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父鉞翎希望各國的使節能夠通過這一次反擊,看到一幕幕重義輕生的悲壯。


    然而各諸侯的使節眼中,這就是一場愚蠢的反擊。


    三百多人出城襲擾的士卒被一次齊射打死了大半,二十多人被俘,剩餘的都不管不顧地逃迴了城邑。


    對於這個作為,許多觀察者用了左傳中的一句話來總結。


    楚國使者目睹了這一幕,許久歎息道:“困獸猶鬥、況於人乎?碭山以無策,又不肯束手,隻有此敗。”


    看了一眼那幾名被俘的城中士人,難免有些兔死狐悲的感歎,楚人使者心想,若是有一日敵國攻入楚都,且外無援兵、城壕蜿蜒接近,隻怕自己也一樣會為了忠誠和國君拚死一搏。


    然而轉念一想,這種拚死一搏又無意義。


    他想,墨子當年說過一番話,什麽是忠臣?君王說什麽自己就去做的人,不是忠臣,倒不如說是個影子。


    真正的忠臣,也不應該在束手無策的時候自我感動於忠君而死義無反顧,以求內心的安慰。


    真正的忠臣,應該在治國理政治軍賦稅上,提出足夠好的意見,使得邦國富強民眾安康,讓敵國沒有機會攻到都城,而不是選擇在最後一刻無計可施唯有一死。


    望著遠方走來的俘虜,楚人使節搖搖頭,歎了口氣,問身邊的泗上的陪伴參謀道:“這些人,將要怎麽辦呢?你們和齊人作戰的時候,齊侯和他們的家人用馬匹、金銅贖迴了那些貴族俘虜,可這裏便不一樣了。”


    “宋人這一次一定是要分掉這些叛亂貴族的土地和財物的,你們隻怕沒有人可以索取贖金了吧?昔年華元被俘,宋公以文馬四百而贖,如今宋公斥責這些人為叛逆,又豈肯花錢贖迴?”


    年輕的陪伴參謀笑道:“我們會用合於天誌的真理說服他們、教育他們。當然,他們之前的罪行是不可以不被懲罰的,可能要送去南海建設樂土吧?”


    “去歲南海那裏在蒼梧之南發現了一座島嶼,蠻荒無限,好像聽說以後再有這樣大罪的人要送去那裏流放吧?”


    “或稱之南服荒徙之地。”


    蒼梧已經極遠了,在蒼梧更難,楚人使者可以想象到那座島嶼的荒涼,說是去建設樂土,實則便是流放,那裏瘴毒叢生、蛇蟲遍地,隻怕比之楚之南疆更為蠻荒。


    楚人使者心有戚戚焉,歎息道:“昔年管仲有射齊桓之罪,齊桓因其賢,恕其罪,使之為相,此求賢之正途也。”


    “士人多賢,各為其主,或許應該考量他們的才能並且委任才是。”


    他心中始終還覺得士人高於庶民一等,應該是稀缺的人才,隻要出仕最起碼也要有個一官半職才對。


    然而那泗上的年輕參謀疑惑道:“可他們能做什麽呢?稼穡百工,所謂的君子不齒;打仗的話,按說這是他們的職業,可是仗打成這個樣子,若是在泗上有人這樣做非要被督檢部抓走審查……那麽,他們到底賢能在哪裏呢?”


    楚人使者沉默不語,他的思維方式還沒有轉變過來,雖然他對於墨家的一些道義其實是有些支持的,但所接受的教育和泗上還不一樣,難以體會這種時代變遷之下的金字塔坍塌又重組的轟烈。


    泗上有自己的一整套東西,也就不再需要一些所謂的人才,尤其是以往認識幾個字就可算的人才的人才,拋卻他們以引為傲但在泗上並無用處的駕車和射箭技藝,實在找不出可以稱之為賢的。


    楚人使者想了一陣,問道:“我可以去看看那些俘虜嗎?”


    參謀表示自己不能夠做主,讓他稍等,且去請示。


    指揮所內,六指聽完了這個要求後,問身邊的人道:“那幾個俘虜應該都是死硬的,估計說不出什麽好話吧?”


    軍團的墨者代表笑道:“由他說去,這些不好的話,也輪不到他們來總結,我們聽得多了。”


    “也無需帶人去反駁,各國是否出兵,不是靠幾句話就能解決的。”


    “這世上,沒有宋襄公這樣的君侯了,剩下的都是些言利的人,哪裏會有用自己的封國為天下製度殉葬的呢?”


    “他既願去,那就去。”


    六指也沒有意見,便道:“既然城中反擊失敗,那就下令,嚴加防範,今晚是最重要的一夜,也是我們可能最為鬆懈的一夜。明日便可拓寬壕溝,炮兵部署完畢,碭山數日即可攻破了。”


    “破城與否,才是關鍵。至於這些人的口舌,並無作用,徒增笑耳。”


    他握了握拳頭,嬉笑道:“能用拳頭解決的事,非要用嘴,那無非是因為打不過而已。隨他去吧。”


    命令傳下,城外各部繼續準備,又增加了四個先登營擲彈兵連隊前往一線,以防今晚上的突襲反擊。


    楚人使者便在幾名墨者的陪同下,去看了看那些被俘的士人。


    但見他們怒目而視,在一群士卒的槍口和短劍下依舊神色堅定,高傲無比,當真豪氣。


    楚人使者暗讚道:“此皆真君子也。若於三十年前,必為勇士,可堪大任。咿!生不逢時。”


    心中感歎之餘,猛然聽到俘虜中一人高聲道:“看你頭戴高冠,豈非楚使乎?”


