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營製度在於謙之後,便沒有一個長時間的定製。


    天順、成化、正德年間,幾經演變。


    如今所用的定製,乃是嘉靖二十九年,世宗皇帝所設。


    京營劃分三大營,包括五軍營、和神機營,設武將一人總督,文官協理。


    雖說一總督一協理,高下立判。


    但俗話說得好,人事和經濟大權在誰手裏,就是誰說了算。


    從隆慶年間開始,京營內部若是推補號頭、中軍、千把總等基層武官,都得兵部審查通過後,才會題請皇帝批準。


    至於中層武官副、參、遊、佐等將,則是京營總督,會同協理戎政一同推舉,再由兵部報皇帝禦批。


    軍餉就更不必多說了,不過兵部這一關,一個銅板也別想拿到。


    甚至皇帝想發賞銀,也會被兵部拿出邊軍以“利害勞逸,相去甚遠”給擋迴來。


    所以,兵部侍郎協理戎政這個位置,可以說才是真正的京營話事人。


    本來朱翊鈞隻是打算用趙孔昭這個病號,給這個位置占住,不要妨礙顧寰的手腳。


    但如今既然形勢有變,那也不妨爭一爭這個位置。


    能加快整備京營的速度。


    栗在庭話一出口,有心之人,立刻警覺。


    霍冀更是皺眉冷聲:“栗給事中不要對同僚太過苛刻,誰還沒個病疾的時候。”


    “譚綸同是肺疾,不也被陛下委以重任?”


    栗在庭也不跟霍冀爭執,不緊不慢站迴了班列。


    言官彈劾就得自請致仕,這是成例,誰也免不了。


    更何況,趙孔昭早有致仕之意,奈何是個皇帝跟兵部都能接受的人選,才被拉著不讓走。


    如今栗在庭吆喝一嗓子,弄出些爭吵,並不是為了給趙孔昭壓力,而是為了朝臣爭起來,皇帝才好居中裁判。


    就在這時,禦階上的皇帝終於開口。


    “好了,朕明白諸卿的意思了。”


    朱翊鈞頓了頓,繼續說道:“但,勳貴於國朝有功,減罪也是祖宗成法,若是要重處,實讓兩宮母後為難。”


    “此事,朕再與母後商議一番,再議罷。”


    “至於趙侍郎染疾不能視事,正當好生修養,以待痊愈,奪職之說,不必再提!”


    要是當廷做決定,火候還是不夠。


    等發酵一兩日,廣泛討論起來,朱翊鈞才好下場做這個裁判。


    廷議吹風、上書爭論、皇帝裁判,都是必要的步驟,也是實現皇權最簡單的路徑。


    皇帝既然發話中場休息,百官也不好再繼續。


    隻一些有心之人互相對視,交換眼神,心中做好應對的打算。


    廷議的事總是一波接著一波。


    隨後廷上又因為海瑞帶迴來的巡鹽銀,爭執起來。


    部司能支配多少銀錢,直接關乎到自身的權力大小,自然沒人會在這時候搞什麽客氣相讓。


    光祿寺哭窮給朱翊鈞都看得尷尬了,說什麽為了接濟供應,已經開始變賣銅鐵廢器、剩餘麴塊。


    而平時兢兢業業,鮮少參與是非的工部尚書朱衡,也在廷議上急的臉紅脖子粗。


    一會是什麽二十三座水閘,一會又是因設昭陵衛於昌平州,要修建門樓、公廨、營房等等。


    朱翊鈞也不好管束——張宏替內帑哭窮,更是聲淚俱下,大家都沒什麽差別。


    爭了大半個時辰,好歹是議出了結果。


    六部各取所需,內閣宰割分銀,皇帝端坐背書。


    一場廷議,給上次分剩下的銀兩,分了個幹幹淨淨,各自歸庫。


    眾人臉色都一副吃了大虧的模樣,心中卻樂開了——總歸是額外分到的銀兩,往後必然還不少,有助於伸張部司威權。


    大家心情好,此後議事,也順利了不少。


    迅速過了一遍雲南巡撫鄒應龍的推舉、副都禦史阮文中蔭子入國子監、祀前禮部尚書章懋於正學祠等事。


    乃至四川敘州府地震的賑災與免稅,戶部出銀子也一點沒有扭捏。


    直至接近晌午時分,這日的廷議才結束。


    皇帝的身影,提前在禦階上消失。


    朝臣們也陸陸續續離開。


    三五成群,各有討論。


    徐階多看了兩眼被領去偏殿單獨奏對的王崇古,好一會才收迴目光,緩緩站起身來。


    剛一站定,就發現胳膊被扶住了。


    他不用轉過頭,也知道是誰。


    徐階淡淡道:“朝堂上就不必如此了,你我以前又不是沒有同朝為官過。”


    張居正搖搖頭:“彼時我與老師皆在內閣,自然要避嫌。”


    “如今老師閑散之身,也就無礙了。”


    所謂以備諮知,隻論實權,恐怕連個中書舍人都不如,也就省了黨朋的嫌疑。


    畢竟是七十的老臣了,攙扶一二以作禮數,也沒人會講閑話。


    徐階不置可否。


    他神色玩味道:“今日廷議,怎麽沒議複祀元世祖的事情?”


