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重義輕生的言語,說的下麵的士人們熱血沸騰,心中一股浩然之氣陡然升起。


    生死,又算得了什麽?


    他們已經沉浸在這種自我感動之中,為了大義而赴死的自我感動之中。至於這種義是不是正確的、這種死有沒有必要、這種死是否能夠得來勝利……那已經不再重要。


    自我感動是一種很玄妙的情緒,而這種感動自我往往源於無能、無奈和無力。


    以及一種內心的反抗和掙紮。


    墨家說舊的規矩是錯的,是害民的,分封之士都是蠹蟲。


    這些人不希望背上這樣的名聲,但卻又隱隱覺得似乎這是有道理的。


    有的人選擇了背棄了以往的一切投身於泗上,有的人則選擇要為舊時代的一切殉道。


    如果舊時代的一切都是錯的,那麽他們存在的意義、他們之前生活的一切、他們曾經堅守的一切,又算什麽呢?


    站在這裏的人,都清楚出去也是送死,不可能扭轉戰局,但至少,似乎自己衝殺出去,總歸是做了什麽。


    聊可以安慰自己,撫慰內心,似乎總比什麽都不做強。


    找不出解決的辦法,死便是最好的感動自己的方式。


    身前飄來的酒香,很多人覺得,這或許是自己最後一次喝酒了。


    頭戴皮弁的,取過一碗酒。


    沒有皮弁的、自以為自己是士但從物質基礎上不算的,取出長方形的紅布,或名為赤幘,纏在頭頂。


    正統的士,是需要在成年及冠禮之前自己射獵一頭鹿,然後用鹿皮做皮帽子的。


    而那些自以為自己是士、實際上並沒有封地的自以為士的人,往往用紅色的頭巾代替,之所以帶赤幘,是為了防止打鬥中束著的頭發散開遮擋視線,這是武士的大忌。


    一人端起一碗酒,走到裝滿銅錢的筐前,一腳踢開,銅錢四處散落,這人怒飲一口酒,高聲道:“我等為義,非為金錢。為大義而死,死得其所;為金錢而死,銅臭加身,萬錢豈能市我之命?”


    “墨家殘暴不仁,兼愛無道、平等無君、同義無德,凡天下正直有誌之士,皆願滅墨,豈可惜命?”


    怒飲之後,將瓷碗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的一些原本庶農出身的人一陣陣肉痛,心想這一個碗,可值得上自己授田之前一年買鹽的錢了。


    高貴者自然不屑於拿那些錢,仿佛拿了錢就玷汙了自己的義。


    低賤者卻低頭將地上的錢拾起,他們不知道什麽是正義與錯義,他們知道的就是皇父鉞翎授予了自己土地,自己不再需要繳納賦稅,以及那種與生俱來潛移默化所影響他們的忠誠和勇敢。


    他們知道自己當兵是為了什麽,不是為了什麽義,隻是為了錢,為了皇父鉞翎授予自己的土地。


    錢是好東西,雖然要用命去換,但這終究是一種進步:原本貴族們使喚他們,除了過年祭祀的時候分給他們一點酒肉之外,哪裏還會給他們錢作為獎賞呢?


    高貴者不愛錢,是因為他們自己有錢,自然瞧不上錢。


    或是為了義、或是為了錢的勇士們集結在城門前,三百多人,手持短劍和戈矛,因為不少人根本不會用劍。


    劍不是隨意一個人就會用的,尤其是一些徒卒,給他們劍他們也不會用,在三十年前,沒有士人的身份卻要配劍,是要受到懲罰的。


    皇父鉞翎看著這些或是主動或是強迫站出來的勇士,明白自己在送他們去死。


    用他們的命,換來各國使節的同情;用他們勇武為義而不惜身的氣質,博得將來淡化了道義之爭時候人們的讚賞。


    當道義之爭消散、當隻剩下成王敗寇的時候,英雄也就不論為了什麽,隻論勇武和精神。


    皇父鉞翎心想,這將是悲壯的一幕。


    一群人,麵對著暴虐墨家的槍口,排著整齊的隊伍,前仆後繼,不斷向前。


    一個又一個的人倒在桀墨的槍口下、一塊又一塊的手足在鐵彈的轟擊下飛舞,卻無人迴頭,一往無前。


    何等悲壯,必能讓各國的使節們潸然淚下,記錄下這一切,促使各國幹涉。


    他是這樣想的。


    然而城外已經做好了準備的、為了掩護工兵挖掘的義師士卒的指揮官,卻不這麽看。


    第一師的師長從部署好的前線柳條筐營壘的後麵看著緩緩打開的城門,忍不住罵道:“皇父鉞翎這是要幹什麽?”


    “沒有掩護、沒有策應、甚至沒有火炮擾亂,讓這些人出城襲擾?”


