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好個高拱,好個內閣首輔,好個柱國!”


    李貴妃聽了小太監稟報並不表態,隻是念了兩聲高拱的名,轉而麵色難看地拉著朱翊鈞,繼續往文華殿去。


    其餘人自然不敢置喙。


    除了多了個太監提燈籠,照得亮堂些外,一行人似乎沒什麽變化。


    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李貴妃這是已經動了真怒。


    朱翊鈞看了一眼李貴妃難看的麵色,心中歎了口氣,他這便宜母妃果真是宮女出身,容易挑撥不說,還喜怒形於色。


    以他的老到,自然能看出這是馮保在給那位內閣首輔高拱下絆子。


    或許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話,但絕不至於跋扈到這個地步。


    馮保這是看準了李貴妃沒有政治經驗,加之內外相隔,不可能當麵以此詰問,才敢如此。


    但朱翊鈞知曉部分曆史,又有豐富的鬥爭經驗,這種事可是門清。


    如今先帝駕崩,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環境是什麽?


    自然是皇權缺位,群狼環伺!


    都恨不得啃下一塊肉來!


    其中有司禮監大太監馮保這種,企圖隔絕內外,做李貴妃的代理人。


    也有內閣首輔高拱這種,趁機以內閣侵蝕皇權,妄圖天子垂拱而治,所謂致君堯舜上。


    二人未嚐沒有合作的基礎,但,誰讓二人本就有仇?


    當初高拱可是兩度阻撓馮保的晉升!


    如今再添一把火,可謂你死我活。


    馮保的手段,就是隔絕內外,挑撥高拱與李貴妃了,所謂“高拱威脅論”。


    就是不知高拱又有什麽手段,隻是現在看來,還是馮保處於上風,畢竟他是內臣,隻要他牢牢守住李貴妃這個基本盤,就立於不敗之地。


    等到朱翊鈞順利即位,李貴妃變成李太後,名正言順監國,她一句話就能將高拱罷免驅逐。


    可是……


    朱翊鈞心中搖了搖頭,這不符合他的利益。


    所謂父死,三年不改其誌。


    先帝才死幾天?哪有一登基就讓三朝元老不體麵的?


    要知道,高拱是什麽人?


    先帝恩師,三朝老臣,如今的內閣首輔,主持過隆慶新政,又有俺答封貢平息邊事,聲望顯著。


    甚至先帝少理政事,大多交予高拱,以至於先帝受委屈的時候,都得跑去跟他哭訴“有人欺負我!”。


    駕崩之前還特意拉著他的手說“以天下累先生”。


    就差叫一聲義父了,可見有多麽信重。


    這種人物,罷免倒是一句話的事,但這消耗的可是新帝的政治信用!


    權力的行使,總會在暗中標注好價格,這份代價,他可不想替馮保背負。


    朱翊鈞亦步亦趨跟著李貴妃,思量著要不要拉高拱一把,至少,讓他體麵致仕。


    心中又有些可惜,與馮保這類竊據皇權,隻是為了權勢享樂的人不同,高拱攬過權責,卻是有心振興大明朝的,遺憾的是,能力不行啊。


    若是高拱當真既有想法,又有手段,自己也未嚐不能托政與他,畢竟十歲天子羽翼未豐,無論如何也需要代言人的。


    不過,話說迴來,當今內閣之中,既有理想,又有能力的人,也不是沒有,他可是神交已久……


    就是不知道,其人在這一局中,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台子還沒上,舞台上的角倒是都彰顯了一波存在感。


    朱翊鈞看了一眼逐漸退去的日食。


    旭日東升,卻因為日食未盡去的緣故,蒙著陰翳,天色反而更顯晦暗。


    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當真是,風雨欲來。


    ……


    文華殿內。


    “元輔,不可失了人臣之禮。”


