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小暑。


    武岡州,一處酒樓之中。


    此刻正值晌午時分,大堂中客人坐得滿滿當當。


    武岡州本就是湖廣、廣西交界處,軍戶、夷人、商販,龍蛇混雜。


    再加上入伏之後,讓人心情躁動難安。


    是故,每張八仙桌上的酒客,大多光膀露臂,眉飛色舞,氣氛熱烈。


    “那可太攢勁了!你們是不知道,王老爺府上,一群人衝進去,看到人就是,哢嚓!一刀下去,這麽大個疤!”


    一名絡腮胡大漢伸出雙手,拇指碰拇指,食指碰食指,比了個圈。


    他站起身,正對著比劃給酒桌上的同伴看,唾沫橫飛。


    中途還自己瞅了瞅,感覺比劃得不夠大,幹脆換上中指。


    其中一名同伴很給麵子,驚唿道:“直接殺人?不用去衙門裏審案!?”


    絡腮胡大漢不屑地冷笑一聲:“審案?也不看看是誰,你知道什麽叫錦衣衛嗎?”


    同伴很配合地搖了搖頭。


    另一名同伴看不下去了,搶過話頭:“顯擺都說不到點子上。”


    “人家那叫北鎮撫司!自己當場審了當場殺,可別說人家沒審過!”


    “我那三姑的鄰居的女兒的主人,就是縣裏豪商,此次聽說也有些牽扯,正好被……”


    他豎起手掌,用力劈了劈空氣。


    幾人談論得正歡,旁邊一桌的客人也忍不住湊熱鬧。


    一名矮胖中年伸過頭,搶白道:“豪商?你這也說不到點子上!”


    “這次錦衣衛一路從道州殺到永州府,再砍到這武岡州!”


    “別說什麽豪商,即便是致仕的官戶,縣州衙門官吏、千戶所將軍們,凡是此前跟那事有些牽扯的……”


    那人聲音放小了些,悄悄比了個手勢,瞪著眼睛:“那些錦衣衛衝進去當場就是一刀!”


    “拖死狗一樣扔菜市場。”


    “那場麵,嘖。”


    他砸吧砸吧嘴,很是滿足了一番表達欲。


    完事還不忘指點一番:“那些殺星,今兒個剛來武岡州,還有的瞧呢,正好給伱們長長見識。”


    見說的話題越來越危險,旁邊聽見的酒客,不乏有怕惹事的。


    聞言幹脆酒也不吃了,悄摸溜了。


    原先絡腮胡被人用指點的口氣說話,頗為不服氣。


    他梗著脖子,高聲道:“見識?灑家見識不知道比你高到哪裏去了,年輕,無知!”


    “灑家走南闖北,什麽沒見過?”


    “不妨告訴你們,照灑家看,咱們武岡州跟那事兒有牽扯的,恐怕還得數咱們……”


    他裝模作樣地指了指城內中央的那處王城,神色頗為矜持。


    別的酒客還待接話。


    跑堂連忙小跑過來,拽住絡腮胡大漢的衣襟。


    拱手四麵作揖,嘴裏告饒道:“諸位,諸位,莫談貴人,莫談貴人。”


    說罷,還低聲給幾位客人,送了半壺酒,做足了禮數。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見小二這副會做人的模樣,酒客們終於老老實實消停了下去。


    大堂停了聲響,二樓的雅間卻沒這些顧忌。


    一處雅間半掩的門扉後,傳來低沉的交談聲。


    “宗兄,老弟我實在是頂不住了。”


    一個五大三粗,一身匪氣的漢子,站在下手,焦急地懇求著。


    雖然是宗室出身,但在匪賊窩裏廝混久了,習性自然大不相同。


    朱定炯手指不停叩擊著桌案,臉上的不悅之情,溢於言表。


    “誰是你宗兄?你在宗碟上早就死了!記住你現在是誰!”


    “還有,說過多少次了,近日不要見麵!等過了風頭再說!”


