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乾清宮殿外。


    ……


    張宏站在乾清宮殿外,有些緊張地整理了一番衣著。


    幹兒子張鯨身側提著燈籠:“幹爹,您理了快一刻鍾了,放心,兒子看著呢,穿的規規矩矩的!”


    張宏沒理會他,隻是下巴點了點。


    幹兒子上道地伸手,接住了張宏吐出的丁香。


    這是口舌增香除味用的。


    張宏此時可是不敢出半點紕漏。


    先帝登基以後,他作為潛邸舊人,雖說沒有孟衝的造化,卻也算雞犬升天。


    針工局這塊肥肉,幾乎就是他的自留地。


    但好日子卻沒過上多久,先帝竟然駕崩了!


    登基才六年啊!


    這消息當真是宛如天崩。


    一朝天子一朝臣,豈不見先帝甫一駕崩,孟衝陳洪便新舊交替了嗎?


    張宏自覺不能例外,早便做好了準備。


    為此,他甚至將針工局讓給了馮保的幹兒子們,主動到神宮監做個大太監,管著太廟這等清水活,已經是思安思退了。


    他想退嗎?他願意退嗎?形勢所迫罷了。


    這幾個日日夜夜裏,他都會迴想起針工局一唿百應,眾小阿諛的日子。


    醒來又看著太廟無數的香燈靈位,蕭索清冷。


    本以為餘生將會就這樣過去。


    結果沒想到,這才沒過幾天,李貴妃突如其來的一道令旨傳來,竟然讓他進司禮監,還要在皇太子身前聽用!


    機會!天大的機會!


    這種天上掉下來的機會,他哪裏敢有半點馬虎!


    終於收拾好,張宏停下手,側過身對幹兒子道:“好了,你迴去吧,我去見太子爺。”


    把幹兒子打發走,他又深吸了一口氣,這才邁步走到殿門口。


    “勞煩通稟太子爺,內臣張宏……”


    話還沒說完,那小太監就笑道:“張大璫我當然認得,太子爺吩咐了,您來了直接進去就行,不必再通稟了。”


    說著,就側過身,作出一個請的動作。


    張宏連忙謝過,心中反而更加緊張。


    他不知李貴妃是如何選中的自己,但他一定會牢牢抓住這個機會。


    馮保不就是得了李貴妃信重才能一步登天嗎?馮保可以,他張宏為什麽不行?


    隻要將李貴妃交代的這份差事做好了,給李貴妃心裏留個印,未嚐不能取馮保而代之!


    畢竟隻是個十歲細娃,哄著伺候著,也不會有多大難事,卻能在李貴妃那裏好好露臉。


    皇太子他也不是沒伺候過,在裕王府時,自己哄抱過無數次了,有情份打底,加之如今曉事了可以揣摩心思,應當不會有多大問題。


    更何況,這位太子爺是出了名的好哄騙。


    去年還因為沉迷小太監送的玩物,被馮保告到了李貴妃那裏去。


    自己隻要略微哄著點,再往李貴妃那裏使使勁,還用得著受馮保這些晚輩的氣?


    張宏一邊想著,一邊弓著身子,碎著小步走進乾清宮。


    乾清宮是皇帝寢宮,但如今新舊交替,不少物什已經搬空了,準備與大行皇帝一同陪葬。


    等大行皇帝移靈,就該新君入主了。


    所以如今的殿中,顯得有些空蕩。


    加之停靈,未免驚擾了什麽東西,燈籠燭火亮得極少,半個大殿都是黑黢黢的。


    張宏沒有打燈籠的資格,隻能小心走在殿內,步伐極慢,卻還是有迴音響起。


    四周布置著一些梵道儀軌,符籙之類的物件。


    磬聲偶爾從殿內傳出,渺渺遠遠。


    先帝待他們這些內臣極厚,卻在而立之年就駕崩,張宏作為老奴婢,多少也有感慨。


    可憐他已經接近五十了,本來指著借先帝的威風,暢快過完餘生,哪知黑發人先走。


    若是他再年輕個十年,倒是能指望著好好伺候這位新君,等到新君親政後,一飛衝天。


    可惜,他等不起了,新君如今才十歲,等到那時候,他怕是半截身子都進土了。


    隻期望,能借著這個機會多在李貴妃麵前漲漲臉吧。


    以他的資曆,距離內廷高位,也隻差貴人看上一眼罷了。


    想到這裏,他又想起皇貴妃分明說明早跪安,新君卻讓他此時來先帝靈前拜見。


    自己是不是應該給李貴妃暗中稟告一番?


    胡思亂想著,他才陡然發現眼前場景一變,一具沒有合上的棺木,映入眼簾。


    赫然是已經走到了殿內!


    餘光瞥到棺木旁跪坐著一道人影,黑暗的大殿讓他看不真切,這便是那位十歲新君?


