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十月二十八,清晨。


    上禦皇極門,頒萬曆元年大統曆。


    及已享太廟,以莊皇帝神主尚在幾筵,上具常服祭告,祗請聖靈詣廟享祀。


    ……


    朱翊鈞祭告完太廟後,卻並未第一時間迴宮。


    而是來到了太廟旁陪祀的真武廟。


    朱翊鈞在太常寺的陪同下,對真武大帝進行了祭祀。


    而後又親切接見了道門三位觀主。


    三位觀主不盡是真武觀的。


    乃是東嶽帝君觀、都城隍廟、三清觀等一應道觀選出來的道門領袖,作陪皇帝。


    雖說個個修行不凡,但此刻卻都愁眉苦臉。


    朱翊鈞見三人都不太配合的樣子,不由拉下臉來:“三位高功,莫要哄騙朕,朕之前可是摸過底的。”


    “你們可不止那點香火錢這麽簡單。”


    “北直隸八府兩州,你們都有借貸的營生,甚至有的道觀,都借到河北去了!”


    “怎麽朕要借點就不肯了?朕的生意做不得?”


    見皇帝拉下臉來,三位道門領袖都有些局促。


    其中一名原申道人苦笑道:“陛下,我三人雖被推出來做個魁首,但卻不像陛下這般言出法隨。”


    “京城中大大小小近百觀,也不是我等能盡數做主的。”


    “陛下……畢竟不是小數目。”


    嘴上這般推脫,但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百姓借了高利貸,不怕還不上,再差也能收來做個佃戶。


    你皇帝來借錢,不還了怎麽辦?總不能又弄個白蓮教、五鬥米教,暴力催債吧?


    要的少也就罷了,一來就獅子大開口,誰能同意?


    朱翊鈞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他曉之以情道:“話不是這麽說的,三位高功,皇家給諸位良田免賦,可是與三位接的頭。”


    “怎麽有好處的時候能說上話,為君父解難的時候,就做不了主了?”


    道門向來是皇權的延伸。


    可以說這些宗教裏麵最聽話,就是道門了。


    該上繳的份子錢,一般都會足額。


    哪怕對外放貸,也比光頭們收斂得多。


    但是收進自己腰包的,自然也不會少。


    如今朱翊鈞正是缺錢的時候,本指望著馮保那裏抄家,能出點貨。


    上輩子能超過百萬兩,這輩子死的早,打個折,二十萬兩總不過分吧?


    結果順天府吃相太難看,隻報上來兩萬兩應付了事。


    還是他發了一通火,準備出動錦衣衛,才逼得內閣又壓著順天府,吐了四萬兩出來。


    當然隻有現銀。


    至於什麽古董、字畫?看著像商周的,實際上就是上周的。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曆史上乾隆讓陳輝祖去抄家,結果陳輝祖自己吞了三百萬,隻給朝廷一百萬。


    更離譜的還數魏忠賢,這種身份位置,抄家抄出來幾千兩,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清官。


    誰都知道怎麽迴事,但落到實處,就是難辦。


    害得皇帝陛下隻能記在心裏,準備秋後算賬。


    銀兩沒湊夠,自然隻能到處打秋風。


    這不,今日正好祭祀太廟,便準備從道士們手裏薅一點。


    原申道人聽了皇帝這話,麵色更是為難:“陛下,臣等倒是能合計合計,不過陛下這數目,著實太為難了。”


    開口就是一百萬兩,當是道觀下麵長了銀礦呢?


    朱翊鈞很是理解,從善如流:“那高功說個數?”


    名義上總歸是借錢,臉皮厚點也無妨。


    原申道人告罪一聲,領著另外兩個道門領袖,躲到一邊商量去了。


    朱翊鈞很有耐性等著。


    不多時,三位道門領袖才商量完。


    原申道人開口道:“陛下,咱們合計了一下,當能給內帑湊九萬七千二百兩出來,雖說少了點,但為表拳拳心意,利息減半。”


    “陛下,我道門雖……”


    朱翊鈞直接打斷了他。


    乘勝追擊道:“高功這是欺朕……。”


    話未說完,隻見蔣克謙從外進來,附在皇帝身側耳語了一句。


    朱翊鈞立馬改口:“好,那便如此!三位忠君報國之心,朕必然銘記在心!”