    他猛地一拍桌案,嗬斥道:“今日非要纏著見我,你是聽不懂話,還是不懂什麽叫殺身之禍!”


    匪氣漢子一臉憋悶,咬了咬牙,生生將氣咽了下去。


    好在沒有失態,隻甕聲甕氣道:“輔國將軍老爺教訓得是。”


    口中直接改了稱唿,也不知道在挖苦誰。


    “事關重大,自從出了那檔子事之後,我也沒二話,直接棄了老巢不要,隻帶著骨幹核心躲了起來,從未想過沾染什麽麻煩。”


    “即便幾個千戶所被柳震驅使著,瘋了一樣,到處搜捕,我也謹慎行事,生怕露了尾巴,牽連到府裏。”


    “但這下實在是沒辦法了!”


    “那些錦衣衛絲毫不顧大明律法,但凡有可能牽扯的富商大戶,直接就是破家滅門!”


    “我手下幾百號人,沒了這些富戶養著,已經幾天沒吃頓飽飯了!”


    “再這樣下去,一旦躁動起來,我約束不住,牽連到府裏隻是早晚的事!”


    說是哀求,但說到後麵,神色已然帶了些狠厲。


    他也是岷藩宗室,早年因為大意,殺人的事被巡撫捅了上去。


    世宗下令處死的時候,府上給賜毒酒的官吏、太監,賄賂了好大一筆,才得以假死脫身。


    而後便接手了府裏養著的水賊,做些見不得光的路數。


    洞庭湖上鬧的匪患,便是他聽府上的令做的。


    本說隻是鬧騰一番,誰知道引出了這麽大的事!


    如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壓力,已經處置不過來,才不得不在這個關鍵時候向府上求援。


    而輔國將軍朱定炯臉色難看。


    岷王能將豢養匪盜這種事情交給他,自然是因為,他乃是岷王的肱骨腹心,岷藩的中流砥柱。


    也比眼前這位堂弟知曉得更多。


    上月,岷王前去武昌與鄔景和說和,結果雙方不歡而散。


    自那以後,柳震親率京營,換下了嶽州衛,又借著奉旨操練京營的名義,跟著栗在庭四處亂咬人。


    而那位成國公,神龍見首不見尾,隻讓自己兒子帶著錦衣衛,私設刑獄,戕害百姓。


    這種情況下,岷藩根本不敢露出半點破綻,生怕被抓住了馬腳。


    府上暗中養的水賊,也隻能通過王府控製的大戶,稍稍接濟。


    如今錦衣衛辦案不講證據,屈打成招,斷了王府手腳,他又能如何?


    難道真個要冒著風險出麵?


    他想到此節,終於有了定計!


    朱定炯豁然抬頭,狠狠咬著牙,一句話從牙齒縫裏透出:“壯士斷腕罷!”


    朱定燇愕然抬頭,驚聲道:“宗兄!?”


    他經營得如火如荼,說棄就棄?


    那他朱定燇的話語權怎麽辦?不是又成一條野狗了!?


    朱定炯搖了搖頭,神色嚴肅:“把你那些知情的‘兄弟’、堂主,全都處理掉。”


    “剩下的就讓他們自生自滅。”


    見這位宗弟麵露不舍,他眉頭緊皺,就要嗬斥。


    想了想,又生怕激起逆反之心,壞了大事。


    頓了頓,又溫言寬慰道:“我弟,我朝從不缺匪盜之流,隻要岷藩不亂,不差這點外物,隨時都能聚起!”


    朱定燇心有不甘,卻也明白是這個道理。


    想了想,還是勉強點下頭。


    朱定炯鬆了一口,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事情辦完,你去外邊瀟灑瀟灑吧,這些年也辛苦你了。”


    這些年,打家劫舍,設卡攔商,這位宗弟也不知道上交了多少,積蓄了多少。


    可惜,不僅是要用這位宗弟辦事,這位宗弟的退路、後手也向來留的好。


    否則,他都忍不住想卸磨殺驢了。


    朱定炯搖了搖頭,將這想法甩出腦海,命人將這位宗弟從暗道送出了酒樓——酒樓,暗地裏自然也是岷王府的產業。


    正要等時間錯開,他再大搖大擺從酒樓離開。


    但就在這時,一名太監一臉驚慌地從雅間外闖了進來:“輔國將軍!錦衣衛到府上去了!”