    那使者循聲望去,見一俘虜頭發散亂,胸前的甲衣上有許多泥土和腳印,臉上沾著血但似乎並不是自己的。


    楚人迴道:“然。”


    那俘虜高聲道:“墨家不義,暴虐而害天下,宋之大尹為義起兵,明知必死,仍不退卻。宋,小國也。楚,大國也。小國且有勇,大國卻無膽,豈不可笑?”


    譏諷之下,楚國使者麵色微紅,囁嚅道:“楚豈無膽?若楚都被圍,願出城反擊者,不下萬餘。隻是……此事義與不義,尚需計較。”


    被俘那人冷哼一聲,換了一副正統的雅音以防被泗上這些庶民聽懂,說道:“楚雖居南隅,亦屬天下。天下若亂,楚豈獨安?泗上終為楚之大敵,今日吞宋,明日便要攻楚。”


    “泗上如火,宋地如柴,柴如火中,火勢更旺。或有人曰,此火非燒於吾庭,吾且避之。待數日後,四鄰皆火,欲求救而無人矣。”


    楚國使者小心地看了一眼周圍的那些墨家士卒和陪同的人,嘴上卻不敢接話,他知道墨家內部天南海北的人多得是,貴族出身的人也不少,能夠聽懂雅音的人極多,這話是赤裸裸的在挑唆楚國出兵。


    他倒是不怕自己,隻是覺得眼前這人頗有氣度,有君子之風,隻怕再說下去惹惱了墨家竟被處死。


    斜眼一看,陪同在他身邊的一名墨者正笑吟吟地看著他,顯然聽懂了對麵的話。


    楚人使者連忙與那墨者道:“此忠勇之士也,大有伯夷叔齊之風。大義凜然、臨危不懼、隻怕仍以為自己舍身取義,這倒是英雄了。各為其主,便無罪孽,豈不聞昔年齊桓管仲事?”


    身邊的墨者正色道:“墨家忠於天誌上帝,民為神主,敬神者於世行必為民。天下萬民,皆我等之主。”


    “既說各位其主,我等以天下萬民為主,那他便是站在人民的另一麵,害民者、悖民者,何以稱之為英雄?”


    “子墨子言,昔者紂有勇力之人,生捕兕虎,指畫殺人,名為惡來。此人忠貞不二,紂亡之時,群臣多有降商者,惡來怒斥不降而死,若論起來,他倒是也算英雄了?”


    “惡來若為英雄,那麽處死惡來的武王又算什麽?”


    楚人使者訥不能言,心想墨家善辯,自己說這些豈不是自取其辱?


    外麵的戰局已經沒有關注的必要,勝負已定,除非各國的援兵能夠飛來。


    楚人使者隻是帶著一種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感情,來看看這些明知失敗已然不懼的士人,這是一種說不出的情緒。


    或許有一天,楚國也會和墨家為敵,到時候自己也需也是一樣的選擇。


    今日相送這些被俘的士人,明日自己被俘誰人又來相送?


    在他們看來,皇父一族已經是困獸之鬥,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


    以現在泗上義師的推進速度、以及明擺著的攻城手段麵前,碭山城破的時間完全可以計算出來。


    碭山是宋國貴族最後的機會,就算各國出兵,也要考慮到天下的局麵。


    若是宋國內亂不止,貴族們的勢力仍舊盤踞各處四處作亂,那麽各國便可以出兵。


    敵國亂,則兵可出。


    然而碭山這麽快就被攻破,宋國浴火重生,又有墨家保證獨立,這時候入宋,對於各國實在不利。


    作為楚王集權派係的士人派,他知道楚王的態度,並不想參與宋國的事,更不想內部貴族和之前的變革因為這一場大戰前功盡棄。


    可仔細想想那個被俘之人的話,卻又很有道理,墨家和諸侯的大戰總有一天會爆發,現在不管,宋國入墨,泗上的勢力又要增加,將來要付出的代價也就更大。


    可這一切,他都無法左右,思慮許久,明白是否出兵最終要看的還是楚王自己的態度,自己隻是一個使者。


    碭山城破之日,就是宋國安定之時,隻怕那時候楚國更不可能出兵了。


    之前衝鋒的那些人,如今被俘的這些人,所做的一切都無意義,難免淒涼。


    歎了口氣,決定不再和這些人交流,臨走的時候,仿佛忽然想到了什麽。


    摘下了自己的高冠,走到了那個被俘的士人身旁,攏了一下那人的頭發,將自己的冠送於那人戴上。


    被俘那人麵帶笑容,很欣慰地一笑,心滿意足,微微頷首以示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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