    心裏想著,張宏連忙跪了下去,埋著頭請安:“內臣張宏,奉李貴妃令,來給太子爺問安。”


    正估摸著皇太子要請他起來,膝蓋都提前發力了,卻沒等來預想中的迴答。


    身形差點晃了晃,張宏趕緊穩住,又跪實了身子。


    皇太子不出聲,殿內一時安靜了下來,讓張宏莫名有些局促。


    好在並沒有持續多久。


    他餘光看到,棺木旁的人影緩緩站起身來。


    正當張宏以為是要請自己起身的時候。


    一道聲音,帶著嗤笑,傳入耳中:“你們這些大貂璫,個個都喚作老祖宗,本宮這裏,反而喚成爺了。”


    “怎麽,要做我祖宗?”


    誅心之語,立刻讓張宏心頭一跳!


    張宏頓時就被這一句話打蒙了。


    這二者完全不是一迴事,這位皇太子怎麽突然作色?


    這話太重了,他都不敢想這話傳到外麵去,他會是什麽下場!


    他幾乎匍匐在地,連忙重重磕下頭:“內臣不敢!內臣不敢!”


    朱翊鈞冷眼看著。


    第一印象極為重要,若是不好好敲打一番,未免不會出第二個馮保。


    他為先帝跪靈,僧道侍衛,都不得進入,挑了此地就是為了他此時不必再遮遮掩掩,裝作稚子孩童。


    先帝靈前本就威嚴重地,不容放肆,又有昏暗的背景,遮掩他這幅孩童的身軀。


    就是為了徹底拿捏此人。


    “張宏,抬起頭來。”


    張宏心中還在揣度皇太子所思所想,聞言下意識抬起頭來。


    隻見殿內昏暗無光,這位新君側對著他,半個身子藏在了黑暗之中,麵色明滅不定,單手按著棺木,站得離張宏稍遠,陰影正好映在張宏身上,將他幼小的身軀放得無限大。


    這是十歲幼童!?


    他隻覺得威壓難測,更甚先帝!


    幾乎有種麵對世宗嘉靖皇帝的感覺!


    一道聲音傳來:“這是我皇考,拜一拜吧。”


    張宏心思已亂,不明就裏,隻是胡亂叩拜了一通。


    他頭顱觸地,姿態放得很是到位。


    朱翊鈞聲音都變得端莊晦澀:“張宏,嘉靖元年生人,農家子,嘉靖十一年被父母賤賣入宮。”


    “嘉靖三十六年入裕王府,侍奉我皇考身前。”


    “隆慶元年後,曆任織造局、京營太監、針工局,四日前掌神宮監。”


    “本宮可有記錯?”


    聽著皇太子一字一頓地遍數自己的履曆,張宏越發不安了起來。


    “殿下識記過人,胸懷宏闊,竟將奴婢卑鄙出身囊括其中,奴婢惶恐!”


    這都是尋常消息,宮裏人盡皆知。


    但此時經由皇太子口中說出,感受就不一樣了。


    不是李貴妃令旨,要他來看管皇太子的嗎?怎麽如今皇太子卻對他出身一清二楚,莫不是皇太子點選?


    朱翊鈞輕輕敲擊著棺木,篤篤之聲迴響在空蕩的殿內。


    “好好的針工局不待著吃油水,去掃太廟,怎麽,想告老了?”


    張宏一時不知怎麽搪塞:“奴婢……奴婢年事漸高,心力……”


    朱翊鈞突然打斷了他:“你對孟衝望而生畏,對馮保退避三舍。”


    “到了本宮這裏,倒敢欺君了。”


    “張宏,你以為你是高拱,還是馮保?憑你,也敢欺本宮年幼?”


    張宏猶如墜入冰窖,一個激靈!


    這話突然點醒了他!


    他陡然間驚醒過來,方才的違和之處突然明白了過來!


    這哪裏是宮裏傳的,不曉事的蒙童?


    哪個不曉事的蒙童,敢敵視內相,輕蔑首輔!?


    這位皇太子言語之中,赫然政情宮事了然於懷,分明是胸有溝壑,睿智已開!


    關於這位的傳聞,恐怕也多半是蟄伏蓄勢罷了!


    今晨空出來的提督太監一職,乃至而自己被李貴妃點選,眼前這位太子爺,決計逃不了幹係!


    他一經豁然開朗,這位太子爺的身影在他麵前再度拔高!


    十歲啊!十歲開了心智的新君,青史難尋。


    始皇帝嬴政十三歲登王,掃清六合,席卷八荒。


    宋哲宗趙煦九歲登基,重啟新法,兩敗西夏。


    哪個不是神文聖武,天資英斷!


    若這位皇太子朱翊鈞也是如此,他還要討好什麽李貴妃?哪有不爭權的聖君!


    英宗九歲登基,哪怕蟄伏待機,也不過等了八個月就把王振扶上了司禮監掌印的位置!