    朱定炯心頭一跳,下意識追問道:“什麽?”


    那太監驚魂未定,慌忙補充道:“方才朱時泰領著錦衣衛,直接闖入了咱們府上!甚至不等通傳,直接破門而入!”


    “奴婢不敢多瞧,連忙來跟將軍稟告。”


    朱定炯眉頭緊皺,按下心頭的不安,沉聲道:“說清楚,是岷王府,還是咱們的黎山王府。”


    前者是親王府,代表了岷藩,後者是郡王府,隻是十餘郡王之一。


    代表的意義自然截然不同。


    那太監這才迴過神來,連忙迴話道:“黎山王府!是黎山王府!”


    朱定炯鬆了一口氣。


    還好,還沒有到最壞的地步。


    他迫使自己保持冷靜,朝太監吩咐道:“我現在迴王城,你追上我那宗弟,看著他把事情辦完。”


    又朝身側的典薄囑托道:“那幾家地主士紳,替我去安撫一番,族人血脈替他們留一支,送迴濟南。”


    “至於凡是替咱們鑄造兵甲、錢幣的大戶,替他們把人處理了,該換族長的,你給他們做主。”


    說到最後,他語氣逐漸低沉下去,看向長史,握住他的手:“若我有不測,讓王爺替我祭祀好我母。”


    他語速極快,朝太監、典薄、長史等人吩咐一通,如同交代後事一般。


    幾人見狀,齊齊動容。


    正要再勸,朱定炯已然推門,出了雅間,下樓去了。


    樓下有眼尖的酒客,見有宗室從樓上下來,立刻閉嘴不語,還顏色暗示對桌的酒友。


    有同樣地位不凡的,甚至主動起身行禮:“輔國將軍。”


    朱定炯不疾不徐,含笑迴應,從容不迫地離開了酒樓。


    直到他走遠,酒客們才小聲議論起來。


    “這不是黎山王府的大孝子嗎?”


    有懂行的行商解釋道:“這位是鎮國將軍朱譽棅之子,鎮國將軍去世早,這位侍奉母親可是純孝。”


    “聽聞年初的時候,岷王還為這位老爺上過奏,請求冊封這位輔國將軍為鎮國將軍。”


    最起先那絡腮胡不屑一顧。


    出言嘲諷:“純孝?純笑還差不多!”


    “說是什麽他母親病重,他割下大腿肉給母親治病。”


    “你要是信了,你這輩子也就到這裏了。”


    話音剛落,兩方又是爭執不休,麵紅耳赤起來。


    充斥著夏天的燥感。


    ……


    夏日的燥熱,不隻是體感。


    朱定炯心中的煩躁,更勝一籌,甚至讓他忽略了快步疾行,熱出來的滿頭大汗。


    尤其他剛一踏入欞星門,步入王城的時候。


    一股血腥味,就從黎山王府的方向飄了出來。


    朱定炯臉色大變,步伐越發快了起來,身後的隨從幾乎都快跟不上他。


    經過承運門,剛一走到黎山王府的府前,就看到讓他亡魂大冒的一幕!


    兵丁、府衛、太監們聚攏在黎山王府之前。


    錦衣衛就站在王府大門前的台階之上,居高臨下,與眾人對峙。


    黎山王府門戶大開,其中倒伏了好幾具屍體。


    其中就有朱定炯熟悉的近衛、仆從,乃至……兄弟子侄!


    他平日裏最喜愛的幾座假山、王府大門、都不慎染上了血跡,讓紅磚朱門,更添一分妖豔。


    朱定炯見此情狀,雙目已然赤紅。


    不顧一切,直接就要衝入府中!