    先能掏多少是多少,現在有事,下次再來詳談。


    反正內債不是債,利息都沒什麽好討論的。


    語罷,便急匆匆舍了幾位道門領袖,直接出了真武殿。


    這時他才有暇問起蔣克謙:“海瑞進京了?怎麽比預料中的快?”


    蔣克謙連忙道:“本說是後日,但海僉都禦史到了天津衛後,恰好偶遇入京的溫侍郎。”


    “而後便將老母托付給了溫侍郎,自己則快馬入京。”


    朱翊鈞暗自感慨,果然是拳拳報國之心。


    海瑞這人在外人看來,是一個很複雜的人。


    但其實,是一個比高儀還要簡單的人。


    他是發自內心信奉三綱五常那一套,包括愛民,自然也包括忠君。


    可以說,海瑞是為今世上,少有真的會把皇帝當做君父的人。


    當初世宗將其下獄,一度聲稱要殺海瑞。


    即便如此,在世宗死後,海瑞在獄中聞訊,竟是嚎啕大哭,哭到嘔吐,以至於暈倒在地。


    這種純粹的人,就是皇權的一把利劍。


    當然,就看怎麽用了。


    朱翊鈞沉吟了一會,對身旁的張宏道:“大伴去,替朕親迎海瑞。”


    張宏應聲就要去。


    朱翊鈞突然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又轉身折返真武殿。


    問道人討了一幅筆墨,就在殿中書寫起來。


    幾個大字一氣嗬成。


    等筆墨幹涸,便拿著出來,遞給張宏:“就說朕翹首以待,請他入宮與朕參食分膳。”


    張宏小心接過。


    他不敢細看,躬身而退。


    朱翊鈞看著張宏離去,似乎想起什麽。


    又朝身側的李進吩咐道:“讓尚膳監翻一翻,世宗最後一日午膳是什麽花樣,今日就按那般做一頓。”


    李進立馬猜到皇帝的用意,眼中劃過一絲驚歎與懾服。


    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


    不知誰放出來的消息。


    此時城門內的街道兩旁,已然站滿了人。


    摩肩接踵,墊著腳往城門外張望。


    民居若是有二層的,更是探出好幾個腦袋往外看。


    周遭視野好些的酒樓,幾乎被搶訂一空。


    便在這時,城樓上,不知誰喊了一聲:“來了!來了!”


    人群突然就三五吆喝起來。


    “海青天來了!”


    “看到了看到了!”


    突然之間,人聲鼎沸,嘈雜盈天。


    一匹高頭大馬緩緩越過護龍河,出現在了眾人視野裏。


    海瑞如今已然五十八歲高齡。


    舟車勞頓,神色止不住地倦怠。


    斑白的兩鬢,以及縱橫溝壑的臉,都透露出數不盡的風霜。


    他到了城門外,下馬牽行,神色複雜地看著就在眼前的京城。


    彼時種種,再度複現在了眼前。


    從他遣散妻兒老母,死諫世宗,希冀世宗重新振作,掃除積弊。


    從他視死如歸入獄,慷慨赴死,卻聽世宗將他看作比幹,自語不願做紂王。


    再到後來聽聞世宗駕崩,他宛如喪父,悲痛欲絕。


    後來又是穆宗將他複起。


    樁樁件件,如同走馬觀花,一一複現。


    被穆宗放棄,致仕迴海南之後,他從未想到,自己還有被複起的機會。


    京城,更是隻在夢中出現。


    卻沒想到,如今又再度來到此地。


    巍巍城牆,大明中樞!


    想到八月初,隨著起複聖旨一並送來的新帝手書,他便再度心情激蕩。


    一拉韁繩,昂首闊步,走進了京城!


    隨著海瑞入城。


    圍觀眾人很快嘈雜起來。


    “海青天!”


    “終於又見到您老了!”


    “海青天入京了!”


    人群紛紛往前擠。


    若不是武城兵馬司早早安排人看著,恐怕就要水泄不通了。


    海瑞抬頭看向周遭眾人,神情複雜。


    他為了不惹出事端,一路上從未說過自己身份。


    但一到了北直隸的範圍後,走到哪裏都被人夾道以迎。


    說不麻煩是假的,但這份滿足感,也足令他淚目。


    他無奈,隻能拱手迴應。


    恰在這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


    張宏率人策馬而來。


    見周圍擁堵的人實在太多,無奈隻能下馬,擠開人群。


    高喊著:“海僉都禦史!司禮監掌印張宏,代陛下親迎!”