    聖君在前,安不爭做忠犬!?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心中立有定計,顫抖著迴話道:“主子慧眼如炬!奴婢確實是為避馮保鋒芒,隻能讓出針工局。”


    朱翊鈞靜靜看著張宏。


    他明白張宏在想什麽。


    雖說他如今不過十歲,但隻要他表現出有治政奪權的能力,始終會有這麽一波人緊緊團結在自己周圍。


    為什麽?政治前景與政治承諾,就是他保底的依仗,也是為君者最大的優勢!


    有此打底,又借著多年身居高位,故意拿捏氣場,壓服張宏,並不是難事。


    “哦?既然你怕得罪馮保,那還是別在本宮麵前聽用了。”


    張宏聽出其中意味,整顆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當即匍匐到太子腳下:“蒙得太子賞識提拔!奴婢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朱翊鈞搖了搖頭:“是我母妃賞識提拔才對。”


    張宏連連磕頭:“奴婢既然到了主子身前,就是蒙了主子的恩,眼裏再無別人了!”


    朱翊鈞終於笑了。


    他嗬地輕笑了一聲,突然想起殿內並無他人,幹脆放聲放肆笑了出來。


    張宏額頭冷汗涔涔,根本不敢擦拭。


    “張宏,我皇考曾在我麵前誇過你,你知道他怎麽說的嗎?”


    不等張宏答話,朱翊鈞笑意不減,自顧自繼續說道:“他誇你是個忠心的好奴婢。”


    “你是嗎?”


    這聲音當真如雲端傳來,讓張宏靈魂出竅。


    他毫不遲疑地連連磕頭:“主子爺,張宏天家家奴,不敢不忠心耿耿!”


    張宏伏地懇切自白,卻沒有等來太子德音。


    隻有觸地的餘光,看到一雙靴子從他身旁越過。


    身後的聲音漸行漸遠:“我要隆慶年間,所有去湖廣巡稅的太監名單,落實一下。”


    這話說完,再無別的言語傳來。


    隻剩下踱步離開的聲音,在殿內迴響,餘音杳杳。


    張宏幾乎癱軟地倒在地上。


    他扯了扯衣襟,背後竟然已經濕透,宛如從刀山火海走過一遭。


    即便是睿智已開,威嚴也太重了!


    什麽十歲新君,要是有人說這是數十年身居高位,執掌大權的皇帝他都信!


    尤其最後一句話的四個字,更讓他心肝都一顫。


    拿捏腔調,習慣動作,幾乎將他看殺!


    喘了幾口粗氣,他突然想起什麽,連忙翻起身。


    對著太子離去的方向,再度磕頭,在空無一人的殿內,唱道:“奴婢恭送主子!”


    ……


    高儀看著自己剛剛修築好的籬笆,滿意地點點頭,伸了個懶腰。


    院子這一角養的雞鴨,老是偷跑出來,總算解決了。


    他本想壘個石牆,奈何這處一進一的院子,是他租賃的,房東雖然不敢拒絕他,但顯然也不太情願讓他壘牆,他隻能作罷。


    今日初一,朝廷欠的俸祿,好歹是發了一半,才讓他修個籬笆。


    他正欣賞著,就有個老仆靠了過來:“老爺,張閣老府上來人了。”


    高儀一驚。


    張居正遣人來幹什麽?


    閣臣公務來往必不可少,但私下裏交往過甚,多少還是有些犯忌諱。


    尤其是國朝新喪的敏感時期。


    他看向老仆:“人呢?怎麽不請進來。”


    老仆雙手捧起一本書:“他讓老奴把這本書轉交給老爺,說是有個不情之請,人在外等著老爺的話。”


    高儀接過,看了一眼,是一本《尚書》。


    張居正給他這本書做什麽?


    “什麽不情之請?”


    老仆答道:“他說,老爺明天能否講這一篇。”


    明日?太子日講嗎?高儀疑惑地翻開書,果然其中一篇書頁被折了一下。


    他翻到這一頁,突然愣了下。


    而後默然不語。


    等了片刻,才喟然一歎:“跟張閣老說,此事我應了,下不為例。”


    老仆應聲而去。


    ……


    “老爺,高閣老說,他應下此事了,下不為例。”


    小廝掀開馬車車簾,低低地說了一句。


    張居正沒有說話,隻是點了點頭。


    他抬眼看了看高儀院子的大門,放下了車簾:“走吧,迴府。”


    輕輕撫了撫鬢角,今日似乎深思過度,白發都多了兩根。


    就是不知是他想太多,還是想太少。


    先帝顯靈……提督太監……臨朝詰問……張宏……


    皇太子,到底有幾分成色呢?


    明日且讓他好好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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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衝周二的追讀,周三的章節淩晨發了。以後正常更新時間是4.30。每周三是淩晨。


    注1:儀性簡靜,寡嗜欲,室無妾媵。舊廬毀於火,終身假館於人。及沒,幾無以殮。——《明史·列傳·卷八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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