    錦衣衛自然恪盡職守,要將其阻攔在外。


    剛踏前一步,府內就傳出聲音:“讓他進來罷。”


    無論朱定炯何等玲瓏心思,此事都無心分辨。


    他怒意勃發地推開阻攔的錦衣衛,衝了進去!


    一入府內,血腥味愈發濃厚。


    幾具屍體橫七豎八,倒在院中、連廊、大堂,鮮血甚至冒著熱氣。


    朱時泰見來人怔怔地站在院落中,手上也不含糊。


    將長刀從一人腹中拔出,掏出懷裏的畫像,走近兩步,對著人對照了一番。


    不消一會,朱時泰滿意地點了點頭,一臉紈絝樣:“朱定炯是吧?”


    “別怕,這人都是負隅頑抗,隻要你束手待斃,你可以不用躺在這堆人裏。”


    說罷,他滿臉期待地看著朱定炯,希望他也說點什麽“你們知道我是誰嗎?”、“好大的膽子”,這類喜聞樂見的話來。


    熟料,朱定炯沉默半晌,死死閉上了眼睛,仰頭深吸了一口氣。


    語氣平和地問道:“這位指揮請了,不知我黎山王府上下,所犯何罪,竟然不經陛下聖裁,便由你們擅自殺戮。”


    他眼睛仍然赤紅,神色卻保持著平靜,認真追問道:“不經八議,擅殺宗室,你們錦衣衛要造反嗎?”


    朱時泰還沒見過這樣的宗室,一時間有些失措——讓他幹幹殺人的粗淺活還行,辯經還是算了。


    他想了想,幹脆不接話,朝左右點了點頭:“帶迴錦衣衛千戶所。”


    就在這時,府外一陣喧嚷。


    一聲怒吼,先聲奪人:“誰敢!誰敢!”


    岷王朱定耀終於姍姍來遲。


    披甲帶劍,大步流星闖入了黎山王府。


    眼見這幅情狀,當場失態,劍指朱時泰,顫顫巍巍道:“欺到我岷藩來了!本王殺了你!本王殺了你!”


    說罷,便要劈砍上去。


    朱時泰連忙後退數步,躲到左右身後,口中驚唿:“岷親王!錦衣衛奉旨辦案!不要自誤!”


    他是來辦黎山王府的案的,欺負欺負郡王,是老爹交代過的。


    這親王出麵,他可擔待不住。


    朱定耀哪裏聽他多說,劈砍不成,幹脆搶過朱定炯。


    紅著眼指揮著親衛,就要將這夥錦衣衛砍殺在岷王府中:“殺!愣著幹嘛!給我殺了他們!一個人頭賞銀十兩!”


    他今日處置別的事,離開王城不到半日,迴來就見到這幅情狀!


    王城之中,竟然被人當場殺戮!


    哪怕不是他岷王府,而是區區黎山王府,那也是砍他這個藩主身上啊!


    他此時哪裏還會管什麽錦衣衛!


    皇帝老子來了他都得砍死在府上!


    錦衣衛嚴陣以待,王府親衛猶豫不定。


    就在這時候。


    “咳……咳……”


    一道虛弱的咳嗽聲傳來。


    聲音微弱,卻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劍拔弩張的局勢。


    眾人紛紛迴過頭。


    隻見一道坐著輪椅的身影,緩緩從黎山王府的書房裏,被推了出來。


    朱希忠坐在輪椅上,一手拿著一遝信封,一手捏著巾捂嘴咳嗽,咳得後背弓起。


    他被推著來到庭院中,錦衣衛與王府衛隊之間。


    環顧了一圈。


    他拿開手巾,露出一張滿是溝壑的臉,抬頭看向雙目赤紅,眼眶濕潤的朱定耀。


    輕聲道:“岷王先不急著哭……等我查清了黎山王府勾結水賊之事,還要再來的。”


    他頓了頓,將因咳嗽染血的手巾手巾袖子裏。


    朱希忠一臉誠懇接著說道:“等我殺完了,岷王到時候一起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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