    “這要是在咱們軍中,督檢部必要找他談話,早送他去南海去建設樂土去了。”


    第一師作為泗上的精銳,兵強馬壯,早已經換裝了燧石槍,整個泗上半數的先登營或者叫擲彈兵都是從第一師分出去的。


    齊裝滿員的七百五百多人,如今卻唱不了主角,這一次圍城戰的主角是工兵、炮兵和那些分出去的先登營擲彈兵。


    他心中早就窩著一團火,自己這一支主力師竟要給工兵和炮兵打下手,做他們的附屬,為掩護他們而存在。


    他們的任務就是防備城中的人反擊破壞壕溝,參謀部的人早已經製定了完善的備案。


    在距離城牆二百五十步的第二道平行壕挖掘之後,他們師的一部就前出到距離城牆三百步左右的距離,那裏是城上火炮直射的範圍之內,但卻不是瞄準射擊的範圍之內。


    現在各國火炮的內膛加工技術都不合格,若不然泗上製械所的人也不會為了氣缸愁的到現在也隻能做出來那種隻能用於煤礦提水和拉車用的氣機,三百步的距離已經是這時候各國銅炮所能瞄準的極限。


    泗上的能稍微遠些,也就占了幾何和九數、以及一些機械加工的優勢,但也優勢不到哪裏去。


    用柳條筐裝土做好的防禦營壘胸前,可以阻擋城頭可能的炮火和鉛彈、弓弩,也能夠在後麵整隊。


    一旦二百五十步遠的平行壕拓寬為四步完成,他們就可以繼續向前推進一點。


    在城門的正麵,第一師一共有六個連隊駐守,還有兩個先登營連隊,用於以防萬一敵人衝入了壕溝在壕溝內肉搏廝殺。


    第一師的師長看不懂城內的意思,在他看來,這要是在泗上哪個軍官作出這樣的決定,肯定要被督檢部找談話,下場十有八九就是送去南海建設樂土。


    他預想過城中的反擊方式,包括且不限於趁著夜晚夜襲、趁著攻城的間隙最容易鬆懈的時候反擊,但卻從未想過這樣的反擊方式。


    他所預想的,犯了一個大錯,就是用泗上義師的組織力去預想敵人的組織力,不是哪一支所謂的諸侯強軍都可以夜襲的,也不是哪一支諸侯強軍都可以在不整隊的情況下保持不退的。


    透過望遠鏡,師長可以看到三百多人排成陣列,踏步向前。


    最前麵的人頭戴皮帽,身穿皮甲,手中持劍,最前麵的一個人擎著一麵旗幟。


    後麵的人手持戈矛,再後麵還有些鼓瑟吹笙的鼓手樂手,寂靜的碭山城外飄揚著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


    浚哲維商,長發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隕既長。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


    玄王桓撥,受小國是達,受大國是達。率履不越,遂視既發。相土烈烈。海外有截。


    帝命不違,至於湯齊。湯降不遲,聖敬日躋。昭假遲遲,上帝是祗,帝命式於九圍。


    受小球大球,為下國綴旒,何天之休。不競不絿,不剛不柔。敷政優優。百祿是遒。


    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厖。何天之龍,敷奏其勇。不震不動,不戁不竦,百祿是總。


    武王載旆,有虔秉鉞。如火烈烈,則莫我敢曷。苞有三蘖,莫遂莫達。九有有截,韋顧既伐,昆吾夏桀。


    昔在中葉,有震且業。允也天子,降予卿士。實維阿衡,實左右商王。


    若有若無的歌聲伴隨著後麵的鼓手的樂音,越發清晰。


    這是一首諸夏特色的史詩,諸夏是有史詩的,商人有商人、周人有周頌,哪怕是齊國都有薑太公乘車衝擊的勇武詩篇。


    這是一篇屬於殷商公族的史詩,記錄了從商契到成湯的恢弘。


    這樣的史詩伴隨著那股明知必死而向前、頗有墨家赴湯蹈火死不旋踵氣質的斥前進,似乎會極為肅殺。


    然而第一師的師長聽了半天,卻忍不住笑罵道:“狗日的皇父鉞翎真把自己當伊尹了?商頌數篇,他倒是會選這首,有意思。”


    師的墨者代表失笑道:“終究,他隻是詢政院大尹,卻非宋公。除了自比伊尹,就隻能自比傅說。”


    “然而傅說那是‘上帝托夢’於武丁而選出的,出身過於低賤,合尚賢之理,他又不能用。伊尹嘛……哈,他倒是想做,這是將我們比作夏桀呢。”


    “他這麽唱,倒真的說明天下已經不可能彌合了。在貴族眼中,我們是夏桀;在庶民眼中,我們是湯武。同一個人、同一個義,卻有不同的看法,當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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