到部隊撤退命令後,第一件事就是順著戰壕找父親和弟弟。兵力不足,和他們在一起守衛南苑的有剛剛參軍的學生兵,還有北平部分警察。警察畢竟不是軍人,一個小時不到,幾百名警察隻剩下五六十個,還有十五六個都是缺胳膊斷腿,負的都是重傷。父親的肩膀中彈,巨大的疼痛讓他臉上肌肉不停地抽搐著。更讓謝天吃驚的是,那十五六個重傷的警察身上捆滿手榴彈。在驚天動地的炮聲槍聲中,父親大聲地說:“你快走吧,別管我們這些老家夥了。”謝地也在旁邊,他焦急地看著哥哥,說:“哥,你快把咱爸拉走了,我說啥他都不走……”謝天扶住父親,焦急地喊道:“你們要幹什麽?”父親說:“我們就趴在這裏等敵人坦克過來,一個人炸掉一輛坦克,夠本了!”謝天搖了搖頭,說:“爸,你別這樣,我來背你走,我來背你到醫院去……”父親抓著他的肩膀,力氣真大,謝天感到肩膀一陣揪心疼痛。父親的臉被硝煙熏黑了,隻有兩隻血紅的眼睛還在閃閃發亮。父親大聲說道:“你走!這場戰爭不會停下來了,國家需要你們年輕人!”


    再不走已經來不及了。敵人的坦克已經隆隆地駛來了,在彌漫的硝煙中,隱隱可見它的猙獰嘴臉。謝天對謝地使了一個眼色,架著謝讓就走。能走的警察跟著他們,邊打邊撤。當他們隨著撤退的部隊跑出沒多遠,聽到了身後傳來一聲聲巨大的爆炸聲,他們迴過頭去,看到了衝天而起的黑色煙柱……


    第二十九軍退守土城,在土城之戰中,謝天負傷。當他第二天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設在永定門的野戰醫院。他睜開眼睛,看到一個護士,白大褂上斑斑血跡。她太累了,趴在床邊睡著了。讓他感到不安的是,她的手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他動了一下身子,疼痛讓他小聲呻yin一下。護士醒了,看到謝天,燦爛地笑了。等她發現自己還抓著他的手時,慌亂地抽出來,整個臉都紅了。謝天的臉也紅了。她是周櫻。謝天往四周看了一下,醫院躺滿傷兵,而那些醫生和護士卻都是地方上的,沒有一個軍醫。他充滿疑惑地看著周櫻,周櫻說,第二十九軍已經撤離北平,昨晚10時走的。他們把這些傷員交給了地方醫院來護理。謝天閉上了眼睛,淚水緩緩地流了出來,這些英勇作戰的士兵就這樣被他們遺棄了。


    傷兵被分散到北平各個醫院,謝天在協和醫院住了三四天,能下來走路了,他就堅決要求迴家了。北平淪陷,日本人說進城就進城了,他呆在醫院裏,未必安全。他的想法是對的,日軍進城後,第一件事就是全城搜捕第二十九軍的官兵,不少人慘死在日軍刀下。


    當謝天傷勢痊愈,母親就催促他離開北平迴部隊去。在母親看來,他是軍人,迴到部隊理所當然。另外,在日軍鐵蹄下生活,他還是不安全的。如果日本人知道他當過兵,那絕無生還的可能。與其窩窩囊囊地死在北平,不如轟轟烈烈地死在戰場。


    害怕什麽,什麽就來了。


    那是一個中午,四個日本兵突然提著長槍闖進四合院,他們用帶著刺刀的步槍在人們眼前揮舞著,用蹩腳的中國話問他們,有沒有支那兵在這裏?有沒有?有沒有?交出來良民大大的好,藏起來死啦死啦的不好。大家都說沒有。當然都知道謝家屋裏就有一個。四個日本兵闖進屋裏搜,用刺刀紮床上的被子,趴在地上看床下,從吳嬸家裏出來,抱走兩個花瓶,甚至還抱走一個早已經不用的尿盆。他們覺得那是古物,是好東西。接著他們就闖進了周櫻的屋裏。當他們看到一個漂亮的姑娘時,他們突然覺得那些古物沒什麽稀罕了,他們放下花瓶和尿盆,流著口水叫著“花姑娘的,大大的漂亮”撕扯著她。


    周櫻驚叫著,大聲地罵著他們:“畜生,你們是畜生!”日本兵撕掉了姑娘的袖子,姑娘的痛罵聲變成了哭叫聲,她伸著手抵擋著,當把一個日本兵的臉抓出五條血道子時,那個日本兵火了,一個耳光扇在她臉上,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日本兵撕掉了她的上衣,她用胳膊護著身體,向院裏的人們求救:“救救我,救救我!”人們不由自主地後退一步,互相看看,沒人敢上去。