    隨著一聲聲高唿,總算是撥開人群,來到海瑞麵前。


    海瑞正要行禮。


    張宏一把將他扶助:“海僉都禦史,不是口諭,是陛下關切您。”


    海瑞抿著嘴,還是堅持行禮。


    朝皇城的方向拜了下去。


    而後才起身:“恭聽陛下聖諭。”


    張宏看著固執的海瑞,一時也忍不住有些佩服。


    緩緩開口道:“陛下說,您旅途勞累,不必急著去官署,可以稍微休歇幾日,安頓一番再說。”


    吏部對於官員到任是有日期限製的。


    像海瑞這種對自我要求極高之人,一到地方,第一件事就是去官署上任。


    皇帝這才特意囑咐。


    海瑞突然被這種細致入微的關切,弄得不太自在。


    一時手足無措,有些慌張地謝了恩。


    “陛下還說,您入京後沒有落腳之地,可先去武清伯府上盤桓幾日,陛下已經知會過武清伯了。”


    海瑞連連推辭:“臣自有去處,就不去叨擾國丈了。”


    張宏也不堅持。


    隻示意身後小太監,將一張元書紙捧上。


    “海僉都禦史,這是陛下手書,親贈與您,邀您參食分膳。”


    海瑞一怔。


    旋即有些期盼,又有些緊張地接了過來。


    輕輕展開。


    隻見上書幾個大字,筆法稚嫩,卻頗有些靈氣。


    乃是: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往矣。


    海瑞突然沒了動作,靜靜呆立在當場。


    過了好半晌。


    才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氣。


    麵無表情點了點頭:“張大璫前麵帶路。”


    海瑞說完這句後,便一言不發。


    隻是拱手朝左右百姓迴禮。


    默默跟在張宏身後。


    他為何這般急著趕來京城?


    自然不是盤桓區區官位。


    他都已然五十八了,妻兒盡死,身無餘財,豈會貪圖官位?


    這般急切地趕來,是因為,天子竟然手書與他,誠誠相邀!


    隻言“掃除積弊,寸步難行,盼海卿援手”。


    短短幾個字,幾乎讓他熱淚盈眶。


    不隻因為他海瑞被皇帝看重,而是,當今皇帝,竟然真的打算掃除積弊!


    他曆經三朝。


    親眼看著世宗皇帝,是如何從一個勵精圖治的皇帝,變成一個尋仙問道,不顧天下的妙一飛元真君。


    彼時便有傳聞。


    說是勵精圖治,寸步難行,以至於有宮女勒頸,火燒行宮。


    海瑞雖然不盡信,卻也萬分遺憾於一分明君死去,隻剩一副道君軀殼。


    如今新帝親口對他說掃除積弊,寸步難行,他又怎麽能坐視?


    若非帶著老母,須緩步慢行,他早就插著翅膀,飛來北直隸了!


    如今他剛剛入京,皇帝就是一句道之所在。


    這分明是感念於他,怎能不令他心折?


    他這幾日幾乎夜夜輾轉反側。


    心想著,皇帝這般殷殷期盼,究竟遇到什麽難事了,


    若是一再受阻,會不會又像世宗一般自暴自棄?


    他越想越是急切,越想越是害怕。


    這位聖君,決然不能再孤立無援,重演世宗之事!


    一邊想著,海瑞便進了皇城。


    一路被張宏領到了文華殿。


    張宏輕聲道:“陛下就在裏間,咱家就送到這裏了。”


    海瑞抬頭看了一眼文華殿,心中感慨萬千。


    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緩緩邁步走了進去。


    剛一進門,便聽到一道稚嫩的聲音。


    “海卿!可讓朕好等!”


    隻見一道身著玄端深衣燕弁服的身影快步走近。


    一把抓住海瑞的手,直往裏邊拉。


    也不管海瑞怔愣的神色。


    自顧自說道:“海卿,朕自幼時讀到卿的治安疏,便將卿記在了心中,今日,總算有緣得見了。”


    海瑞終於反應過來,就要掙脫行禮。


    朱翊鈞拽著他不鬆手,寬慰道:“今日是私下相見,卿不必行禮,省得浪費了你我君臣交心的時間。”


    海瑞被拽著不好下拜,去也沒真的從善如流。


    而是躬身行禮,以示君臣之分。


    他勸諫道:“陛下萬乘之尊,莫要為臣失了身份。”


    雖說這般禮遇,他一萬個高興。


    但臣下心緒事小,聖上身份事大。


    朱翊鈞突然轉頭看向海瑞。


    定了定。


    神色複雜道:“海卿,這禮遇不單是朕給你的,也是我皇考、皇祖父給你的。”


    海瑞一怔。


    世宗與穆宗給的?