    已經有知命之年的高儀輕歎了一口氣,對高拱懇切道。


    兩人雖然都是姓高,卻不是一家。


    但高儀無論起複,還是入閣,都是高拱所舉薦,關係非比尋常,這種勸諫也隻能他來開口。


    當然,情誼是有的,不過既然已經入了內閣,所謂舉主關係,自然心照不宣地淡化了去。


    如今內閣隻有二高與張居正,攏共三人。


    先帝駕崩,新舊交替,正是大局為重的時候,可偏偏這位內閣首輔脾性卻一言難盡。


    剛愎執拗也就罷了,還是個直性子,竟然屢次出言損害嗣君威儀,前日裏就在內閣感慨時局,說十歲的小孩怎麽治理天下?高儀也隻能裝作沒聽到。


    今日又當著諸多廷臣的麵,獨斷妄為,意圖擺布東宮。


    讓高儀不得不出麵,攔下了高拱吩咐去東宮請諭的職官。


    否則,有失體統也就罷了,傳到兩宮耳中,隻怕要惹得兩宮與內閣上下相疑,動搖國本。


    麵對高儀的勸誡,高拱顯然沒放心上,他麵色肅穆,語氣卻格外專橫:“子象,為人臣者,哪有愛惜名聲到你這個地步的?”


    子象是高儀的表字,高拱這一開口,就不留情麵。


    他繼續道:“如今大事,莫過於大統傳續,我既蒙先帝信任,托孤輔國,自然要敢於任事。”


    “事關勸進登極,嗣君不來,我豈能像你這樣做個沒事人一樣幹候著?”


    “我意已決,太子稍時再不至,便將勸進箋送到東宮,請太子以口諭答複,了結今日事!”


    “還請子象分清緩急,不要拖延大事。”


    言下之意,已經直指高儀阻攔他,會拖延新帝登基,有礙大局。


    高儀無奈地搖了搖頭。


    這是他愛惜名聲嗎?他這分明是怕高拱如此獨斷專行,擺布嗣君的作為種禍不淺!


    哪有勸進這種事都給人包辦了的!?


    太子年幼不懂事,你高拱也不懂事嗎?太子不來,你不會如實報與兩宮後妃嗎?


    為人臣者,不該做的主,一旦做了,就事無大小,不免有誅心之論,禍福難測。


    他深知這位元輔的脾氣,他再多言語怕是也無用。


    想到此處,他又將求助的目光看向內閣三人中的最後一人,張居正。


    張居正感受到高儀的目光,麵色沉靜點了點頭:“先帝曉諭元輔與我提督太子讀書明理,今太子困頓東宮,疏離百官,內閣責無旁貸。”


    “如今登極事大,禮部既已擬好章程,不容拖延,內閣當不能束手,我自認同元輔的決定。”


    “至於此後,我已經重新厘理課業,選拔講官,為太子傳授經典,輔正行為。”


    張居正的發言更是重量級,直接讓高儀眉頭的皺成了一個川字。


    他言語中竟然不僅坐實了太子有所失儀,還借著內閣提督太子課業之事,要好好教育這位嗣君。


    張居正這是要做什麽!?


    又聯想到高拱、張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變法的改革派。


    難道……這二人似乎已經達成共識,有意識地為內閣張目,要令新帝垂拱,打算以內閣獨斷來推行變法!?


    他這位舉主可是什麽都沒給他透風的!


    高儀不可思議地在高拱與張居正身上來迴打量,似乎要將二人臉上看出花來。


    看著二人古井無波的神色,心中已經隱隱起了致仕的念頭。


    若是真如他所想……


    高儀不由打了個激靈,那怕是死了也得被開棺戮屍吧!


    高拱見狀,適時開口道:“好了,子象,此事我自有計較,你不必理會。”


    言畢,又轉過頭看向張居正,正好張居正也向他看來,二人視線一錯即分。


    高拱暗自感慨,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對張居正表露過,他竟然從蛛絲馬跡看出端倪,並且立馬附從,比更親近的高儀還了解他,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


    三位內閣大佬一個圈子聊天,旁人也不敢湊過來。


    就在這時,靠近門外的一人正好張望到了殿外有情形。


    他立刻告罪一聲,挪步到高拱的耳邊,小聲說了句什麽。


    高拱神色一動,便將其隨手揮退。


    而後高拱當即撫掌大笑,對著高儀,張居正二人道:“子象、叔大,李貴妃終於是將太子‘請’出來了。”


    “當真是不容易啊。”


    話一剛落,便迎了出去。


    高儀本方才見人耳語,就有所猜測,此時聽到這話,心底當即一鬆。


    至於高拱話語中的僭越,他也隻裝沒聽到。


    語氣也轉為輕鬆,漫不經心對剩下的張居正試探道:“嗣君以幼衝之年,負艱大之業,二位,任重而道遠啊。”


    張居正微微抬頭瞥了一眼高儀,微微頷首並不說話,隻是站起身,跟著高拱一道迎了出去。


    高儀看著張居正的背影,心中歎了口氣,張居正自幼以神童聞名,又博覽群書,見聞廣著,必然是知曉此話出處,聽出了他言語中的試探與勸誡,可是卻無動於衷,顯然是決心已下,要有所作為了。


    唉,這兩人。


    安安心心做個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嗎?