    一個人影衝了上去,那是謝天。他一拳打倒一個日本兵,一腳踹倒另一個日本兵,撲上去抱住第三個日本兵,撞向第四個日本兵,五個人倒在地上廝打著。姑娘從地上爬起來,慌亂地把破爛的衣服披在身上,站在一邊簌簌發抖。畢竟人家是四個人,謝天很快就被撲倒在地,四個日本兵的拳頭像雨點一樣擊打在他的身上。姑娘朝著院裏的人們扯著嗓子喊著:“快來幫幫他,快來幫幫他!”沒人敢動,有人甚至往後又退了兩步。這是他們當兵的事兒,關我們什麽事兒呢?周櫻突然像發怒的母獅子,撲到一個日本兵的背上,朝他的脖子狠狠咬去。日本兵怪叫著,把她摔倒在地上。日本兵抓起步槍,對準躺在地上的謝天,好像在大聲地叫著讓其他的日本兵閃開。他們閃開了,他高高地舉起步槍,刺刀被陽光照著,發出慘白的光芒。膽子小的閉上了眼睛,膽子大的也嚇傻了。就在這個時候,他們突然聽到周櫻大聲地叫起來。他們第一次聽到她的日本話,聽不懂她說的是啥,她張著雙臂護著謝天,嘴裏高聲地衝著日本兵說著嘰裏咕嚕的鳥語。說實話,女人說的日本話,有點軟軟的,聽上去還真不錯呢。四個日本兵疑惑地站在那裏,日本兵的步槍慢慢地放低了。日本兵用鳥語嘰裏咕嚕地問著什麽,周櫻也用鳥語說著什麽,日本兵的臉色緩和下來,一個日本兵甚至彎下腰來拽著謝天把他拉了起來,另外三個賠著笑臉。所有的人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就連謝天也被搞迷糊了,傻乎乎地看看周櫻,又看看日本兵,他臉上的表情像是在夢遊一樣。


    後來他知道了,周櫻告訴日本兵,她是日本人。


    謝天呆呆地看著她,問她,那你是日本人嗎?周櫻撲哧地笑了:“我怎麽可能是日本人呢?我父親在日本仙台醫學專門學校留過學,還是魯迅的同學呢。所以我就跟著他學會不少日本話。”


    日本兵後來還問她,這個中國男人是怎麽迴事?她告訴他們,這是她的未婚夫。當她在日本兵走了以後,在謝天的詢問下,她這樣告訴謝天以後,臉又紅了。她是一個很容易害羞的人。


    那天晚上,四合院還發生了一件大事,謝天的母親上吊自殺了。


    所有的人都明白,這都是為了能讓謝天離開北平,投身抗戰。按照謝天的想法,父親、弟弟生死不明,家裏隻剩下母親一個人,他不能走。母親知道他的想法,為了讓他安心地離開北平,她就自己先走了。


    謝天在周櫻的幫助下,在城外埋葬了母親。從此再也無牽無掛,與日本人拚到底,至死方休。當務之急是趕緊找到部隊。


    就此別過了,北平。


    謝天迴頭對周櫻說:“謝謝你,周姑娘,你也趕緊迴去吧。”


    周櫻卻沒有走,問他:“謝大哥,你以後有什麽打算?”


    謝天淒慘一笑:“還能有什麽打算?身為軍人,自然是上陣殺敵,為國捐軀,死而後已,我要去找我的部隊……”


    周櫻堅定地看著他,說:“謝大哥,那你帶我一起去吧。”


    謝天愣了一下,搖了搖頭:“這怎麽可以?部隊太苦了,再說,我們隨時準備打仗,你一個姑娘家……”


    周櫻打斷了他:“你別看不起我們女性。我前幾天幫忙搞戰場護理,看到軍隊有很多軍醫都是女的,你們團那個護士長叫唐力,她不也是女的嗎?再說,你也知道,我沒什麽親人了,一個人留在北平,到處都是日本人,我害怕……”


    她縮了縮身子,垂了下頭,整個身子似乎在瑟瑟發抖,眼睛裏淚花閃閃。


    謝天想了想,她說的也是實情,日本兵禽shou不如,她舉目無親一個人留在北平,確實兇多吉少。那就把她帶上吧,以後找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讓她離開部隊也不遲。


    周櫻見他答應了,立即破涕為笑:“謝大哥,你放心,我不會給你帶來任何麻煩的,別忘了,我可是一個護士,打起仗來,能幫你們很多忙呢。”


    謝天也笑了。找到了部隊,求求長官,如果能把她留在部隊,天天能見到她,未嚐不也是一件賞心悅目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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