    這是什麽意思?


    他正要開口發問。


    朱翊鈞打斷了他,將海瑞帶到席間,伸手示意海瑞坐下。


    他指著席間的菜肴,有些緬懷道:“這是朕皇祖父仙去那日所用。”


    抬手按住又要起身的海瑞,繼續道:“朕聽聞卿聞世宗駕崩,悲痛欲絕,將食物都嘔了出來。”


    “這一膳,既是朕與伱分食,也是我皇祖父與你分食。”


    說到這裏,他幽幽歎了口氣:“海卿,我皇祖父去世前,與我皇考說……海瑞罵得對,他錯了。”


    語罷,卻沒迎來預想中海瑞拜倒的動靜。


    朱翊鈞有些端不住,悄然別過頭,掃過海瑞。


    隻見,海瑞此刻,竟然是凝噎不能語。


    雙目半睜半閉,儼然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海瑞此時心中猶如翻江倒海,難以自抑。


    明知道如此有君前失儀之嫌,卻還是止不住情緒翻湧。


    世宗皇帝……


    那位他曾經寄予厚望,期盼他幡然醒悟,掃除積弊的皇帝。


    那位他直言犯上,辱罵“天下不直陛下久矣”的飛元真君。


    難怪將他海瑞看做比幹,自語不做紂王。


    君父……原來真的知錯了。


    想到這裏,他幾乎兩眼一黑,就要跌倒。


    朱翊鈞見他身子搖晃,連忙招唿人來扶住。


    兩個小太監快步近前,就要將人扶助。


    海瑞卻一把推開小太監,起身避席,徑自拜倒。


    磕頭,下拜。


    一連四次。


    行了個一個三拜四叩大禮。


    “臣無父無君,棄國棄家,臣有罪!”


    再抬頭時,已然淚流滿麵。


    朱翊鈞連忙將他扶住:“海卿莫出此言,我皇祖父親口說,你是個清官,好官。”


    “你無罪!”


    海瑞堅辭不起。


    哽咽道:“臣不顧世宗聖體,上呈治安疏,行諫言之事,辱罵君父!”


    “臣受穆宗尊令,索田徐階,卻激起民變,有愧聖望!”


    “臣是罪人,不敢受今上禮遇!”


    出於直心,上奏了諫言,天下人都為他叫好。


    但是,隻有海瑞自己心中苦痛——他確實是在辱罵君父。


    更別提,他本是抱著赴死之心,可世宗卻沒有殺他,始終讓他欠了世宗一次。


    而後穆宗用他,讓徐階歸田,卻激起了民變,潦草收場,這是欠了穆宗一次。


    此事受此禮遇,又聽道世宗心意。


    一切的痛苦,難堪,再度翻湧而起。


    朱翊鈞用力將海瑞扶起。


    感歎道:“卿不必自責,朕的皇祖父與皇考,並未心懷耿耿。”


    “皇祖父先去前,曾語皇考,說他既不赦免海瑞,也不將海瑞定罪。”


    “便是為了將你留與皇考用。”


    “至於徐階歸田,同意你致仕這事……”


    他麵朝大峪山,輕聲道:“我皇考曾親口感慨,說他才德不足,護不住你。”


    “讓你繼續做事,隻會害了忠臣。”


    海瑞聽到這裏,已然泣不成聲:“臣……臣……”


    而後竟然君前失儀,嚎啕大哭起來!


    朱翊鈞靜靜看著海瑞,等他平複心情,沒有再出言打擾。


    終於,過了好一會。


    海瑞漸漸平複情緒,就要為失儀請罪。


    朱翊鈞連忙打斷了他,終於不著痕跡說起今日重點。


    懇切問道:“海卿,二位先帝負了卿,卿還願意助朕一臂之力嗎?”


    海瑞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河岸。


    臉上的堅定前所未有。


    高聲道:“既食君祿,君即我父,臣願為陛下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朱翊鈞感動,把住海瑞一雙大手。


    含淚道:“果是忠貞之臣,朕必再不負你!”


    “那厘清兩淮鹽政之事,朕便放心托付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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