    像此前的內閣首輔徐階致仕後一樣,美酒美人,坐擁良田數十萬畝。


    或者又如內閣李春芳一般,致仕後繼續專研學問。


    乃至於迴去孝養父母呢。


    大明朝,非得要救嗎?天下焉有萬世不易的朝代?


    大明朝,值得殺身成仁嗎?於少保的下場不令人心寒嗎?


    可歎,這些話也隻能在他心中想想,他入內閣半年不到,資曆不足,萬事都以高、張二人做主,此時自然也沒有能耐改變這兩人的心誌。


    也罷也罷,既然高拱張居正有心做事,那便隨他們去吧,國朝二百年,至今已有傾覆之兆,也合該有仁人誌士了。


    至於他高儀?為官數十年,上表辭官都十餘次了,心早就冷了,不與濁流相匯結黨營私,已經是他個人操守的極限,此事他是萬萬不會摻和其中的。


    想明白此節,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為何說出那句,十歲天子何以治天下了。


    若高拱真想革新變法,延續國祚,這種激烈之事,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長於深宮婦人手的十歲稚童。


    更別提這位嗣君的天資稟賦,不做絆腳石都是好事了!


    天子垂拱,內閣治政或許才可能有一絲機會。


    這位新帝……


    怕是隻能“大局為重”,做些犧牲了。


    就這樣胡思亂想著,高儀起身稍晚了一些,才往外迎了去。


    ……


    高儀剛一走到殿外,便看到李貴妃儀仗遠遠轉道離去,令他一怔。


    竟是連照麵都不與諸臣打?


    心中泛起了嘀咕,看來這位嗣君是給李貴妃氣得不輕。


    他見識過李貴妃被朱翊鈞氣得七竅生煙的樣子,心裏有數,此次皇太子又蜷縮在東宮不敢受勸進,李貴妃怕是又動怒失態了。


    李貴妃或許是不好在這種時候落嗣君的麵子,這才徑直離去。


    就是這位嗣君,當真一言難盡,躲在東宮不出就罷了,以後可別像他那位祖父一樣,二十年不履朝。


    這般腹誹著,便將目光看向那位嗣君。


    大明朝嗣君朱翊鈞,身後跟著那位新晉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一前一後緩步走來。


    太子出閣講學,高儀作為朱翊鈞的侍班官之一,見到這位嗣君的次數自然不算少。


    在他印象中,說得好聽點,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任然天性,直言不諱的話,就是調皮浮躁,心智中等偏下。


    但,今日卻令他覺得有些不同。


    不論其餘,單這份儀態,竟然讓他心中忍不住暗讚一聲。


    隻見朱翊鈞穿著縗服,身形瘦小,挺直了脊背,踏步從容。神色倦怠哀戚,卻又肅然端正。環顧諸臣工時含蓄謙抑,又凜然有神。與眾人相互見禮,可謂一絲不苟。


    “本宮初禦文華殿,萬事仰賴諸位肱股之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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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上憤恨語臣曰:“我祖宗二百年天下以至今日,國有長君,社稷之福,爭奈東宮小裏?”連語數次,一語一頓足一握臣手。臣對曰“皇上萬壽無疆,何為出此言?”上曰:“有人欺負我。”——《病榻遺言》。


    注2:東宮出閣講學,太子少保、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高儀,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張四維,司經局洗馬兼翰林院修撰餘有丁,右春坊右讚善兼翰林院編修陳棟,充侍班官。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士馬自強、陶大臨,翰林院編修陳經邦、何洛文,檢討沈鯉、張秩,充講讀官。檢討沉淵、許國,充校書官,製敕房辦事。大理寺左寺正馬繼文、徐繼申,充侍書官。先是,大學士高拱等請選東宮輔導官僚,會同吏部推舉。有旨宜加慎選,不必備員。於是拱等名以聞,上從之。仍諭拱、居正提調各官講讀。——《明穆宗實錄》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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