    徐階昨日入城的時候,就聽說皇帝在祭祀曆代帝王,隨後還問起曆代帝王中為何無有元世祖,甚至最後以皇帝遙祭一禮而結束。


    這自然而然挑起了禮部跟太常寺內部一場爭論。


    本以為這是皇帝複祀元世祖的準備,但今天廷議,所有人都未提及,反倒讓徐階有些疑惑。


    張居正扶著徐階出殿,解釋道:“昨日便有人揣摩聖意,上奏說我朝與前元一脈相承,亦是華夏正統,理應複祀元世祖。”


    “結果,被陛下留中不發,並以窺伺聖心為由,罰銅一月。”


    “以至於朝臣摸不到陛下脈絡,不敢輕舉妄動。”


    兩人出了文華殿,走得很慢。


    徐階毫不避諱,直接開口問道:“那叔大以為陛下是什麽意思?”


    張居正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陛下說,要考慮到邊塞將士和天下百姓們樸素的感情,讓禮部再多討論討論。”


    說完這句,就閉嘴不言。


    徐階若有所思。


    走出一段路後,徐階掙開張居正的攙扶:“叔大迴內閣公辦吧,老夫自去東華門。”


    皇帝給的宅邸在東華門外,跟內閣並不順路。


    張居正從善如流,站在原地目送老師。


    徐階頭也不迴,背著雙手,晃晃悠悠地往東華門走去。


    腦子裏卻想起廷議之前,皇帝交代他的事情。


    ……


    半日之前。


    徐階跟著皇帝去往廷議的路上。


    “徐卿,朕令人編撰了一本數算啟蒙書,你知否?”皇帝無意間提了這麽一句。


    徐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知道此事,但並未看過書。”


    皇帝解釋道:“我已經讓戶部官吏、錦衣衛、東廠都修習此書,但稍嫌不足。”


    “明年春闈快到了,不少學子入京備考,朕的意思是,卿到了學院後,不妨招攬一些進士無望的舉子,學習數算。”


    徐階立刻想清楚了緣由,追問道:“陛下想補充精通數算的官吏,為度田準備?”


    彼時皇帝扭頭看了一眼徐階,似乎在想,老年人腦子轉得還挺快。


    他開口說道:“是有此意。”


    “不過,除此之外,但還有一層意思。”


    “朕想招攬些有興趣的學子,專事數算,以求突破。”


    皇帝頓了頓,又補充道:“不允許再考科舉、也不會授予吏身。”


    “總而言之,便是再替朕倒騰一個職序出來,不是官身、吏身,就是學身。”


    “朕給你定個調,若是學身造詣登峰造極,有祖文遠之類的水準,可以封爵!”


    徐階皺眉,更是好奇皇帝的意圖。


    竟然連爵位都許出來了!?


    雖說祖文遠、王尚彬這等地步也是世所罕有,但許爵未免太過誇張了吧?


    為度田準備,不至於做到這個份上。


    莫非,這就是如今這位皇帝的小眾愛好?


    先帝喜歡後宮造人,世宗尋仙問道,這位的愛好則更是獨特。


    ……


    一路上迴憶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東華門。


    但他並沒有徑直去皇帝許諾的宅邸。


    而是讓領路的太監,帶他去往新學府。


    徐階現在最有興趣的事情,其一,就是揣摩皇帝的想法跟意圖。其二,則是看著皇帝施政,到底能做到什麽程度。


    眼下皇帝將大政都托付給了內閣,唯二攥著不放的事,也就是京營跟新學府了。


    徐階自然很有興趣去看看究竟在鼓搗什麽。


    不多時,就被太監領著,來到了學府門口。


    定睛一看,大門口的影壁上,“求真”、“問道”四字,直讓徐階犯嘀咕。


    不時有人進進出出,似乎已經頗有些氣候。


    徐階朝身邊的太監問道:“如今學府的學子都是什麽來源?”


    張誠聽到徐階發問,忙上前一步,恭謹答道:“主要是宗室勳貴,以及過來進修的官吏、錦衣衛。”


    本來東廠的太監也是一起來上課的,奈何勳貴、官吏都引以為恥,不願同堂。


    最後隻好請老師到內書堂教習。


    徐階聽了默默點頭,他一聽便知,後者是給度田做準備的。


    不過前者過來浪費糧食作甚?


    他想到便直接問了出口。


    張誠耐心解釋道:“陛下說,隻要數算出了師,便能留在學院,吃一份皇糧。”


    “若是能夠學到精妙、推陳出新,也不吝封賞爵位。”


    “這話一出,尤其許多勳貴旁支,趨之若鶩。”


    徐階聽罷,心中一哂。


    哪裏是奔著皇糧來的,這是都算準了,接下來皇帝必然有一次千金買馬骨,老狐狸們都趕著往裏送旁支下閑招呢。


    他大搖大擺走進大門,吩咐道:“取一冊數學啟蒙一給我,再將程大位叫過來。”


    ……


    程大位正在整理書稿,聽了新任山長有召,連忙放下手上的事,跟上太監出了房門。


    書院規模不大,一會就到了地方。


    程大位剛走到屋外的時候,就聽到屋內氣急敗壞的聲音。


    “不是伱方才說的,這是加號嗎!?”


    “徐少師,您看錯了,您近點看,這是乘號。”


    後者的聲音充滿了無奈。


    程大位一聽就知道發生了什麽,他站在門口,沒有第一時間進去。


    轉而看向太監張誠,歉聲道:“公公,稍待,我去讓人取一副靉靆過來。”


    靉靆就是眼鏡,各人稱唿愛好不同。


    石板上用碳作書,省錢又省事,就是對有眼疾的人不太友好。


    後來皇帝開恩,發了筆銀子,買了些眼鏡,以備老年學子借用。


    張誠叫住了他:“無妨,咱家去一趟便是,程教諭還是先去見徐少師吧。”


    程大位拱手謝過。


    又交代了一番放在哪裏,這才按捺住心中的忐忑與緊張,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徐階見有人進來,沒好氣道:“你就是程汝思?”


    程大位深吸一口氣,行禮道:“末吏程大位見過山長。”


    徐階擺了擺手,讓人起身,沉聲問道:“華夏數算一脈相承,你怎麽弄出這麽些亂七八糟的符號,莫不是故意為難人?”


    他指著上麵的“+-x÷”,還有那一串橫不平豎不直的數字,臉色盡是不滿。


    數算,徐階雖然不能說精通,但也懂一些。


    數算本身也有簡式,包括各類符號,數字等等。


    但如今這些基礎的加減乘除都弄出一堆不認識的符號,反而讓人摸不著頭腦,他自然有意見。


    程大位苦笑道:“山長誤會,此事是陛下的意思。”


    他無奈地將皇帝那套,什麽符號便捷明確,數字清晰簡單的說法一一說給這位新上司。


    乃至於這些符號都是從哪些外邦古籍中翻閱出來的,都挨個點明。


    徐階一聽是皇帝的意思,縱然有所不滿,也隻好咽下這口氣。


    悶悶道:“你將此書一一注釋後,再交還給我。”


    本來就懂一些,自然不用跟著上課,隻需要將符號、數字對應起來便可。


    程大位躬身應是。


    徐階略過了此事,問起了書院現有的官製。


    程大位小心道:“山長,如今書院並無官製。”


    “起初,陛下說要給出師後留在學院的弟子,授予吏員的身份。”


    “但吏部、戶部、禮部都不同意,也就沒能做成。”


    徐階一聽就明白裏麵的彎彎繞繞。


    雖然隻是吏員,但這也是一條晉升路徑,六部能眼睜睜看著皇帝握在手裏就怪了。


    難怪皇帝讓他重新定一套學身的官製,還要內帑來發俸祿。


    他沉吟道:“現在留院的標準是什麽?”


    程大位忙道:“修完啟蒙一的加減乘除,並且能熟練運用於賬目核算、田畝計算等應用。”


    徐階瞥了程大位一眼。


    戶部清吏司的吏員也就這水準,你管這叫啟蒙一?埋汰誰呢?


    是不是都得達到,欽天監那些動輒數算天體的人,才算是完成啟蒙?


    或者像王文素那樣,得會定位式樣,開方演算,才能算學有所成?


    要不是知道這估計是皇帝起的名字,他當場就得惱羞成怒了。


    他忍住不快,又追問道:“留院的人多麽?”


    程大位搖了搖頭:“官吏修習完,就迴部司了。”


    “倒是一些勳貴人家,出師後反而會留在學院。”


    用陛下的話說,反倒是這批人,不愁衣食,又有些興趣,反而會留在書院。


    徐階嗯了一聲,陷入思忖。


    恰在此事,張誠拿著眼鏡走了進來:“徐少師。”


    他恭謹遞給徐階。


    徐階扭頭看了一眼,信手接過。


    他戴在眼睛上,重新拿起數學書翻閱起來,嘴裏說道:“張公公,學院的俸祿,定額是多少?”


    張誠對答如流:“徐少師,如今書院定額一百二十人,俸祿合計定額萬兩。”


    “不過如今在冊隻有二十九人,內帑隻按在冊撥給。”


    “其餘還有印刻書籍、修繕房屋、賃舍夥食等,一年合計一萬七千四百兩,需用時,再按先報後批的流程,由內帑撥付。”


    徐階大手一揮:“把今年的全部撥給我!”


    “陛下將學院托付給我,是要辦事的,每次都報批,消磨功夫,就怕壞了陛下的事!”


    他又看向程大位,理所應當地開口道:“還有各部司、錦衣衛出師的那些人,都得留在學院授課半年才能走!”


    “要是六部跟成國公有意見,讓他們來找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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